“电影人”一词不仅概念抽象,且还范围广阔,但这顶大帽子扣到尔冬升头上却最是恰好得严丝合缝——乳名小宝的尔冬升沉浮电影江湖已经四十春秋有余,绝对圈中数一数二“长寿”,永葆不被淘汰的秘诀在哪?多重身份功不可没——小宝就是传说中身兼综合实力的“全能王”。
从演员到编剧到导演,还有更偏幕后的监制与摄影,敢问与电影相关林林总总的职业和技能,还有小宝同学没玩过的么?且人家不仅量多,关键还质高。
当演员吧,为日薄西山的邵氏缔造了王朝覆灭前最末的辉煌;当导演吧,金像奖各种提名、中彩,绝对实力一级棒(尔冬升是迄今唯一于同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摘得“最佳导演”与“最佳编剧”的电影人,获奖影片分别是《新不了情》与《旺角黑夜》);
看看,演得好的不如小宝导得好,导得好的不如小宝剧本写得好,写得好的不如小宝颜值高,脸帅的呢?又不如小宝花开遍野,台前台后都是一把手。
纵然非科班出身,尔冬升却有着纯天然的演艺血统:父亲尔光是著名制片,母亲红薇也是了不起的配音员兼影星,出身都是与“三少爷”类似的世家;尔小宝小学还没毕业,三哥秦沛就已声名鹊起、逐渐修成正邪庄谐通吃的演技担当,而四哥姜大卫也拿下亚洲影帝、贵为邵氏台柱子——耳濡目染惯了,备受宠爱的老幺也就自小星相满满。
1976年尔冬升高中毕业,随后加入邵氏拍片,18岁小鲜肉星目剑眉大长腿,俊到观众哈喇子乱飞自然圈粉诸多迷弟迷妹,遂获邵氏大力栽培,一年后即被大导演楚原先生相中,与凌云搭档出演《三少爷的剑》,饰演古龙笔下“天下第一神剑”谢晓峰,深沉帅气的忧郁型男形象风靡一时,小宝也初尝走红滋味;
《三少爷的剑》另尔冬升在香港大银幕上平步青云,至1985年邵氏停止一切电影输出,九年间小宝共计拍摄邵氏作品24部,当中19部都由他挑大梁挂一番主帅旗,名气不输狄龙、姜大卫与傅生等前辈,是邵氏最具观众缘且具票房号召力的中流砥柱。
同期港片迎来新浪潮,徐克、谭家明、许鞍华等旗手领军人以学兼中西的开阔视野、不受拘缚的大胆想象、新颖奇特的革命式审美及充满思辨的人文关怀炮制了一批让观众耳目一新、大开眼界的进步佳作,齐齐将港片文化输出及影响力推向巅峰,市场、观众也给出更多诉求,影坛百花齐放、欣欣向荣;
可偏偏盛衰此消彼长,风光殆尽的邵氏却在港片更新换代的过渡期逐渐势微,自楚原导演拍摄一系列古龙小说改编的武侠电影后,邵氏已经步入穷途末路的危机——
《天涯明月刀》、《流星蝴蝶剑》、《三少爷的剑》、《多情剑客无情剑》与《楚留香》等佳作被邵氏视作圈钱利器,因此跟风出了接近三十部由古龙、金庸作品撷取灵感的古装武打片,机械的复制、哗众取宠的胡编乱造、愈发敷衍的流水工业、对经典毫无节制的消费榨取,这种批量生产导致了观众审美疲劳的厌弃,邵氏也只得自食恶果;
遭此“毒害”与“连累”的尔冬升也没忍住吐槽,1981年联合两位兄长姜大卫和秦沛拍摄了一部堪称无厘头开派鼻祖的喜剧《猫头鹰》恶搞古龙小说,小李飞刀和小鱼儿等古龙知名男主的后人竞相耍贱卖萌,欢闹背后却尽是对邵氏江河日下的失落与惋惜。
1985年邵氏宣布搁置一切电影运作,那时尔冬升28岁,楚原也告诉他这种搭棚景、没特效的古装电影走到头了,劝他及时重选新路——嗯,偶像尔冬升就这样下岗了。
其实邵氏与香港无线电视台归同个大老板统辖,按说TVB就是这些邵氏明星的退路,但电视剧集和娱乐节目生态毕竟与电影相差甚远,而且僧多粥少,即便姜大卫、狄龙这样的巨星大咖都很难分到好资源(无线当时给姜大卫开出的酬劳不足邵氏薪资的三分之一,所以他和狄龙最终与TVB擦肩而过),资历较浅的尔冬升更是前途迷茫。
此后尔冬升也的确未能塑造令观众刮目的现象级角色,仍值得称道的或许只有90年代方令正导演、梅艳芳主演的《川岛芳子》里为他赢得金像奖“最佳男配角”提名的芳子初恋男友;尔冬升深谙倚靠靓丽外形靠脸吃青春饭其实是条死胡同,不然就要像哥哥秦沛一样往昔荣耀不提、一门心思专做绿叶,处处掣肘、备受制约的演员生涯让他不再眷恋,转型幕后才是继续留在电影圈的活路。
由台前风光甘愿隐于幕后平淡,尔冬升的演艺长途竟命定般与“三少爷”谢晓峰有着难解的迷之相似——那是他最初的辉煌,也是星途的巅峰,这份邵氏情结便一直常存于心,成为一桩他想纪念的旧梦。
古龙写就《三少爷的剑》距今已经四十载有余,原名提为《江湖人》,从1975年6月至1976年3月于香港《武侠春秋》第246-273期连载,可惜古龙走得早,这个“江湖人”系列也只此一部成了孤本,后1977年8月由桂冠出版社发行小说,正式更名《三少爷的剑》。
虽说“剑气纵横三万里,一剑寒光十九州”气魄轩昂,但真正执起《三少爷的剑》的影视作品至今也寥寥可数,比起金庸作品隔三差五的频繁改编,“谢晓峰”的形象观众却要陌生得多——
除1977尔冬升主演的邵氏电影,同年香港丽的电视也请来万梓良饰演“三少爷”,1991年还有潘志文、尹天照领衔的亚视版连续剧《独孤神剑/剑三十》;
而内地观众最熟悉的则是2002年由海岩旗下海润影视投拍的《三少爷的剑》,武星何中华扮“谢晓峰”,女神俞飞鸿饰演的“慕容秋荻”温婉大气、刚柔并济,更是成为一代人舔屏的记忆;加上此番尔冬升导演、林更新化身“三少爷”的新作,总共5部。
何以“谢晓峰”的故事这么难改编?或许文艺腔又爱玩哲的古龙缥缈抽象的风格不易具化为一帧一帧定格,又或许《三少爷的剑》本身太太经典,经典到让人仰之弥高、敬而远之——有多经典?烂大街的那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道尽多少无奈辛酸,其最初出处,就是这部《三少爷的剑》——从此,“江湖”这一概念也普及开来,腥风血雨、阴谋争斗,都因环绕于这两个字而合情合理。
《三少爷的剑》是古龙晚期代表作,更多关注人物精神及心理,所以“谢晓峰”的内心纠结和挣扎成了情节的泼墨点,充满各式悲郁的哀叹和追悔的反思,诸多痛苦、遗憾堆叠,让这则传奇分外肃杀凄厉。
到了尔冬升主演的邵氏版《三少爷的剑》,这种痛苦与遗憾就放大为被名望所累、渴求平凡却不得的失落,即便谢晓峰放弃“剑神”身份、想要卸下负累做个没人care的草根阿吉,他依旧无法与曾经的自己彻底决裂,杀戮、挑战、嫉恨仍噩梦般缠绕,为了终结无辜的死伤,谢晓峰最终只能重新恢复大名——
不由人意的无常、压迫,这是《三少爷的剑》万变不离其宗的母题,到了今天尔冬升自导,仍是围绕这个中心做文章:
林更新饰演的谢晓峰神情肃穆沉郁地接过象征家族声威的“神剑”,肩负复兴神剑山庄的重任,这出身与使命是他无法自主抉择的;
而“沉剑”湖底的特写镜头却勾勒出他希冀摆脱宿命、渴望取下假面不必于众人前扮演“剑神”的憧憬,大环境和小我情绪的冲突,撞击出的又是凄凉和无奈;
何润东饰演的燕十三继续着他疯狂想要和谢晓峰比剑的毕生夙愿,而逐个登场、接近谢晓峰的剑客竹叶青、大老板、杀手乌鸦等,还有复仇的慕容秋荻和权欲膨胀的“天尊”首领,他们又把本就复杂的江湖纷争搅动得更加变化莫测——
这次除了尔冬升与徐克担任编剧外,小宝还请到了知名剧作大神秦天南先生执笔故事。秦天南和邵氏渊源极深,当年夏文汐主演的那部以大胆裸露、叛逆精神和女权先锋思想震惊世人的邵氏经典《唐朝豪放女》就是他参与编剧的;
所以新的改动中,古龙原著里操控“天尊”组织的慕容秋荻与“天尊”首领似乎已不再是同一人,那个戴着黄金假面、手握权杖的神秘人究竟是谁,这是秦天南波诡云谲的设计,弥补的也是当年邵氏版未拍出的森然风格。
除却秦天南迷离难测、令人琢磨不清的剧情设置,尔冬升又在新版《三少爷的剑》内埋了多少关于邵氏的彩蛋?
无论是李翰祥如水墨丹青的国画构图,还是楚原风情旖旎的庭院楼台,邵氏电影的布景几乎都是棚内搭建,这也成为邵氏片的鲜明标记,到了三四十年后的如今呢?尔冬升依旧把江湖放在室内——
绿水湖畔的小木屋,或是奔马嘶鸣的高崖,比武打架、谈情说爱,新版《三少爷的剑》几乎都以人造搭景作为背景画面,摒弃壮丽河川真实外景这么另类的做法,真是尔冬升一记缅怀邵氏的复古牌——邵氏当年教了什么,现在统统学以致用,绝对师徒情深;
花足功夫的又何止场景?不妨看看林更新的谢晓峰造型——长发束冠、腰系绦带,“剑神”纶巾飘飞、披风舞动,“阿吉”粗布褴褛、颓废破败,配上两道又粗又黑的浓眉,简直点线面全方位复制狄龙邵氏古装片的经典形象——想想多久没在华语古装电影中看到如此正统、古韵盎然又不奇装异服的良心造型了?若有区别,那就是——林更新哪有狄龙当年颜值高到逆天?
狄龙和姜大卫为邵氏贡献几多佳作不必赘言,两位英俊武生彼此搭档映衬更是吸粉无数,至今仍有大批“姜狄党”活跃在微博、论坛等研究分析其作品,二人影响力并不因事过境迁而消减,他们已经成为邵氏的金字招牌,也是如今许多影迷提起邵氏时即刻浮现的形象——当然,尔冬升也是狄龙的标准迷弟,数数两人同框了多少部片:
《三少爷的剑》里,尔冬升饰演的谢晓峰中毒后在客栈遭袭,多亏狄龙客串的隐侠傅红雪搭救,并为他指明疗伤之法,一派闲云野鹤、看淡世相的超尘模样;
也是1977年,狄龙在《明月刀雪夜歼仇》里又演了一把傅红雪,依旧侠肝义胆,这回轮到尔冬升扮快剑阿飞替他配戏;
还是1977年,《多情剑客无情剑》里狄龙扮小李飞刀李寻欢,尔冬升没变,好兄弟阿飞;这一模式后又延续至1981年的《魔剑侠情》,寻欢兄狄龙与阿飞弟尔冬升,至尊搭配干活不累——是不是恍然有种邵氏做媒出CP的错觉?也就不奇怪何以狄龙大侠的英武风范久久萦系小宝胸怀了吧?
老朋友当然多多益善:除了林更新的造型致敬狄龙,尔冬升干脆请回当年一起拍《三少爷的剑》的老伙计客串新版,曾饰慕容秋荻属下杀手“乌鸦”的徐少强、演玉面霸王兄弟之一的顾冠忠等等这些邵氏熟脸全都化身武林人士再次回到以谢晓峰为风暴中心的江湖,数十春秋风雨后鬓角添了银丝的“邵氏出品”们重聚,多像一次跨越千山万水来相见的叙旧。
俗话怎么说来着,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从自己演邵氏版“谢晓峰”开始,尔冬升已和《三少爷的剑》结下深缘,林更新版面世算是了却小宝多年重现古龙雄风的心愿——
尔冬升曾意属张国荣扮燕十三、竹野内丰演“三少爷”,可惜哥哥身心俱疲患了抑郁,纵身一跃化蝶而去,竹野内丰也无法抽出档期远赴中国拍片,后来还传过金城武、梁朝伟、宋承宪与林嘉欣的卡司,最终也阴差阳错搁浅。
如今尔冬升只是个爱狗的中年小老头,言辞讥诮、风趣诙谐,满面慈祥毫无争斗心,就像隐迹凡俗生活的“三少爷”——念旧的心或许此时最能给予温暖,想想那些曾经埋首片场的灿烂韶华,朝花夕拾,俯身捡起的是自己欣慰的微笑;
而无论新版《三少爷的剑》将带来多少或赞或贬的口水、能否重现古龙的悲郁浪漫,其实都是让邵氏老港片迷狂欢的理由——你听,尔冬升不是自己也笑说,“如果张曼玉组建乐队,她叫我参加我也一定到场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