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生命的终点回头看,会发现人生的每一步都是命中注定。上帝在你出生的时候,就已经设好了这盘局,也许中间各种险象环生,然而终归丝丝入扣。
1、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写作这首词时,辛弃疾50岁,闲居江西带湖,被弹劾罢官已达8年之久。此时距离他当初南归已经二十多年,经历了仕途的低迷,看透了朝廷的软弱,青年时代的抗金北伐、恢复中原的梦想却依然萦绕心间;他渴望重回沙场,希望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他空怀满腔抱负,却落得闲散安置,他悲愤不已,所以可怜白发生。
这样的感慨当然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壮志难酬,报国无门始终是他人生的主题,他的人始终是失意英雄,他的词始终是慷慨悲歌。
十年之后,1200年,二次弹劾罢官已达6年之久的他又做一首词《鹧鸪天》,再一次抒发这样的情绪。只是更加落寞、添加些许自嘲,情绪似乎更平静了一些。毕竟他已经60岁。他回忆青年时代的风采凛然,感叹年华老去,春风不染白髭须。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觮,汉箭朝飞金仆姑。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而令辛弃疾一直念念不忘的当年沙场,一直追忆的壮岁旌旗,究竟是怎样?须得把时光向前,推回1161年,辛弃疾南归前的那一年,那时候他正英雄年少,叱咤风云。就像他的词里写的那样,他率领上万士兵起义抗金,他代表起义军与南宋谈和,他仅带领五十骑就缚取叛贼于五万众中,那时候他才21年。得到多年以后,他才会了解那是他人生最辉煌的时刻,那以前的所有时光是为了那一年而积蓄力量,蓄势待发,那以后的所有时光亦都将在那一年后失去风采。
2、
他的祖父给他起名弃疾,意为致敬汉代将军霍去病,弃疾,即去病,祖父希望他向霍去病一样驱除鞑虏。霍去病生命仅有23年。而辛弃疾毕生的辉煌也都在22岁回归南宋后戛然而止。我们不妨来看下他的人生履历:
1140年出生于山东济南历城
1161年,起义抗金,奉表归宋,率50多人马于五万金营活捉叛军。
南宋第一个十年(1162年—1171年),任江阴军签判、建康府通判等佐贰之职。
南宋第二个十年(1172年—1181年),任滁州知州,职位有较大提升,只是变动频繁。
南宋第三个十年(1182年—1191年),被弹劾罢免后,于江西上饶带湖家中赋闲10年。
南宋第四个十年(1192年—1202年),赴福建提点刑狱任等职位两年后再次被弹劾,其后8年,在铅山家赋闲
南宋最后五年(1203—1202年),任知绍兴府兼浙东安抚使等职位,期间仍变动频繁,且于1205年被罢免,后再启用。
在南宋45年,任职27年,赋闲18年。任职前十年担任从八品闲散文官,其后任职的十七年虽然职务有所提升,但是变动频繁。
回归南宋是他人生的分水岭。
因为出生于被金兵占领13年之久的山东历程,因为起义军出身,尽管圣天子对他一见三叹息,但朝廷永远对他心怀戒备,他始终仕途多舛,抑郁不得志。
那么不回归南宋而在北方抗金呢?从起义军出身的辛弃疾显然明白这并不可行,起义军并没有力量抵抗强大的金军,否则他们不会率表归宋。
英雄可以选择去处,可是无法选择出身。
有人说辛弃疾有吞吐八荒之慨,正则为郭、李,为岳、韩。只是,机会不来。乱世出英雄,只是英雄生在了一个软弱的朝廷,这是英雄的悲哀。但我们无须为他悲哀,他的人生并非一场悲歌。上帝在他一出生给他发了一手烂牌,但是他尽了全力将这手烂牌发挥最大效用。
尽管他再也没有沙场秋点兵,终身没有再能实现他了却君王身后事的愿望。而,我们不能轻易忽视掉的是:
当他只是从八品文官的时候,他位卑未敢忘忧国,他以文字为武器,1165年,他上书一万六千多字的《美芹十论》,是他用三年时间呕心沥血写就,对于宋、金形式从政治、经济、人民等方面进行鞭辟入里的分析、总结。1170年,他再次上书《九议》,全面分析敌我形式和进取方略。
当他开始职位上升担任知府等职,有权利真正做事时,他恪尽职守。在滁州,他宽征薄赋,恢复生产,使得那里很快面貌一新;在潭州,他兴修水利,创建飞虎军。
当他第一次被罢免,赋闲10年后再次启用时,他欣然上任,再次对长江上游军事防御提出精辟见解,再次全力改革弊政,并扩军练军。
当他第二次被罢免,赋闲8年后再次启用时,已经64岁的他,单车就道,风采凛然,立即就任。很快建立万人劲旅。
无论朝廷给他怎样的馈赠,他都百折不挠,像一个热血青年一样随时准备报效国家。当不能前方对抗金军,他便在地方任上尽职尽责,发挥才干。他总是不遗余力,倾尽所有。
无论任何年代,从前、现在或未来,真正的英雄都是纵然生活种种不堪,依然尽全力做最好的自己。
辛弃疾做到了。
3、
失意的人生成就伟大的词人。
看他的词,我们看到他内心的挣扎,看他慷慨纵横,看他热情激昂,看他低沉落寞。
他不甘隐居田园,他说“谁向桑麻杜曲,要短衣匹马,移住南山”;
他感叹年华流逝,他说“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
他与好友相会时,兴致勃勃,纵谈天下,他说“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这是何等的豪气干云;
他被罢免赋闲在家时,自我安慰,他说“汉开边,功名万里,甚当时健者也曾闲”;
当他二次被罢免时,55岁的他悲唱着“元龙老矣,不妨高卧,冰壶凉簟”,他说以后不问世事,就此高卧;
可是当他再次被启用时,在地方任上,听到南宋北伐的消息,他又振奋精神,重燃北上一线的希望,他说“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也有乡土人家的词,轻描淡写,生动活泼,尽显生活闲趣。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
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
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拨莲蓬。
如果可以,我真希望他一直保持这样的心态该多好。沉醉于乡村的生活,恬淡安宁,一派静好。
近60岁时,他还借苏东坡的水调歌头之韵作词一首,他想象大胆奇幻,他写到“神甚放,形则眠。鸿鹄一再高举,天地睹方圆”。
可他却始终也无法像早他一百年的苏轼一样豁达,苏轼说我欲乘风归去,而他选择结结实实的承受着这煎心之苦,永远等待一个他自己也知道几乎不可能来的机会。
读辛弃疾,我会不由的想到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一个是人与自然的搏斗,而另一个是人与命运这只看不见的手的博弈,一开始就注定了是一场打不赢的仗。而他们依然选择战斗下去,永不破灭的希望让他们拥有力量去战斗,直到最后一刻。
据说,67岁去世时,辛弃疾还高喊“杀贼、杀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