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鸟,绝对不是一般的鸟,它的心脏每分钟可以跳1200下,翅膀每秒能够扇动80次;如果它的翅膀停下来,十秒钟之内就会死亡。这可不是一种寻常的鸟儿,它是一个奇迹。有人用慢放影像观察那对翅膀,你们猜他们看到了什么?就像这样:∞
你们知道那是个数学符号吧,它代表着无穷。”
醉醺醺的迈克·克拉克光着身子,指着自己胸口的“蜂鸟”纹身对他的伙计们如是说。他非常兴奋,因为此时的他不再仅仅是“切尔西”号拖船的船长,而是一位货真价实的“艺术家”,就像他儿时所梦想的那样。
谈及20世纪初的美国文学 ,我相信几乎所有人都会第一个想到了不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它是如此的卓越,是公认的F.斯科特·菲茨杰拉德最完美的作品,想必他本人也会这么认为。但菲茨杰拉德先生不会料到,他的相对平凡的作品,被收录于短篇小说集《爵士时代的故事》中的《返老还童》(《The curious case of Benjamin Button》)会经一位名叫大卫·芬奇的天才之手,升华成为一段细腻而深刻的对时间、生命与离别的哲学沉思,其散发的光芒如同《了不起的盖茨比》般灿烂。
在我个人看来,虽然短篇小说《返老还童》相较于菲茨杰拉德的其他作品显得并不那么耀眼,文笔也不如与之一同被收录于《爵士时代的故事》中的短篇小说《一颗像里茨饭店那么大的钻石》那般优美,但仅仅作为一个故事——时光在本杰明·巴顿的生命中倒转,以一位耄耋老者的形态诞生,作为一个婴儿在摇篮中安然归去——而言,本杰明与众不同的人生旅途使得《返老还童》拥有了更为厚重的思想性。拜其短小精悍的篇幅所赐,《返老还童》的故事读起来非常流畅,精读一遍大概只需20分钟。不过也许正是因为剧情过于简洁,《返老还童》没能以一种更为深刻的方式去阐述它的思想,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它看起来并不“伟大”的原因。
然而纵观世间一切堪称无双的伟大事物,它们的本源看起来也并不都那么“伟大”。
许多观众发觉到,《返老还童》现实与回忆交错的叙述方式与另一部优秀的电影《阿甘正传》非常相似。这一点很好理解,它们的编剧都是艾瑞克·罗斯。不同之处在于,《阿甘正传》借阿甘的故事诉说着美国这个国家的往事与梦想;而《返老还童》仅仅是本杰明·巴顿一个人的孤独旅程。与其说《返老还童》是一部《阿甘正传》式的史诗,不如把它视作一篇哲学散文更为恰当。导演大卫·芬奇将故事的舞台从原著中的巴尔的摩搬到了有“爵士乐故乡”之称的新奥尔良,此举似乎是在向远去的“爵士时代”,以及那位代表“爵士时代”的伟大作家致敬。2005年,飓风“卡特里娜”袭击了美国路易斯安那州、密西西比州及阿拉巴马州等地区,造成了灾难性的破坏,庞恰特雷恩湖位于新奥尔良市的防洪堤因风暴潮而决堤,导致新奥尔良市大部分地区遭洪水淹没,而影片就从这里开始,从暴风雨中的一家医院里,年华老去、病榻缠绵的黛西平静的讲述的一段往事开始。
1918年,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宣告结束的当天,美国新奥尔良火车站的落成典礼上,远近闻名的盲人钟表匠盖图先生受邀展出他为这座新火车站制作的大钟。当大钟的幕布被揭开,指针开始走动时,原本人声鼎沸的火车站瞬间安静了下来。这座大钟是逆时针运转的。
“我是故意这么做的。这样,也许那些在战斗中牺牲的小伙子们就会死而复生,回到自己的家乡,耕种、工作、生儿育女,过完他们漫长而充实的一生。也许我自己的儿子也能回来......”盖图先生站在大钟前,戴着墨镜的苍老的面庞没有一丝表情:“希望你们喜欢我的钟。”
倒转的大钟被人们保留了下来。
大卫·芬奇没有再让本杰明的生命奇旅仅仅成为一次偶然,他扮演了慈悲的上帝聆听了盖图先生沉默的心声,回应了他的祈祷,让那个孩子的灵魂附着于倒转的指针,作为一位“衰老”的婴孩,回到自己的故乡,踏上并体验一条与芸芸众生截然相反的旅途,重新去寻找通往天堂的归路。本杰明于大战结束的当晚降生。
虽然本杰明在电影与原著中同是一艘于时间长河中逆水行舟的航船,但电影和原著在故事的主线上有着本质的区别;在前者中,本杰明的一生被完全倒转,不论是肉体还是灵魂,都自老而幼,经历了一段岁月倒流的航程,本杰明刚出生就会说话,能抽雪茄、阅读《大英百科全书》、和祖父一起坐在夕阳下的走廊上聊天;而后者,是一个成长的故事,一个和别人不一样的“老孩子”的成长的故事。成长使一个人能够循序渐进的体察这个世界的种种细节与矛盾;而一段形单影只、时光倒流的成长之旅,则可以让人感受到更多。
相对于原著的单人舞台,电影在故事加入了许多有血有肉的鲜活的角色,他们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灵魂与思想;我甚至认为这部电影其实并不存在我们口中的传统意义上的“主角”,那些所谓“配角”们的存在意义与本杰明同样重要。
第一位非常重要的剧中人物是本杰明的父亲托马斯·巴顿(原著为罗杰·巴顿),这也是电影对原著的一处极为重要的改动。在电影中,托马斯没能接受自己的孩子是个“怪物”这一现实,加之爱妻因产后出血过多而离世,双重打击之下,悲愤交加的托马斯打算将襁褓中的“怪物”扔进河里溺死,幸而托马斯抱着孩子站在河堤上犹豫不决之时,被一位路过的巡警发现并受到其盘问,破坏了他的计划,他逃至一所养老院外,把襁褓放在了门前的台阶上。最后,这个可怜的孩子被善良的女护工奎尼收养,并起名为“本杰明”。
原著中,本杰明的父亲虽然同样对自己“衰老的”儿子非常厌恶,但还是勉强的接受了这一现实,给予了他在家庭中应有的位置。电影的此处改动将影片中心思想的伏笔埋在了故事的开端。
第二位重要的人物是一位不知名的老太太,我个人喜欢称她为“钢琴太太”。
“我想了很久也没能想起她的名字叫什么,劳森太太还是哈特福德太太?也许是梅普尔太太。有趣的是,我们记的不太清楚的人有时却给我们留下了最为深刻的印象。我清楚地记得她戴着钻戒,总是穿着十分漂亮的衣服,像是要出门一样。但她从未出过门,也没有人来探望过她。”本杰明在日记中这样写道。
我相信,钢琴太太有着一段属于她的动人的故事,电影没有讲述,大卫·芬奇将那个故事留给了我们自己。本杰明在养老院度过了自己的童年,那是一栋充满着迟暮气息的房子,住在那里的人们早已放下了过往的一切,他们在乎的只有每天的天气和洗澡水的温度。拥有一颗童心的“老孩子”本杰明不可能在那里交到任何真正的朋友,直至钢琴太太住进这座养老院。钢琴太太与其他住在这栋房子里的老年人都不一样,她热爱生活,也热爱音乐;她教本杰明弹钢琴,并告诉了本杰明如何去享受弹钢琴的过程。钢琴太太主动的走进了本杰明的生活,并成为了他生命中的第一个朋友,也是第一任老师。
如果仅仅以一个角色在影片中的出场时间长短来衡量她的重要性,那么钢琴太太无疑是个次要人物,在剧中,她的现身,与葬礼之间,只有16分钟的距离。但不论是在电影还是人生中,总会有一些人,他们的生命无法用某种单一的尺度去衡量。
“不知怎的,你的头发越来越多了。”
“如果我告诉你,我不仅没有变得更老,反而越活越年轻了呢。”
“那可真是不幸,你必须亲眼看着你爱的人一个一个的先你而去,多么可怕的一个责任。”
“我以前从未考虑过生死……”
“本杰明,我们命中注定要失去自己所爱之人,不然我们怎么会知道他们在我们的生命中有多么的重要。”
30秒的对话,便是电影永恒的瞬间。
“某个秋日,死神不期而至。她教我弹钢琴,也使我明白了失去一个人的感觉。”本杰明在日记中这样写道。
第三位重要的人物是迈克·克拉克,“切尔西”号拖船的船长。因其粗俗的举止谈吐,以及时常拖欠船员工资的传言,相信许多观众对他的第一印象都不怎么样。但这也许就是导演想要的结果。当人们仅仅依据某些十分片面的原因就轻率的选择鄙视某人时,如果能有一个契机为大家打开一扇了解其人窗口,人们将会深刻的意识到自己曾经的轻蔑态度是多么的愚蠢,从而以更为宽容与理性的目光去审视潜藏在他人内心深处的灵魂。随着剧情的发展,我们不再认为克拉克船长仅仅是一个粗鲁的醉汉,是他,让本杰明第一次亲眼看见了广阔而壮丽的大千世界,他坚强,富有同情心,热爱自己的祖国,同时,也是一位真正的艺术家。
作为一个穷苦的爱尔兰移民家庭的孩子,迈克·克拉克的梦想遭到了父亲的粗暴对待,虽然长大后迫于无奈接手了父亲的“切尔西”号拖船,但他亲手将自己的艺术刺在了身上,“想夺走我的艺术,首先得活剥了我!”。闻听珍珠港遇袭,他义无反顾的响应了祖国的召唤,说服船员,带着自己的船加入了美国海军。最终,在一次战斗中,“切尔西”号撞向了敌人的舰艇,当克拉克船长的身躯被敌人的子弹穿透时,这位硬汉坐在血泊中嚎啕大哭:“那群王八蛋打烂了我的艺术......”,随后用最后一丝力气道出了那句几乎是电影史上最为著名的台词:“不顺心的时候,你可以像疯狗一样狂吠,可以破口大骂、诅咒命运,但当最后一刻到来之时,你还是要平静的放手而去......”。和怀揣着梦想的人永别是一件痛苦的事,克拉克船长的离去,标志着本杰明告别了自己懵懂的青春。
“切尔西”号永远的沉没了,当获救的本杰明怀着悲痛的心情将“切尔西”号仅存的一枚救生圈抛入大海时,他看见了一只蜂鸟。
“我从未在远海上见过蜂鸟,无论是之前,还是之后。”
最后一个人,是黛西,本杰明一生的挚爱。
在原著中,本杰明虽然拥有一个妻子——希尔迪迦·蒙克利夫(Hildegarde Moncrief)——但他们的婚姻无比失败,对于剧情而言也无关紧要。如果说菲茨杰拉德的原著是电影的骨架,那么,黛西的存在,使得《返老还童》的故事成为了一个饱满而充满活力的“人”。
众所周知,一个好的故事需要一些冲突与矛盾,而黛西这一角色完美的将故事的冲突与矛盾推向了顶点。
如果两个人的成长是互逆的,那么他们的生命将只有一次重逢。黛西与本杰明之间的爱情踏过的崎岖与坎坷,源自于他们只有人生长河中极短的一瞬间去迎合世人的目光,这是一种难以想象的煎熬。我们能否在总角之年发现他人隐藏于衰败与凋零之中的那份纯真?抑或当自己青春永驻之时仍然如初见般深爱着自己人老珠黄的伴侣?没有人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但黛西做到了,本杰明也做到了。
也许,“黛西”这个名字,本身就是影片制作组的一个美好的愿望。他们希望有一个人能够代替天堂中的杰伊·盖茨比去实现未竟的梦想,陪伴“黛西”度过漫长的人生。
托马斯举动为本杰明造就了一段特别的童年时光,钢琴太太给予了小本杰明最为重要的人生启蒙,与克拉克船长相伴的艰苦航海岁月带给了本杰明成长,而黛西,是陪伴本杰明走完整个人生旅途的那个人。
《返老还童》的故事结束了,它流畅、婉转、凄美而动人,其中有一位角色尤为引人深思——即那位曾被闪电击中过的老人。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曾被闪电击中了7次?其中有一次,我只是在......”
这位也许是罹患阿尔茨海默症的老人每次都在本杰明的心境发生较大的波动时出现,每次出场也只有这一句台词;但神奇的是,似乎只有这位“闪电老人”能够平复本杰明心中的波澜,为他带来真正的平静。
我认为,正是这位“闪电老人”的存在,道出了大卫·芬奇真正希望观众能够从影片中发掘出的思想。
托马斯残忍的抛弃了自己的儿子,但他绝非一个不可饶恕的罪人,我们几乎能够在本杰明的每一个成长阶段发现托马斯躲藏在阴影之中的关切、渴望,而又内疚的身影,每一帧都流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忏悔,随着本杰明渐渐地长大,我们也可以清楚的感受到托马斯的老去。当托马斯终于鼓足勇气告知本杰明全部的事实,并像本杰明道歉时,本杰明愤然离去;回到养老院的家中后,“闪电老人”最后一次出现在了观众的面前。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曾被闪电击中了7次?其中有一次,我就这么好好地遛着狗......现在我瞎了一只眼睛,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还无缘无故抽搐发抖,经常回想不起过去的事情;但你知道吗?这一切都是上帝在不断地提醒我,让我明白拥有生命本身就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本杰明最终原谅了曾抛弃过自己的父亲,带着年老体衰的托马斯·巴顿在庞恰特雷恩湖边观赏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次日出,看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托马斯笑了,那是一个赎罪者的笑容。
宽恕,便是《返老还童》这部影片隐含的中心思想,本杰明的生命来源于上帝的怜悯,他能够回报的,只有温和的目光。
“宽恕人的过失,便是自己的荣耀。”——《圣经》【箴19:11】
2002年,盖图先生的钟被拆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面精确的电子钟。不久,稚嫩的本杰明离开了这个世界。
影片的末尾,飓风仍在新奥尔良肆虐,洪水渗入某个地下室,淹没了那面仍在默默倒转的旧钟。黛西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在最后一次合上双眼之前,她看见窗外的暴风雨中,飞着一只小小的蜂鸟。
也许它就是那只远海迷途的蜂鸟,也许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