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沈浪 腾蛇相缠

困卦， 坎下兑上，一阴，臀困于株木，入于幽谷，三岁不觌。
坎下为阴泽，兑上为阳水，大泽漏水，君子处穷困之境。

“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他会踩着七彩祥云来接我。”
藏清村，医馆草庐，月上西楼，相思树下，蝉鸣了了。
“在下以为道长与姑娘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不是么？”
草榻上那人的伤口已经好了大半，烛光里，是黑衣俊俏的脸，颀长的身材。
小医女头枕着窗沿，清澈的眸子里映着明月光，噘着嘴。
“你见过哪个道士娶亲的？他那个德性，真是要还俗了，恐怕定是要娶一个明眸大眼肤白高挑的色目女人才肯罢休。再说了，堂堂七尺男儿，连武功都不会。这个世道，怎么让人依靠啊”
“那道长真是走了眼，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在下真为他可惜了”
“怎么讲？”
“我以为姑娘是沈某平生所见，最单纯，最美丽的女子”
“那个......你的药熬好了，我去给你盛去啊”

真是个可爱单纯的姑娘，沈浪这样想着。

那年，自己十六岁，胞妹十二岁。
父母死在乱军刀下，三个丘八围住小妹，一个按住自己，要自己眼睁睁看着小妹被这群牲口糟蹋。
打不过，挣不脱，连眼睛都闭不上，沈浪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窝囊的人。他恨。
生在乱世，当真没得选么？
忽的剑气纵横，落英缤纷。
“没事了”
一招之内，四人命丧当场，是一个黑衣救下了他们。
“天下为刀俎，我辈为鱼肉，还不快走”

落花城，秋风萧瑟，点将台下跪着一人。
“花爷仁义，在下沈浪，愿拜在落花城门下，为花爷驱使，万死不辞。”
“当真想好了？ 入了江湖，很多事情就由不得你了。”
“花爷对在下有救命之恩，父母教诲，知恩图报，沈浪不敢忘。”
花二停下摆弄棋子的手，这年头，为了生计改行做刺客的人不少，为了报恩的却闻所未闻。
这个后生啊，有意思。
一如自己年少时，当真相信如此朴素的仁义道德。
“你今日为了报恩入我门下做黑衣，他日我命你去杀无辜之人，你去的了么？”
“这......”
沈浪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想那么多。
"罢了罢了，你跟你妹妹现在落花城安顿下来，从今以后你就跟着立秋小阁训练，以后不给你派遣杀生的活计就是，你想做好人，成全你了"
自己是为了报恩，若是不涉生杀，自己还是可以做个好人的。
直到很久以后，沈浪才意识到自己还是太年轻，太幼稚。

“啧啧啧，美男计，知道为什么就你赶上这等好事么？”
“花爷神机妙算，沈浪不知”
“因为你是立秋小阁像好人的后生里最俊俏的。到了地方，本色出演吧”
一剑下腹，一剑左肩，力道自己控制的很好，死不了。花二爷很满意。
“把他扔到山下就回来等消息吧”

“沈浪你在干什么呢？”
“我在数这堂前的花，一共三十一朵。”
“怎么会，我每天亲手摘的，不多不少，就三十朵。”
“因为最后最美的那朵，是姑娘你呀”
“沈浪！不理你了！”
真是个，好骗的姑娘啊。
也不能叫骗吧，自己多少还是喜欢她的。那小道士又不表白，自己跟姑娘郎友青妾有意怎么了？不过是自己背景不纯，用点手段而已。两情相悦的事，叫暧昧。
起码，自己现在是真心的。
比那个嘴上说着以后要娶色目女人的小道士要真诚的多。
把自己想知道的问出来之后就离开吧，沈浪下定决心了，尽量做个好人，否则道长也太可怜了。

藏青山上风细细，云影朦胧月婆娑，鸟语花香。
“今日，沈某是来与姑娘告别的。陆道长似乎并不喜欢沈某，听说他还叫姑娘小心沈某来着”
“你别听那个小道士瞎说，什么什么腾蛇相缠，被人欺瞒的鬼话。他这几日不正常，天天走后山的小路跑来医馆烦我。阿言还想听沈大侠给阿言讲讲江湖的故事呢？”
“后山的小路？”
沈浪心头一紧，想不到这藏清观上窥天机的本领竟是如此神奇，随即又变了平静安好的面相，柔声问道
"这藏清观的山门依奇门遁甲而建，他要是每次溜出来找我都走正门，他师父能第一个抓住他，罚他面壁思过，只有走后山一道无人知晓的小路，据说是他靠占卜找到的生门才不被人发现行踪，这个小道士，成天神神叨叨的。"
小医女说着，不经意眼神对上了沈浪发亮的眸子，随即低下头绕着手指。
“还是跟沈大侠在一起开心”
“那好啊，沈某给姑娘讲讲这天上星魁的传说，不过姑娘也要告诉我这神乎其神的生门到底是怎么回事”

“花爷，这藏清观后山的生门就在地图标记处，只求花爷能留那山下医馆医女的一条性命”
落花城，沈浪跪在点将台前。
“沈浪啊，天下要大变，你觉得我们这回要是做的不让那帮军头满意，等他们拿下蜀地，会放过我们落花城么，怎么，你心里那姑娘比起这城里的兄弟更重要？”
“沈浪身为黑衣，怎敢妄想，沈浪只想尽力做个好人”
花二起身，抬头看看天，轻轻的叹了口气。
“真想做好人？怎么不为那天天给你偷药治伤的小道士求情啊？”
“那藏清观的奇门八卦确实神奇，留之后患无穷，沈浪不贪，只求留那姑娘一命。”
啧啧啧，花二心里听着想笑，话说到这个份上，还强装好人，罢了罢了，年轻人啊，老夫陪你继续演下去吧。
“那行吧，你现在出发，赶得上就便宜行事吧”

沈浪快马出城，点将台上，崔五与花二对弈。
“老二啊老二，你怎么还是那么爱多管闲事，诲人不倦。”
“老五啊老五，都是从这个阶段过来的，帮一把，点化一下而已嘛。不杀了他心中强装的那套仁义道德，此人不能为我所用。”
“你的手下这么天真，就不怕他们被真善美策反么？”
“这次行动花某一共投了八个钩子，这个后生其实是表现最好的一个。”
“那你就真由他去救人？”
“你信他去了真会救人？“
”不信”
“我也不信，再说就算他想救，也来不及了呀。”
“老花啊老花，你还是这么多花花肠子。”
确实是来不及，奉花二爷命，金缕屋与落花城的人马比计划提前半个时辰出发了。

藏清村，大火。
地狱是什么样的？
刀兵声，哭喊声，烈火烤的茅草噼啪作响，黑衣刺客见人便杀，老人，孩子，还有怀胎数月的孕妇。老郎中胸口中了一剑被挂在门梁上，小医女躺在草榻上，一群黑衣围着，享受禽兽的狂欢。
“沈浪你想干什么？”
为首的黑衣看出沈浪神情有异，铛的一声拔尖出鞘。转眼间黑衣人已经包围了他，包围圈里就只有他跟小医女。
小医女气息还在，已经叫不出声音，双眼已经无神了。
沈浪牙关咬紧，手死死按住剑柄，却拔不出来，浑身在颤抖。自己不是这群人的对手。
拔剑啊，快拔剑啊，自己的手怎么不受使唤了。
为什么自己浑身在发抖？为什么自己会这么恐惧？
快救人啊，再不济为她报仇啊！
动不了，就是动不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喉咙里发出嘶嘶低吼，快拔剑啊 !
自己为什么这么窝囊，自己只是想做个好人而已啊！
天人交战，瞬间冷汗已经湿透全身。
“啊！”
沈浪终于拔剑出鞘，一剑刺穿了医女的胸口，终于喊了出来，那一声喊的撕心裂肺。
把剑扔到一旁，沈浪抱头痛哭。
“唉，兄弟，告你一声，在你出剑结果那姑娘之前，兄弟们已经玩了她五次了”
那一刻，沈浪终于崩溃了。
眼泪倏地停了，他知道自己的心已经死了。顶着沈浪这个名字，自己再也做不成好人了。
天地为刀俎，我辈为鱼肉。花爷，生在这乱世，当真没得选么？

藏青村，户不过百口，民风淳朴，夜不闭户，贼人一炬，可怜焦土。医女死了，道长死了，所有人都死了，沈浪也死了。落花城的刺客只在无人处寻得一具尸体，认得那是沈浪的衣服佩剑。

次日，官军来探，找遍藏清观只寻到帝钱二十七枚，奇门藏清经不知所踪。
顶着沈浪这个名字，自己永远也做不成好人。
陆道长，你向来仁厚与世无争，帮沈浪最后一把。沈浪给你烧纸。

三月后，金缕屋，落花城毁于一旦，汉中大乱。
次年，闯军势力大起，民间传说闯王得一世外高人相助，自称藏清观道士陆晓云，负三帝钱，通奇门八卦，运筹帷幄，无往不利。

又过四年，大顺势衰，清兵入关。陆晓云降清。
又一年，清兵入蜀，被阻在剑阁天险。锦衣亲军千户秦烈坐镇剑门关，陆晓云请作说客，舌战群雄。

“彼时彼刻，正如此时此刻，对吧，刺客先生，沈浪。”
毒性发作，五脏六腑渐渐溶血，看来自己真的要死了。
看来自己到头来也没做成个好人啊。
陆道长早就算到自己有今天了么。
腾蛇相缠，纵得奇门,变不能安。若有谋望,被人欺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