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十年前的时候,我有过一个女朋友。进展很快,算是我深入了解的一个女孩子。她会做味道不错的咖啡和马马虎虎的司康饼。模样也很讨人喜欢。
我们两个话都不太多,闲下来的时候总是我戴着耳机听king crimson或者dire straits,她在一旁看书或是对着电脑修改工作上的稿子。沉默不语的时候我们都没觉得奇怪,假如说个不停才会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不过我们在某些时候也会说话,比如在吃饭的时候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她喜欢谈未来。
她并不谈我们的未来,这让我们的对话总是很放松。她谈的未来是几十年后的,甚至几百年后的世界。她问我怎么想几十年后的世界。
“车大概会飞吧。”我脱口而出,因为我看过的所有科幻电影都是有飞车的。所以在理论上我觉得飞车是确实会出现的。
她咬下一块有些硬的面包在嘴里嚼了好久,唾液软化这块硬面包显然花了不少时间。
“然后呢?还有什么?我们住的地方、吃的东西,门口的便利店,你能看到的这一切,你觉得它们会变成什么样子?”
被她这么一问,我突然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我在我之前的人生中从没思考过“以后的世界是什么样子”这样的问题。
“未来可能没有国别的界限吧,也没有宗教,因此人们可能会变得相对友善一些,不争吵,不鸣笛,大家使用同一种语言…”
“我觉得人类自始至终就在追求这些,一致的东西。一致的东西才会让人类有共同的利益,有个体色彩的不行。”
“所以共产主义是理想,人怎么可能都一样呢。”我看着她又吃下一口面包,把她那杯牛奶向她推了推并说道。
硬面包被她全部吃完,桌子上还有不少面包渣。
“我从来就不认为面包这个东西是正经的饭,它只能作为甜点。有米饭、有面条、有热气腾腾的油烟,这个才是我们吃饭的方式。就好像我们喝茶就要从早喝到晚一样。这才是中国人。西方人不这样。所以追求相似就是弱小的一方牺牲很多,身体力行地去模仿强大。”
这样的对话以前有过很多次,她能够提出很多独到的见解,所以我由衷地佩服她,我也喜欢她说这种事情的神情的放松和态度的郑重。那天晚上下了很大的雨,窗外响着“吧嗒吧嗒”的声音,我读一本有趣的书,读着笑了出来。她看起来好像不怎么开心,也许是生理期的原因,不过她从来不发火,有什么话都心平气和地跟我讲清楚。卧室昏黄的灯光显得她既美又不真实。她那晚穿着没有任何图案的家居服,裤子是她的,上衣是我的,领口很大,露出白皙的颈部和样式简单的一条项链。她见我只穿了一个洗的很旧领口还有磨损的短袖体恤,就让我钻进被子里。
“不是生理期吗?这样可以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开一下窗户。”她摊了摊手以此示意我会错了意。
我嘴上说着“外面在下雨,开窗户要干嘛?”一头钻进被子里。她手上很勤快,喜欢收拾房间,这里虽然租金便宜,不过被她布置妥当之后倒是显得很温馨,可每到下雨天还是会有潮湿的气味,被子里当然也是。她见我钻进被窝,一把推开飘窗,雨水顺着向外掀起的窗户急切地改变了流向。窗外有清冷的风吹进屋里,要是夏天能有这么一阵风,简直快活。好的房子是夏天有风吹进,冬天则密不透风,这间屋子恰好相反。她把头微微探出,向外左右张望了一下,然后深深吸进一口气,好像那口气吸进肺腹,会顺着她所有的血管化成血水流遍全身一样。
“你闻到肉豆蔻的味道了吗?”她把头伸回来转身问我,整个动作一气呵成,那种欢快就好像小孩子在不大的雨中踩水一般。
“我只闻到雨水的味道,而且老实说我从来都没闻过肉豆蔻的味道,如果你不说,我都不知道原来还有这么一种味道。”
“我做咖啡和面包的时候全部都放过肉豆蔻粉。而且我身上也有肉豆蔻的味道啊,只是我们在一起时间长了它就没有了。”
我听到这句话心里有些不安,我怀疑是不是我们之间有什么问题没有处理得当,可是看到她一如既往平静的略带笑意的表情,我渐渐心安下来。那天晚上雨停了之后依然很冷,我们相拥而眠。在她睡熟之后,我试着用力闻了闻她身上的味道。她的头发,她的额头,她的划出美妙线条的肩胛骨,在我动作所能及的地方我全部都闻过了,少了雨声之后屋里出奇的安静,只听见我用力吸气的声音,但即便如此我还是没有闻到“肉豆蔻”的味道,她身上只有女孩子特有的洁净的香气。
第二天早上我们醒的很晚,吵醒我们的是附近机场起飞的某个飞往我们不知道的地方的航班。飞机的轰鸣就好像充满愤怒的嘶吼,若天空真的是一块画布,搞不好会被一下子划破。我们照例吃她煮的咖啡和手工制作的面包,这次我小心翼翼地分辨其中的味道,试图找出“肉豆蔻”。而她则在一旁边嚼面包边说。
“我昨天梦到你抱着我闻了很久,偏要闻出肉豆蔻的味道。”
“我现在也在试图闻出肉豆蔻的味道。”说着用滑稽的姿势大口咬面包,然后装作很好吃的样子,接着呷一口咖啡,发出很大的声音来。
“哎!”她掰下指甲盖大小的面包朝我丢过来,不偏不倚的砸到我眉心上。“想不想知道未来什么样子?”
“当然想啊,你说说看。”然后我把咖啡和吃到一半的面包统统推开到桌子的另一侧,抹干散落在桌子上的零散的面包渣,双手杵在桌子上,托住腮。
“未来和现在没什么区别,现在叫‘刘大、王二、张三、李四’,以后他们可以统统改名叫做‘刘A、王B、张C、李D’啊,称谓变了,其它的都和现在一样。愚蠢的人也没有变聪明,胖子还是胖子,丑人蠢货很难找对象。”
“要是再过些年出现机器人呢?”我有意识地调侃她,她却很认真地回答“机器人出现之后还是向往常一样啊,会看面相的人盯着机器人不放,说机器人面相不太好呢。”
“对啊,搞不好这个机器人面相差劲到克妻呢。”我顺着她的意思接茬。
“我好想知道这个可怜的机器人能不能找到一个旺夫的机器人女朋友。”
我们对这个话题很是执着,谈了很久,并且合作制定了一系列的规则,比如机器人的面部必须有一条在面相中是大忌,以便找到可以跟它互补的人。那天很快就过去了,那一年很快也就过去了。我们的关系进一步升温,见了双方的家长,她只有母亲,父亲死的时候很痛苦,受胃病折磨多年,生前也很抑郁,十几年间吞吞吐吐胃镜很多次。见过家长之后感觉时间更快了,年关在即,没什么事情发生,好事坏事都很少。
第二年的春天,我们贷款买了房子和车,也选好了日子准备结婚。一个不大但是离机场很远的房子,一辆旅行车,车顶还有一个她非常喜欢但是总也用不到的行李架。四月的某一天,没有风,太阳发出耀眼的光辉。我和她到附近的某个格调还不错的工作室挑选婚纱,很多准备结婚的人脸上挂着和我们差不多的表情。这个城市结婚的人总是很多,可是这个城市看起来并不是那么幸福。挑选婚纱的过程十分难捱,我们走出工作室的时候已经到了黄昏,太阳也没有白日的光辉,有气无力的挂在一旁,某个航班从如同生鸡蛋蛋黄一般的落日中飞过。
“我带你去个地方吧。”说完她拉起我跑到一家咖啡店。店里不多不少五张小方桌,从规模上来讲真的非常小,但是装潢很费心,看出老板有着不俗的品味。我们点了最普通的热美式,等待的时间中,她拉我到一个方桌前,伸手指着一个透明的小罐子。
“哎!看清楚,这个就是肉豆蔻粉啊。”说着她拿起那个罐子,旋开盖,用鼻子嗅了嗅。“就是这个味道啊,你可要记住。”说着便把罐子递给我。
罐子有一定的重量,落在手里很有手感。我拿起来闻了闻,但是依旧不能把肉豆蔻的味道和她的味道联系起来。可能在我的感官中,她们各有各的味道也不一定。那天晚上可能是喝了咖啡的缘故,我们很晚都没睡,睡不着的时候她借着床头灯昏黄老矣的灯光读无趣的理论专著,我则在她旁边带着耳机听joy division的精选集。第八首歌是《She’s Lost Control》,我听着这首歌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向往常一样伴随着一整晚的尿液储备醒来,我下意识的摸了摸旁边,没想到却扑了空。床上既没有属于她的温度也没有她洁净的气味,有的只是好似我一个人滚动的褶皱。我起身去卫生间看了看,里面堆放着未洗的衣物和一如往常的天天擦拭的镜子,洗漱台也非常干净。我走出房间到客厅,除了室温比卧室稍低我几乎觉察不到异样,四月清晨的阳光折射到房间里,还是那么充满生机。餐桌上摆着咖啡和早餐,透着浓浓的肉豆蔻的味道,好像刻意多放了很多一样。我试着找一找她可能留下的字条,但是房间显眼的地方完全没有任何类似的东西,打开手机,没有她的消息。她所有的东西都好端端地存放在屋子里,可是唯独她不在这里。我回到卧室想整理一下思绪,因为我知道这可不是随随便便的一件事,她不可能凭空消失不见。正当我忧疑的时候,发现耳机中叽叽喳喳响个不停。iPod里循环播放了一整晚joy division的精选集,屏幕显示播放的还是第八首《She’s Lost Control》,但是听到耳机里响起的音乐我怔住了,这张唱片我前前后后听过几十遍,眼下正在播放的这首歌分明是这张唱片的第九首,名字叫做《Love Will Tear Us Apar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