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所有美好不泯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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曦和永远都会记得,月光下白衣老人的箫声,幽咽绵长。曾在莫斯科相依相伴未能相守的素素,她知道,莫斯科晚上的月光很凉,夜色很沉,为她唱歌的男子在云端很自由。此去经年,长牵念,永不忘。

1

少时的她是爱穿棉麻衣裙的女子,衣角有母亲精心绣制的花朵,素淡的铃兰,雅致的水仙,或者一茬一茬葳蕤繁盛的八重樱。又黑又软的长发泼洒双肩,阳光下如留声机里缓缓挪移的唱片,步履轻踏似有周璇的声音掠过,耳边一阵“天涯呀,海角呀,觅呀觅知音”的苍老天真。

那日,祖父将新制的秋千架在青色藤蔓间,偶有果实垂下,饱满金黄。身侧的蔷薇花丛淡抹不掩灿烈,日光透过花间罅隙,照于尘土。一并照亮的,还有她俯下身来晶亮的眸子和白玉无瑕的面庞。

“不若唤作曦和吧。”祖父系上秋千的最后一根青色麻绳,望着日光,微微眯起眼,继续说道:“世间万物,太阳照得到的地方,都不会离光明太远。”

以后,这个女孩有了名字,苏曦和。曦出东方,和照万物。

2

祖父带她放风筝,很大的老鹰风筝,飞起来的时候跑过的地方皆绿草如茵。听祖父说,有一个地方,天空有苍鹰振翅,地上有野马脱缰,那里的人会唱歌,唱给天地万物的长调,一声一声如海浪,卷起千堆雪。

“爷爷会吹箫,和长调一样好听。”曦和扬起那张纯真的面容,风拂过她还未成长的稚嫩神情,一点一点让白衣老人荡出了眼角深深的皱纹。

“爷爷吹。”曦和取出他腰间别着的玉屏箫,纤细的箫身在她手中晃动着,风入箫孔,有自然的呜咽之声。

白衣老人接过那管箫,眼神触及之处无不温柔沁水。他拉着曦和在石块上坐下,闭目凝神,微微吸气,旋即风中多了箫音,浮沉起落,如从远方涉水而来,湿漉漉的悲哀。在年少的曦和耳中,声音皆是美妙动听的,黄莺出谷,杜鹃啼血,皆是一样的。

少年不识愁滋味。此般年纪,多令人艳羡。

很多很多年之后,她才知道,祖父反复吹奏的箫曲,唤作《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一声一肠断,一字一泣血,一吟双泪流。

现在,但凡听到这首曲子,曦和都会条件反射地走开。她怕一驻足,往事翻江倒海,凄怆灭顶。故人不在,旧景阑珊,无从凭吊是何等的悲愁?

曦和年少随着祖父念诗,画画,闲起来的时候会握住那管玉屏箫呼呼地吹。春风又绿江南岸,苏家小女初长成。当祖父画好那竿修竹,曦和止住磨墨的手,仔细端详。春日阳光透过窗棂,映着祖父清矍的身影,也拂上十八岁少女的眼角眉梢,一派温存。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曦和微笑,用手指了指留白处,示意祖父提上这两句诗。

祖父刹那沉默,目光迷离,手中的湖笔略微一颤,一滴墨晕在竹叶上,轻轻浅浅。曦和凝神望他,眼神里的忧伤静默沉敛,老去的五官在墨色间显出不一样的风骨来。祖父重新握住笔,蘸墨题就:“露如微霰下前池,风过回塘万竹悲。”

这个老人,眼中敛默的究竟是什么?

黄昏时分,炊烟升起,茅草屋中传来稻米的清香,刚摘下的青菜被泡在井水中,井边是祖父新栽的芍药。

“你怎么把我的画稿烧了?”厨房传来祖父的声音。

“一时缺柴火,反正你每天都在画,不在乎这一张两张的。”祖母心不在焉地继续将画稿塞进炉子,修竹在火光中化成了灰烬,还有数不清的雁过长空,桃花流水,烟雨人家。曦和站在厨房外看着,画稿的灰时而飞出炉外,在空中飘着飘着成了虚无,唯独留下墨汁与烈火碰撞的味道。

曦和一生也忘不了那味道。

直到祖父去世,她站在火葬场的玻璃门外再次闻到了这种气味。

3

那是一个很冷的冬夜,曦和穿着一层薄薄的睡衣,站在朔风凛冽的阳台,接到母亲的电话。

“喂,妈,怎么这么晚找我?”曦和蹲下来,阳台的灯光照着她的鞋尖,微弱而苍白。

“你爷爷他……”电话那端母亲的声音变得哽咽。

“怎么了?”

“他昨天不舒服,让我陪他去医院。之后检查结果出来,说是癌症。”母亲尽量把“癌症”两个字说得轻一些,似乎这样就可以抹杀掉事实。

“晚期吗?”曦和握紧手机,耳朵拼命靠近听筒,生怕听错一个字,这将是生与死的万丈之别。

终的,母亲深深吸进一口气,曦和甚至可以想象到她把泪水挤回眼眶的狼狈模样,她就是这么把脸憋得青紫,听到话筒里说:“是的。”

“我知道了。”曦和挂掉电话,没有理会母亲接踵而至的安慰。

你就这么着急回到画中的世界么?不愿意再等一等我,等我长大,等我可以为你穿上白色的长褂,去看你心心念念的小城巷陌,古镇桥头。甚至不愿意等我再老一些,老得可以懂得你那些悲伤,然后用同等沧桑的心为你一点一点拂去满尘风雪的痕迹?为什么呢?曦和把被子蒙在头上,膝盖蜷在腹部,如同一个婴儿。

凌晨时分,曦和缓缓沉入梦境。她梦见有一辆开往俄罗斯的火车,长而沉闷的鸣笛,袅袅的白烟,划破了硝烟弥漫的天空。在触得到的远方,是俄罗斯漫长的国境线,那辆火车被截停,鸣声呜咽。天空有雪飘落,洁白的雪,簌簌灭顶而下,如同迎接一场盛大的死亡。

有箫声从远处飘来,很熟悉,曦和在梦中用仅存的意识思索,挣扎握拳,终于知道那首曲子的名字,唤作《采薇》。

4

曦和期末考结束,便一心呆在家陪着祖父。他比往日更加清瘦,细细的骨骼被薄薄的皮肤包裹,依稀可辨纵横交错的血管。双眸虽深深凹进眼眶,但曦和记得,在春日,里面落着满城飞絮的倒影和晨曦的余烬。那因睡着而微闭的单薄嘴唇,里面载着许多尚未被吟出的秋水诗词。

空调送暖风的声音低微而绵密,伴着床上人的呼吸更显寂静。冬日的阳光透过玻璃,祖父的轮廓半明半暗,曦和认真端详,猜测他年轻时定俊朗秀气,是捧着《普希金文集》的少年。

祖父生前可曾爱过什么人?若说是祖母,曦和定是不信的。

思想之间,曦和取出祖父挂在床头的玉屏箫,回忆了一遍《采薇》的调子,五指学着祖父的模样按在圆润的小孔上,微微一吹。

“难听死了。”祖父缓缓睁开双眼,声音低微。

“等你好了教我。”曦和将箫放在床边笑着说道。

“你知道吗?你笑起来的时候,两个浅浅的梨涡,真的很像素素。”祖父将手伸出被子,取过那管箫,神情寂寞又美好。

“素素?”曦和从未听过这个名字,微微一怔。

“年轻的时候,我在莫斯科认识了素素,她很喜欢中国文化,所以起了这个名字。素素尤其爱箫,她说箫的声音哀而不伤,就好像死亡一样。”祖父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淡淡的,很悠远。

“后来呢?”

祖父没有回答,握着那管箫,任由阳光撒了一脸。

“曦和有喜欢的人么?”祖父躺在床上,素底蓝花的被子边缘被玉屏箫压出一条浅浅的褶皱。

“有。”她与祖父向来坦诚相照。

“得未曾有,心净踊跃。”祖父握着曦和的手,如一株干枯的芍药花枝,里面涌动的血液却新鲜活泼,回忆让他的双眸变得透亮,心境更为平和。

那时的曦和懵懂感知到,爱一个人,是无论何时,想到他,都会心境平和,对万物充满了慈悲仁爱的心。

爱若上升,便是慈悲。

5

曦和毕业,她顶着黑色的帽子在太阳底下笑得格外灿烂。但此时,远在外地出差的父亲一个电话打来,开口便诘问她为何没有报考研究生。

“我不想考。”曦和退到一边,远离周遭人群。

“不想考?那这么多年为你精心铺的路,你就这么不吭一声地毁掉了?”父亲显然动了怒火,电话中的声音也比平日高出许多。

“我有自己想做的事。”

“你知道现在的物价么?知道这个社会的运转规则么?你究竟知不知道为你上学花的钱足够我用小半辈子?”

“以后再说。”曦和挂掉电话,泪水却簌簌滑落。她不想哭的,真的不想,只是她觉得,就算全世界都不懂她,不了解她,对以白眼与不屑,只有她的父母不可以。因为,他们是自己最亲的亲人啊,不是说流着一样的血吗?

回到家,祖父依旧躺在床上,最近他的情况很平稳,医生说只要不发生咯血就没有大碍。

“怎么了?不高兴了?”祖父望着坐在他身侧的曦和,微笑说道。

“我要是能和你换换就好了。”曦和把膝盖抱在怀中,沉默不响。

“为什么?”

“这样我就可以无所顾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会有人说我浪费青春,也不会有人说我不谙世事。”

祖父的面容忽然变得凝重,他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坐起来,面对着曦和沉声说道:“你以为我喜欢现在的状态么?你又以为我现在有多舒服?天天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这种感觉你了解多少?我还有多少事想做,多少事不甘心,多少事不想放下却不得不因为死亡而被迫结束,这些你又了解多少呢?我现在多想出去,去见见所有人习以为常的树木,小草,去碰一碰,嗅一嗅。可是我不能,因为我知道,只要一离开这个房间,离开这些瓶瓶罐罐,还有这些一袋接一袋的水一天,我就会死。一旦我死了,就连你们长什么样子都会忘记,我不想忘记,你知不知道?”他的声音最后变得很低很低,连着泪水一起落在曦和的掌心。

“我帮你找到她,还不好?”曦和抬起垂下的眼眸,里面有泪珠晶莹。

祖父知道她说的什么,沉默半晌,没有点头,亦没有摇头。

“你想见她的,对不对?”

祖父背过身去,不再与她说话。从曦和的角度看过去,他的双肩在微微颤抖,花白的头发掩住了泪水滑落的踪迹。

6

一月后,曦和按照父母意愿进了一家企业,工资稳定,环境优良,上下班进出的高级写字楼总让父亲与人谈起时泛起愉悦的笑容。

朝九晚五,明明没多久,却让曦和觉得不堪重负,疲惫无比。

友人说,我们感觉累,或许不是工作本身,而是生活中附带着的耗费在他人身上的精力。

曦和问,怎样才能免去?

友人笑答,不能免,身处俗世,怎能不应付俗世事物?

曦和听到他的回答时思想飘忽,想到了自己的祖父。若是他,定会荡开皱皱的眉纹,白色衣袂一展,轻声启口:“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俯观八荒六合,此等境界,实非凡人可企及一二。

那日,适逢曦和休息,她坐在祖父身边翻看着《金刚经》,这是祖父近日来每日诵阅的文字。

“我以为你会继续写作的。”祖父没来由的一句打破了宁静。

“嗯?”曦和因看书入神未听清楚他说些什么,遂放下书望着他问道。

“你很小的时候,就和我说,一个写字的人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可以记录下世间所有的美好,让所有人去相信,这样才会有人去寻找。你还说,要看深海里面的人鱼,看在城市边缘舞蹈的稻草人,听星星说话,唱出只有在大草原上才听得到的长调。”祖父一点一滴地回忆起他们之间所说过的一切,无一句不是物是人非,剜心之痛。

“你写的第一篇文章就是竹子,用词造句都经过细细推敲,当你拿给我看的时候,我说文字太过媚俗,你还记得么?”祖父笑起来,眉间皱纹似藏着一场一场的大雪。

“当时我很生气,质问哪里媚俗。你说写字关乎心境,不在乎辞藻华丽与否,只要读起来心境平和清明,有如沐春风之感。细想当时,句句不离琉璃、碎玉、璀璨、馥郁之词,确然有堆砌之感。”

“还想拿起笔么?”祖父将她从回忆里拉出,直白问道。

“我……”曦和垂下眼帘,便看到膝盖上摊着的《金刚经》,上面的描金小体写着:念起即觉,觉已不随。

但愿,我所知,还不算晚。

7

当曦和按下挂断键,便看见街对面一女子朝她走来,白色的蚕丝旗袍,印染着殷红的梅花,外面一件月白色的呢大衣,只影横斜,暗香浮动。雪白的面庞,浅蓝色的瞳珠,虽历经日月轮梭依旧风华不减。曦和一眼便认出她来,高举着手喊道:“素素。”

那女子在她面前停下,用不太流利的中文礼貌回答:“你是定清的孙女?”

定清,是祖父的名字。忘记说了,祖父姓许,唤作定清。

“是,他一直想见您一面,我们走吧。”曦和带着素素穿过人群,旁人纷纷侧目,在一个不大的城市看见俄罗斯女子还是很稀罕的。

“定清。”当素素推开那扇木门,里面已经围聚了许多的人,都是亲友,他们哀伤地看着眼前拼命与死神挣扎的老人,除了一遍一遍呼唤他,别无它法。但在众人纷乱的呼唤声中,祖父还是辨识出了素素的声音,他伸出手在空中无力挥舞,双眼已然看不见,只能一次次地在虚空中胡乱舞动。

终于,那只枯槁苍白的手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掌心。

瞬间,泪水滑落。

“素……素……”祖父一边说,一边有鲜血从他的口中溢出来,医生站在一旁无奈摇头,默默退出人群。

“我在这里。”素素跪在他身边,紧握着他瘦小的手,如往日一般呼唤着他的名字:“定清,定清。”

已经好多好多年没有听见有人这么叫过祖父了。即便是祖母,也只是一口一个习惯性的“孩儿他爸”。

祖父的意识渐渐模糊,口中的鲜血溢在素白的床单上,慢慢变成一条狭长的溪涧。曦和的父亲立刻按照习俗往祖父手中塞上一枚硬币,曦和固执取出,将那管玉屏箫夹在了他的食指与拇指之间,又将祖父的手紧紧握住,以免因僵硬而滑落。

这时,曦和第一次听到了那支箫曲的和歌,缓缓地,如溪泉流过,云水乱,晓山青。素素抚着祖父雪白的鬓发,轻轻唱着那支歌:“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那时,祖父已然阖上了双目,整个身体安静下来,口中不再流出鲜血,安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在大雪天睡着的孩子。

蓦地,曦和想起了那个梦。梦中,大雪纷纷,远处是俄罗斯漫长的国境线,还有眼前那辆无奈被截停的火车。呜咽的鸣笛像极了祖父的箫声,梦中的自己,在大雪中,孑然一身。

似有还无,恍如一梦。

8

曦和留下了祖父的《金刚经》。

“你当真要辞掉工作?”父亲站在门外,用极其不理解的目光凌迟着曦和。

“已经辞掉了。父亲,我会向您证明,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不按照既定的路线也能够活得有滋有味的人。我也会让您知道,金钱不是衡量一切价值的标准。世间有太多值得奉献一生去护持的东西,我也相信,这样的信仰,将会前赴后继,生生不息。”曦和站起身来,与父亲对视,她发现,一向伟岸的父亲也苍老了许多。瞬间,心下不免悲凉。

“你和你祖父一样,真是一模一样,你们抓着不肯放手的东西究竟有什么魅力?”父亲喃喃自语,一边扶额一边走出了房间。

曦和的手机响起,是素素的短信,她说:你和我想象的一样,和定清很像。他曾经和我说过,喜欢所有美的正在消失的事物。愿你能够收集起来,使它不泯世间。祝好。岑素。

原来,她给自己的姓,是岑。

未始离于岑。

许定清,先哲之言,你又如何逃得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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