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婧版《人间失格》“手记一”漏译部分,杨伟版补齐

因为这版漏译,所以补上另一位译者的相应部分。下文杨伟翻译,这也是一个较好的版本,但毕竟两种文笔不同,只能忍受了(人间失格,太宰治,译者:杨伟,出版社:作家出版社,出版时间:2015-08)。下文所摘封面见图,图片上有个很不喜欢水印,只能如此了


于婧版《人间失格》“手记一”漏译部分,杨伟版补齐_第1张图片

不管是谁,遭到别人的谴责或怒斥,内心都会感到不爽。我却从人们动怒的面孔中发现了比狮子、鳄鱼、巨龙更可怕的动物本性。平常他们总是隐藏起这种本性,可一旦遇到某个时机,他们就会像那些温驯地躺在草地上歇息的牛,蓦然甩动尾巴抽死肚皮上的牛虻一般,在勃然大怒中暴露出人的这种本性。见此情景,我总是不由得毛骨悚然。可一旦想到这种本性也是人类赖以生存的资格之一,便对自身感到一阵绝望。

我一直对人类畏葸不已,并因这种畏葸而战栗。对自己作为人类一员的言行也毫无自信,只好将独自的懊恼深藏进胸中的小匣子里,将精神上的忧郁和过敏封存起来,伪装成天真无邪的乐天外表,把自己一步步地彻底打磨成搞笑的畸人。

无论如何都行,只要能让他们发笑。这样一来,即使我处在人们所谓的“生活”之外,也不会引起他们的注意吧。总而言之,不能有碍他们的视线。我是“无”,是“风”,是“空”。诸如此类的想法愈演愈烈,我只能用搞笑来逗家人们开心,甚至在比家人更费解更可怕的男佣和女佣面前,也拼命地提供搞笑服务。

夏天,我居然在浴衣里面套上一件鲜红的毛衣,沿着走廊走来走去,惹得家里人捧腹大笑,甚至连不苟言笑的长兄也忍俊不禁:

“喂,阿叶,那种穿着不合时宜哟!”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无限的爱怜。是啊,无论怎么说,我都不是那种不知冷热,以至于会在大热天里裹着毛衣四处乱窜的怪人。其实,我是把姐姐的绑腿缠在两只手臂上,让它们从浴衣的袖口中露出一截,以便在旁人看来,我身上像是穿了一件毛衣。.

我父亲在东京有不少的公务,所以,他在上野的樱木町购置了一栋别墅,一个月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那里度过。回到家时,总是给家里人,甚至包括亲戚老表们,都带回很多的礼物。这俨然是父亲的一大嗜好。某一次,在上京前夕,父亲把孩子们召集到客厅里,笑着一一问每个小孩,下次他回来时,带什么礼物好,并把孩子们的答复一一写在了记事本上。父亲对孩子们如此和蔼可亲,还是很罕有的事情。

“叶藏呢?”

被父亲一问,我顿时语塞了。

一旦别人问起自己想要什么,那一刹那反倒什么都不想要了。这时,一个念头陡然掠过我的脑海:怎么样都行,反正这世上不可能有什么让我快乐的东西。同时,只要是别人赠与我的东西,无论它多么不合我的口味,也是不能拒绝的。对讨厌的事不能说讨厌,而对喜欢的事呢,也是一样,如同战战兢兢地行窃一般,我只是咀嚼到一种苦涩的滋味,因难以名状的恐惧感而痛苦挣扎。总之,我甚至缺乏力量在喜欢与厌恶之间择取其一。在我看来,多年以后,正是这种性格作为一个重要的因素,导致了我所谓的那种“充满耻辱的人生”。

见我一声不吭,扭扭捏捏的,父亲脸上泛起了不悦的神色,说道:

“还是要书吗?……浅草的商店街里,有人卖那种过年跳狮子舞用的面具呢。论大小嘛,正适合小孩子戴在头上玩,你不想要吗?”

一旦别人问我“你不想要吗”,我就只好举手认输了,再也不可能用搞笑的方式来回答了。作为搞笑的滑稽演员,我已经不够资格。

“还是书好吧。”长兄一副认真的表情说道。

“是吗?”父亲一脸扫兴的表情,甚至没有记下来就“啪”的一声关上了记事本。

这是多么惨痛的失败啊!我居然惹恼了父亲。父亲的报复必定是很可怕的。如果不趁现在想想办法,可就不可挽回了。那天夜里,我躺在被窝里打着冷战思忖着,然后蹑手蹑脚地站起身走向客厅。我来到父亲刚才放记事本的桌子旁边,打开抽屉取出记事本,啪啦啪啦地翻开,找到记录着礼物的那一页,用铅笔写下“狮子舞”后,才又折回去躺下睡了。对于那跳狮子舞用的面具,我提不起半点兴趣,不如说还宁愿要书。但我察觉到,父亲有意送给我那种狮子面具,为了迎合父亲的意思,讨他高兴,我才胆敢深夜冒险,悄悄溜进了客厅。

果然,我这非同寻常的一招取得了预料中的巨大成功,得到了回报。不久,父亲从东京回来了。我在小孩的房间里听到父亲大声地对母亲说道:

“在商店街的玩具铺里,我打开记事本一看,咦,上面竟然写着‘狮子舞’。那可不是我的字迹哪。那又是谁写的呢?我想来想去,总算是猜了出来。原来是叶藏那孩子的恶作剧哩。这小子呀,先前我问他时,他只是一个劲儿地吃吃笑着,默不作声,可事后却又想要得不得了。真是个奇怪的孩子呢。他装做什么都不知道,却自个儿一板一眼地写了上去。既然真的那么想要,直接告诉我不就得了吗?所以呀,我在玩具铺里忍不住笑了。快去把叶藏给我叫来吧。”

还有,我把男女用人们召集到西式房间里,让其中的一个男佣胡乱地敲打着钢琴琴键(虽说是偏僻的乡下,可这个家里却几乎应有尽有)。我则随着那乱七八糟的曲调,跳起了印第安舞蹈,逗得众人捧腹大笑。二哥则点上镁光灯,拍下了我的印第安舞蹈。等照片冲洗出来一看,从腰布的合缝处(那腰布不过是一块印花布的包袱皮罢了),竟露出了我的小雀雀。这顿时又引来了满堂的哄笑。或许这也可以称之为意外的成功吧。

每个月我都会订购不下十种新出的少年杂志,此外,还从东京邮购各种书籍,默默地阅读。所以,对“奇问奇答博士”呀,还有“什么东东博士”[插图]呀,我都如数家珍。并且,对鬼怪故事、评书相声、江户趣谈之类的东西,也门门精通。因此,我常常一本正经地说些笑话,令家人哈哈大笑。

然而,说到学校呢?呜呼!我不禁一声长叹!

在学校里,我也开始受到了众人的尊敬。“受人尊敬”,这概念本身就令我畏葸不已。我对“受人尊敬”这一状态进行了如下定义:近于完美地蒙骗别人,然后又被某一个全智全能之人识破真相,最终原形毕露,被迫当众出丑,以致生不如死。即使通过欺骗赢得了众人的尊敬,也肯定有人会看穿那种伎俩。不久,当人们从那个人口中了解到真相,发觉自己上当受骗之后,那种愤怒和报复将是怎样一种情形呢?即使稍加想象,也不由得毛发竖立。

我在学校里受到众人的拥戴,与其说是因为出生于富贵人家,不如说是得益于那种俗话所说的“聪明”。我自幼体弱多病,常常休学一个月、两个月,甚至曾经卧床休息过一学年。尽管如此,我还是拖着大病初愈的身子,搭乘人力车来到学校,接受了学年末的考试,殊不知比班上所有人都考得出色。即使在身体健康时,我也毫不用功,即便去上学,也只是在课堂上一直画漫画,等到下课休息时,就把它们拿出来给班上的同学看,讲给他们听,逗得他们哄堂大笑。而上作文课时,我尽写一些滑稽的故事,即使被老师警告,也照写不误。因为我知道,其实老师正悄悄以阅读我的滑稽故事为乐呢。有一天,我按照惯例,用特别凄凉的笔调描写了自己某次丢人现眼的经历。那是在我跟随母亲去东京的途中,我把火车车厢通道上的痰盂当成尿壶,把尿撒在了里面(事实上,在去东京时,我并非不知道那是痰盂才出的丑,而是为了炫耀小孩子的天真无知,故意那么干的)。我深信,这样的写法肯定能逗得老师发笑,所以就轻手轻脚地跟踪在走向教员休息室的老师背后。只见老师一出教室,就随即从班上同学的作文中挑选出我的来,一边走过走廊,一边读了起来。他“哧哧”地偷笑着,不久便走进了教员休息室。或许是已经读完了吧,只见他满脸通红,大声笑着,还立刻拿给其他老师看。见此情景,我不由得心满意足。

淘气鬼的恶作剧。

我成功地让别人把这视为“淘气鬼的恶作剧”。我成功地从受人尊敬的恐惧中逃离了出来。成绩单上所有的学科都是十分,唯有品行这一项要么是七分,要么是六分,而这也成了家里人的笑料之一。

事实上,我的本性与那种淘气鬼的恶作剧是恰恰相反的。那时,我已在男女用人的教唆下做出了可悲的丑事,并遭到了他们的侵犯。如今我认为,对年幼者干出那种事情,无疑是人类所能犯下的罪孽中最丑恶最卑劣的行径。但我还是忍受了这一切,甚至觉得,自己仿佛就此洞悉了人类的另一种特质。我只能软弱地苦笑。如果我有说真话的习惯,那么,或许我就能毫不胆怯地向父母控告他们的罪行吧,可是,我却连自己的父母都不能完全了解。我一点也不指望那种“诉之于人”的方法。无论是诉诸父亲,还是母亲,也不管是诉诸警察,抑或是政府,最终难道不是照样被那些深谙世故之人的冠冕之辞所打败吗?

不公平是必然存在的,这是明摆着的事实。说到底,诉之于人就是枉费心机。我只能对真相一言不发,默默忍受,继续搞笑。

或许有人会嘲笑道:“什么呀,你这不是对人类的不信任吗?嘿,你几时成了基督教徒?”事实上在我看来,对人类的不信任,并不一定就会直接通向宗教之路。包括那些嘲笑我的人在内,难道人们不都是在相互怀疑之中,将耶和华和别的一切抛在脑后,若无其事地活着的吗?记得是在自己幼小时发生的事。当时,父亲所属政党的一位名流到我们镇上来发表演说,于是男用人就带着我去剧场听讲。剧场里座无虚席,镇上所有与父亲关系亲近的人都悉数到场,使劲地鼓掌。演讲结束后,听众们三五成群地沿着雪夜的道路踏上了归途,信口开河地说着演讲会的种种不是,其中还掺杂着一个和父亲过从甚密的人的声音。那些所谓的“同志们”用近于愤怒的声调大肆品头论足,说什么我父亲的开场致辞拙劣无比,那位名人的演讲也让人云里雾里,不得要领,等等。更可气的是,那帮人居然顺道拐入我家,走进了客厅,脸上一副由衷的喜悦表情,对父亲说,今晚的演讲会真是获得了巨大的成功。甚至当母亲向男佣们问起今晚的演讲会如何时,他们也大言不惭地回答说:“真是太有趣了。”而正是这些男佣们刚才还在回家途中叹息着说道:“没有比演讲会更无聊的了。”

而这仅仅是其中一个微不足道的事例。双方相互欺骗,却又颇为神奇地毫发不伤,相安无事,好像没有察觉到彼此在欺骗似的——这种显得干净利落而又纯洁开朗的不信任案例,在人类生活中可谓比比皆是。不过,我对相互欺骗这类事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就连我自己也是一样,从早到晚都是依靠搞笑来欺骗着人们。对修身教科书上所说的正义呀、道德之类的东西,我不可能抱有太大的兴趣。在我看来,倒是那些彼此欺骗,却纯洁而开朗地活着,抑或是有信心如此活下去的人,才更令人费解。人们最终也没有教给我其中的妙谛。或许,如果明白了那些妙谛,我就不必再如此畏惧人类,不必拼命地讨好他们了吧。也更犯不着再与人们的生活相对立,去遭受每个夜晚的地狱所带来的痛楚了吧。总之,我没向任何人控诉那些男女用人所犯下的可憎罪孽,并不是出于我对人类的不信任,当然更不是缘于基督教的影响,而是因为人们对我这个名叫叶藏的人紧闭了信任的外壳。因为就连父母也不时向我展示出他们令人不解的部分。

然而,众多的女性却依靠本能,嗅出了我无法诉诸任何人的那种孤独的气味,以至于多年以后,这成了我被女人们乘虚而入的种种诱因之一。

就是说,在女人眼里,我是个能够保守住恋爱秘密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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