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都新田与下宫之役
晋景公在接到赵庄姬的举报之后,便决定以此为契机削弱赵氏。但景公之志远不止于赵氏,他所希望的是能够全面消除侈卿对于君权的威胁,以保证国家的军政大权完全收归君主所有。因此在剪灭赵氏势力之前,他就开始为以后的行动做通盘的打算了。
晋景公十五年,鉴于卿族在绛都经营多年,其私家实力会影响君主集权的进程,晋景公就以梁山崩塌的灾异为借口,决定迁都。但是在朝堂商议时,各方面意见相左难以统一,其中有很大一部分人建议迁到郇瑕氏之地(临猗县西南部)。因为那里靠近盐池,有山泽之利,国家靠近盐池便于管理并从中获利。
但这个意见晋景公并不满意,于是就暂时罢朝,向朝中大夫作揖之后退入寝宫。当时担任新中军将的韩厥在宫中兼任仆大夫之职,管理宫中事务,看到国君退朝他也跟了过去。刚进了寝宫的庭院,就发现景公正在院中等着他。这是一个很关键的细节,从中可以看出晋景公对于韩厥是极为信任的,而韩厥在迁都和下宫之役中所扮演的角色绝非是偶然。
景公看到韩厥之后就忙问他:“你对此事有何意见?”韩厥与景公所商议的问题有很多,其在新都城选址上的考虑也很是透彻,因此深得景公的认可,最终采用了韩厥的意见。具体的原因我们从残缺的史料中已经无从得知,只是在《左传》中有这么一段话:“郇瑕氏的地方土薄水浅,容易聚集污秽肮脏的东西,居住其间容易让人罹患风湿脚肿以及各种心理疾病。与之相比新田的土厚水深,又处于汾河浍水相交的地方,污秽的东西就容易被水冲走,人民可以在此安居而免于疾病之苦。另一方面,郇瑕氏虽然物产丰饶,但是国都靠近这些宝库,容易让国人骄傲放荡,引发各个家族争夺利益,反而不利于国家财富的聚集。”
后面的一句话才是问题的关键,世家大族之所以愿意将国都迁往郇瑕氏,很大程度上是看中了盐池的利益。当国都远离盐池的时候,盐池由国家统一开发,私家难以从中获利。而一旦迁都到此,国家就需要在新的国都附近为大夫分配食邑,大家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把本该进入国库的盐池收益收入自己的私囊,从而进一步壮大了私家势力。这是晋景公所不愿看到的,晋景公所期望的是削弱私家势力,因此就听从了韩厥的意见,迁都到新田(侯马)。
景公迁都之后,各宗族的私家势力仍在故绛,无法威胁到公室。晋景公趁此机会,以赵庄姬告发赵同、赵括为乱为借口,于十七年六月,派兵包围赵氏下宫,讨灭了赵同、赵括之族,将二人的封地屏、原赐给了祁奚。
晋景公对于赵氏的讨伐也仅止于此,作为赵氏宗主的赵朔一系,和赵氏侧室的赵旃一系都未受到牵连,并不像《史记·赵世家》所描述的那般赵氏合族尽灭。而且就在下宫之役的当年,曾受赵氏恩惠的韩厥就向晋景公建言,将原本转封给祁奚的赵氏封地又重新封给了赵朔的儿子赵武。
可以说,这场由赵氏内部所生出的变乱,是一对寡母幼子,联合栾氏、郤氏两大强卿家族,借助了国家的武力,成功地清除了宗族中的反对势力,最终获得了赵氏宗族的控制权。参与这场政变的栾、郤两家,在互相的利用和被利用之中,削弱了盘踞晋国权力场多年的第一大族,为壮大自己的家族势力扫平了一个巨大的障碍,此后多年的权力场就成了栾、郤两家角逐的舞台。然而赵氏的下宫之乱带来的一个直接后果是,打破了各个家族之间的均势,晋国的权力场进入了新一轮的洗牌程序,那些原本紧张的君卿关系有愈演愈烈之势。
晋景公之死
晋景公通过削弱赵氏取得了进一步的集权,然而他并没有高兴太久,下宫之役后不到两年,他就在一起意外事故中丧生了。根据《左传》的记载,在十九年(581BC)时,晋景公梦见了一个厉鬼,身后飘然的长发一直垂到了地上,在景公面前捶胸跳跃说:“你不顾大义杀了我的子孙,我要为他们报仇,上帝已经准许我的请求了,你就等着瞧吧!”晋景公感到害怕,就躲到内室,结果厉鬼直接撞破了内室的门,向他直扑过来。
从梦中的说辞来看,其所针对的也的确是赵氏,这或许就是《史记》“赵氏孤儿”故事中,景公梦到大业的子孙作乱的灵感来源。晋景公于是就请了桑田巫医前来问询,不等景公自述,巫医就已经真实地还原了景公的梦境。于是景公就问:“怎么样?(我还有救吗?)”巫医说道:“君上恐怕是吃不到今年的新麦了!”
晋景公被这个梦吓的不轻,以至于得了重病,就派人到秦国去请医。秦桓公派了医缓给晋景公诊病,但是秦国医缓还没到晋国,景公就又做了一个梦。他梦见病魔化身成两个小孩儿,其中一个说道:“医缓是个良医,我担心他会伤害我们,怎么办才好?”另一个小孩回答说:“我们就躲在膏肓之中(居肓之上,膏之下),他就拿我们没办法了!”
果然医缓到了之后就说:“这病处于膏肓之中,针灸不能到达那个深度,药物也难以产生效果,已经无法医治了。”晋景公想起梦中小儿之言,不由得感叹:“真乃良医啊!”事已至此也无他法,就向医缓馈赠了丰厚的礼物让他回去了。
这年的六月初六日,冬小麦大获丰收,晋景公让甸人献上新鲜的麦子,安排了厨师烹煮。饭已煮好了,他突然想起了桑田的那位巫医的话,于是就派人把巫医召了来,把煮好的新麦拿给他看,还得意地说:“你不是说我吃不到今年的新麦了吗?我这就吃给你看。”
但是还没等他吃,突然感觉到肚子发胀,就赶紧往厕所跑,没想到这一去就再没回来,直接跌入厕所里死掉了。晋景公得意了半晌,新麦已经摆到了嘴跟前,结果还是没能吃上。陪侍景公的寺人看到景公上厕所半天没有出来,就赶紧跑去找,结果看到景公惨死在茅坑里,就急忙把拽上来背到寝宫。据说这个寺人在夜里曾梦到自己背着景公登天,还沾沾自喜地跟旁人说,结果人们就干脆让他为景公殉葬了。
晋景公的死发生的太过离奇,其中的各种传说、梦境、巫医配合的严丝合缝,滴水不漏,反而让人怀疑其中的真伪。但凡是有悖于常理的故事,其中的逻辑越是严谨,前后关联越是顺畅,就越是有阴谋的成分。这个故事放在迷信鬼神的古代或许会让人深信不疑,可放到今天我们就有必要怀疑其中造假的成分。
史料中能够提供给我们参考的东西并不多,我们只能从现有资料中推断其死因。从晋景公所谓的梦境来看,他的死必然是与赵氏的下宫之役有关,谋弑景公的必然也是赵氏族人或者是党于赵氏的人。而能够串通宫内的人把这个故事编的这么圆,且不走露风声的,也不可能是赵同赵括残留的余党,而是在朝中具有很大能量的人。
下宫之役后,在晋国影响力最大的是栾氏和郤氏两大家族,那么谋害景公会不会是栾氏呢?答案是否定的。栾氏与赵氏的关系在赵盾执政时很一般,到赵盾死后,赵朔与栾书共同主理下军时,赵朔才有意向栾氏靠拢。而赵同、赵括仍坚持赵盾的理念,亲近郤氏而疏远栾氏,因此栾氏宗族中的人绝对不会为了赵同赵括之死而报复国君。
那郤氏的可能性又有多大呢?不排除这个可能性。赵同赵括生前一直坚持与郤氏保持亲善,能够与三郤保持有良好的私交,这就为三郤谋弑景公提供了动机。而从景公死后的晋厉公五年,三郤谗害伯宗的案件来看,郤氏与晋景公之间很可能存在有不小的矛盾。伯宗是景公的宠臣,虽然其为人有些骄狂,但由于其势单力薄,强卿之家对其并不忌惮,可郤氏又为什么非要杀掉他不可呢?是不是其所掌握的某些证据对于三郤不利,才让他们萌生了杀机呢?
这些我们都已经不得而知了,时隔两千多年,仅凭残存的一点资料想要决断这样的一桩公案显然是不可能的,也没有必要。可以确证的是,晋景公在位期间,晋国君主的权力有所提升。为了兼抑卿权,公室使用了很多的手段,使得强卿家族人人自危。
后记
赵氏的中衰,对于君权的扩张有一定的助益,但效果并没有预想中那么明显。毕竟晋国的问题要比楚国复杂的多,楚国除掉了若敖氏的势力就足以保证君权的回归,可晋国却有大大小小十几个宗族林立。即便是铲除了赵氏,也不可能一劳永逸地解决所有的问题。到晋厉公时期,君卿之间的权力斗争再次升级,流血冲突愈演愈烈,君主权力在达到一个巅峰之后再次衰落,这种总的趋势恐怕不是一两个君主就能够扭转的。
对于赵氏来说,这看起来似乎是一次沉重的打击,但若要放在长远来看,却未必就一定是坏事。下宫之役后赵氏衰微,使得赵氏能够将姿态放到最低,反而让赵氏躲过了即将到来的暴风骤雨,顺利地将香火延续了下去,也可以说是因祸得福。反而是那些在景公、厉公时期崛起,一时间不可一世的栾、郤家族,在经过短暂的辉煌之后旋即陨灭,成为卿族斗争的牺牲品。在后世崛起主导历史走向,乃至于瓜分晋国的,反而是此前一直沉寂默默无闻的卿族,这正是历史发展吊诡无常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