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九月初九》杂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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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Menalque (来自豆瓣)

来源:https://www.douban.com/note/616677944/

此文写于两年前,近来稍作润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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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九》是木心一篇哲理性的散文,收录于文集《哥伦比亚的倒影》。

初读此文,只是浮光掠影地扫描,感觉文辞精炼但略嫌晦涩,虽行文流畅,主旨却不甚明了。彼时对木心尚未发生兴趣,于是草草了之。

重温此文,是在拜读过童明先生的一篇精彩评论《木心风格的意义》之后,似乎被点开灵窍,之前对木心的一些模糊懵懂的认知逐渐明晰,亦顿悟如何去赏析这样一种游离于前二十余年阅读经验之外的文体风格。木心的修辞文笔与诗性思维,将严密的思辨逻辑隐在感性化跳跃式的审美表述下,使得习惯了循序渐进的线性思维的我在他的文章面前总是理不清读不顺,手足无措。木心的文章于我就像一盏浓烈的佳酿,一口猛灌下去消化不良,只能退而慢品之。这一篇《九月初九》,便是在反复品了三四回后才"渐臻佳境"的。

文章开篇言简意赅,直接点出主题。"中国的"人"和中国的"自然",从《诗经》起,历楚汉辞赋唐宋诗词,连绾表现着平等参透的关系,乐其乐亦宣泄于自然,忧其忧亦投诉于自然。"于是知道了,这篇主旨是关于人与自然的关系。但是是一种怎么样的关系?这个话题也相当陈旧了,且看作者如何别出机杼,写出新意与深意。

接下来的两段一气呵成。从诗三百到唐宋,作者以辛辣精妙的笔触点出中国古文学与自然间万事万物是如何过分地腻和,如胶似漆,文人不提"自然"简直无法成章成句,此种独特的怪现象已不是简单的"比","兴"所能解释的了。而哲学宗教似乎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儒家只是利用"自然"以作人事不济的推诿;格致理学的自然观堕入功利主义的魔道;释家根本就目中无"自然";唯有道家算的上是"近乎自然"——想想老子最后的去向吧。而道家,似乎也最近乎艺术。

随后的几段十分精彩。先是谈到人对自然奇妙的"曲解":野果本是随意生长,却非要说成是自然赋予人类的果园;河流奔腾本无心,人类偏偏要歌颂它"肥沃了大地"。。。。。把一系列人为劳作的结果归因于自然的慷慨恩赐。身在异国他乡的华夏游子心中则无一例外地缠绕着中国式乡愁,看国外人是人,山是山,河是河,从春风芳草到婴啼月饼,明明是相同的事物,却怎么感觉都不对,缘故就是国外的自然与人少了那份"天人合一"的情感纽带。这种源于中华文明数千年深厚文化土壤的精神血脉,又岂是历史浅短的他国所能承载的?深入骨髓的思乡情结处处渗透着中国的"人"对中国的"自然"的情感依赖,所谓"月是故乡明",自古亦然。

之后观点呈现:"中国的"自然"与中国的"人",合成一套无处不在的精神密码。与其用"人"内有"自然"这种暧昧模糊模棱两可的说辞,倒不如说是"自然"内有"人"。一连串漂亮的句子抛出来,"谁莳的花服谁,那人卜居的丘壑有那人的风神,犹如衣裳具备袭者的性情,旧的空鞋都有脚"。。。。。天人合一,究竟是谁去"合"谁?人将自己的主观情感加诸于自然,而世间万物都似乎印上了人的烙印。古老的国族街头巷尾随处可见层层叠叠的人文意象,似乎不管是哪个角落都有历史的遗情,然而这些都拯救不了其"辉煌而褴褛的整体"。不论时势多么艰难,国运多么衰败,自然却都"清明而殷勤,亘古如斯地眷顾着那里的人",每逢浩劫初歇,人们即把苦难抛之脑后,继续沉溺盘桓于青山绿水之间。世间诸多纷扰,过眼云烟,与自然无涉。凡落寞,失意,颓丧,彷徨,心灵或肉体自我放逐于人世之外,都可在山野云林间觅得一处容身之地。说到底来,自然,是人类最终的归宿。

原文不温不火,娓娓道来,然而细读之下,却令人深思:上述种种与自然的耳鬓厮磨未尝不是人一厢情愿的逢迎与取媚而已,自然本是独立于人类社会之外亘古如斯地存在着,更进一步说,生命本身即是对自然意志的忤逆。荀子语:"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而狡黠滥情的中国文人总是根据自己的意志把"自然"万物拟人化,概念化,各种移情,各种颂咏,以成就文学艺术中"天人合一"的高度和谐——其本质上实乃"唯人独尊"思维作祟。对于这些,"自然"只是漫不经心地一笑:任你们胡闹去罢。

中国的文人历来善于用感性的,审美的直觉去观照和感悟自然。举绘画为例,汉代以来的国画山水画多写意,虚虚实实,画中人只寥寥数笔掩映在湖光山色中,自然美景却大肆铺开了来画,哪怕只着墨色,也别有韵致。唐宋时期的工笔画,多以花鸟虫兽为主,笔触极尽细腻雕琢,纤毫毕现,庶几不逊于西洋的写实画派,只是题材有所局限。画家或画匠向来只钟意专情于自然,主题为人的肖像画则相形见稀。也正因为如此,中国画家对自然山水神韵的刻画已臻化境,放眼世界,鲜有匹敌;而对于"人"本身的描绘,却流于潦草敷衍,虽历代宫廷仕女图颇具风情,但比起拉斐尔,波切提利,卡拉瓦乔及鲁本斯等西方大师笔下血肉丰满,元气淋漓的人像而言,则未免单薄。音乐方面,虽多数曲谱都散佚了,但就已知几首,如:《高山流水》,《春江花月夜》,《平沙落雁》等,连曲名都和"自然"胶在一起。也许正是因为太"自然化"了,大家都是自弹自唱自娱自乐,竟没有形成一套完整的理论谱系,连古乐器也终于归隐去了。诗文词赋中类似的例子更是不胜枚举,开古典诗歌词赋风气之先《诗经》和《楚辞》自不必言说,汉乐府,古诗十九首,篇篇开文即咏景。唐诗宋词更可谓登峰造极,被王国维老先生轻轻一言道破:一切景语皆情语。古人对自然的情至深,意至切,可见一斑。童明先生由此解读出了作者暗藏的隐语,即中国文化的"自然本位"和西方文化"人本位"的区别,并引申到"人的觉醒"这一宏大命题上。把情感过多倾注于自然的"自然本位"文化使得中国人漠视且压抑了人自身的生命意志,尽管酝酿出了别具一格的千古文明,却终归培育不出人文主义的土壤。14,15世纪的中国和意大利东西遥望,却发生不了一丝心电感应,不知明朝的海外贸易如此繁荣发达,何以未能传入一缕新鲜的思想气息?要是彼时的中国宫廷艺术家们有幸看到同时代的乔尔乔内或提香笔下那些肆意袒胸露乳,神色轻佻,热情洋溢的女子人像,估计惊骇的眼珠都会掉出来吧。这样想来,原只为幽默的调侃,却也不免爽然若失了。

话题扯远了,言归正传。中国文人对自然这种难舍难分的眷恋在各种文学艺术中体现的淋漓尽致,然则现实中又是如何呢?接下来一段,笔锋一转,冷冷的嘲讽如期而至:"金鱼,菊花,皆为人类改造动植物基因杂交混合而成的"变种","是人的意志取代了自然的意志,是人对自然行使了催眠术。中庸而趋极的中国人的耐性和猾癖一至于此。亟待更新的事物却千年不易,不劳费心的行当干了一件又一桩,苦闷的象征从未制胜苦闷之由来,叫人看不下去地看下,看下去。"

透辟。

国人乐此不疲地改造自然,却把真正需要改造的东西丢诸脑后——衔接对应前段"旧的空鞋都有脚":"脚"常更新,"鞋"却还是旧的。此处讽喻所指昭然若揭,着实高明。古老文明的衰败,莫不源于此。但衰败也有所不同:古希腊覆亡了,它的精神血统却被马其顿和古罗马所承续,捱过中世纪的漫漫长夜,葆储能量,暗候契机,到了文艺复兴终又重见天日,现今欧洲文明即是它时隔数千年的再度开花结果;而古中国呢?形式上是一直延续到现在了,体制的"旧鞋"穿了几千年还舍不得扔,只是主人一代代地更替,却始终也跳不出官僚本位的圈;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古老华夏文明的"旧鞋"却早就被丢弃在历史的激荡纷争中,"新鞋"又穿不顺脚,索性光着脚走路了。对比之下,岂不荒谬。

最后一段颇有意趣。小如中国的瓜果,蔬菜,鱼虾,花草,大如山川,河流,莽原,密林,似乎无一不入灵智范畴,看来和人朝夕相处,使得它们也沾染上了灵气,能够与人共悲欢同哀乐,瑞征戾象,无不有所感知。然而"粉饰出来的太平,自然并不认同,深讳不惧露的歹毒,自然每作昭彰。"可见人类煞费苦心的矫饰与虚伪,自然只是冷眼旁观,绝非同谋。非但如此,每值关键节点,自然总是以心照不宣的方式对历史的盛衰兴败做出神秘的预言和警示。古人观天象而知人事。据各种史料记载,每逢一个王朝将要发生嬗递,历史将要发生祸乱,天象往往有异,星宿云层的变化,都暗示着凶兆或吉兆——这是否只是富于想象的古人的杜撰,也不得而知。历代中国人的智慧全都悉数奉献给了大自然,上古伏羲观天地而制八卦,后演变为《周易》,几乎包罗万象,无所不知。司马懿夜观星宿,即知孔明气数将尽; 年羹尧仰稽天象,只浩叹事已不谐。历史本来真真假假,文学又最重修辞夸张,撇去真实性存疑的部分,也可窥见古人和自然间那紧密得透不过气的关系。这本无不妥,只是迈入近代以来,竟渐渐地步入歧途。先人们尚知敬奉自然,顺应天时;而年轻气盛又急功近利的后辈们非但抛弃了老祖宗们的"教条"(他们向来擅于此),还反其道而行之——人果然是狡诈善变的动物,先前亲昵时尽管亲昵,仅仅数十载的功夫就翻脸不认"自然"了。

再谈下去,就免不得牵扯到一些晦暗的往事。改造自然本来合乎情理,远古文明的微弱之光之所以没有熄灭在莽莽洪荒中,就是靠着一代代人类在和自然的漫长共处过程中摸索出来的生存经验与规律,经历无数次的适应,对抗,调和与妥协,时至今日,可谓成功乎?得意忘形者,更自诩为"自然的主人",口气颇大。然而须谨记:人类社会的法则附丽于自然法则。天理还是要循的,否则人心也未必顺。自然不拘小节,人尽可以动点小手脚,但若任着性子胡来,以为对待自然能像对待文学艺术那样排山倒海的浪漫主义,后果可见我国某段近代史。自然有情,投之以木瓜,报我以琼瑶;自然无情,投之以砒霜,报我以毒药。道理就是这么简单。

两天的时间,陆续写了这么些文字出来,全缘于一篇散文。感谢木心的生花妙笔,让我得以在繁忙日常事务的间隙整理一下零散的文思。姑且算作"杂感",小小练笔,聊以遣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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