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谈论诗歌之前,且容我说说对“眼高手低”的看法。
这个词用途广泛,功能强大,却又不失温和,属于绵里藏针型的贬义词。祭出这个词的人常常仙风道骨般的立于不败之地,把不喜欢的人置于尴尬境地的同时,还能不显山不露水的谦虚一下,真是个妙词儿。善于运用这个词的人大多奉行这样的逻辑:你不行就别瞎说。人家越了不起的人越谦虚。我就是谦虚的人,我也了不起。
或者有些犬儒的倾向:你不行就别逞能,我就不逞能。我就算啥也不会,可是我谦虚啊!很多人都因此觉得我有深度,我也越来越觉得我很深刻。
被冠以“眼高手低“者中,有涵养的,可能一笑了之,并不在意,可也意兴阑珊,再说话就变成了有一搭没一搭的应承和附和;脸皮儿薄点的,可能讪讪退到一边再也不张嘴;心虚识趣的则可能赶紧自嘲一句,找个台阶下。而对于仍不识相还继续高谈阔论的,厉害的后招早就等着了:“你这么了不起你来一个我们看看呗。”——你就歇菜了。没办法,你还确实不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对此,我想说的是:那些眼高手低者咋就不能挺身而出,理直气壮的说一句:我就是眼高手低,我很以之为荣呢。
眼高手低不过是从眼低手低向眼高手高发展的中间状态和必经阶段。而能力提高的过程中,常常是“眼”走在“手”前头。对于很多事,因为看的多了,眼界开阔了,理解分析能力自然就提高了;而要身体力行做出个样子,却还差得远。但是,并不能说因为做不到,那么看到的和想到的就没有价值。
对于眼高手低者,即便长时间达不到被认可的某一高度,只要不固步自封,不耻于学习,那就至少代表了一种向上的趋势和想往。而有想往有坚持的的人不应该羞于所谓眼高手低,反而应该具有表达的勇气和自信,把眼里的看法心里的想法及时说出来,即使还做不到,却有了检验手、眼的机会,有了进一步提高的可能。——眼高手也高就是这样逐渐达成的。
再退一步讲,即使一直做一个眼高手低者也无不可。眼手之间相辅相成,但也并非绝对的因果关系。扬长避短,实在学不会做饭但把自己吃成一个真正的美食家也是常有的事。
打住,以上的啰嗦其实不过是为下面将要说的话做一下辩护,为自己的胡说八道找点儿依据和底气,所谓师出有名嘛。如果下面完全是扯蛋,彻底的眼低手也低,那就当无知者无畏啦。
OK,进入正题。
我喜欢美妙的文章,包括诗歌,一时兴起想谈谈关于诗歌的一点儿看法。
所谓诗歌,就是凝练的文章。本来需要一篇长文或一本著作表达出的东西,只用几句话几行字表达出来,而且要有韵律和美感,要打动人心,最好还能回味无尽。可谓形、神、意具备才称得上“诗”。这个确实有难度。
如何写出诗来?让贾岛说就是苦吟。
推敲、琢磨,茶不思,饭不想,夜不能寐。一个字一个字的雕刻,一个简单的动作翻来覆去的推演。用心良苦,经年累月方才出土一个五言绝句。
只是可怜这相依为命的十几个字,不仅要尽作为“诗”的本分,撑起主人一厢情愿的赐予它的无穷意象,本就勉为其难,还要担任苦吟故事的代言人,简直与其主人一样的凄惨,让读了诗的人不点个赞就觉得亏心。如同选秀舞台上孤单单的小女孩,无论唱的好不好,一段悲情告白是必不可少的。看着人家的泪水在眼框里打转,你说你不陪着掉几滴泪你还是人吗。
唉,写诗写到这个份上,不写也罢。
诗歌是灵动的,是心境意境的自然反映。那么,能够写得出好的诗歌,首先作者也必须是敏感有灵性的人。
当然这并非说他不食人间烟火,相反,他的灵性、敏感一部分是天赋,一部分则是来自“生活”。
以生活阅历和学养为基础,诗的最终形成却源于瞬间的感悟、感动,所谓厚积薄发信手拈来就是这个意思。或喜或悲,福至心灵,然后行云流水,落在纸上的文字或清水芙蓉,赏心悦目。或入木三分,惊心动魄。是故,写诗恐不能如鸿篇巨著般周密规划构思后方落笔,真正优秀的诗歌恐非冥思苦想得来,勉力为之而得来的东西多徒有其形难得其神,更谈不上洒脱与超凡。而诗,更注重的是其神韵。诗是水墨写意,而非工笔油画。
苦吟者,即使偶有佳阕,不客气的讲,恐运气的成分更大,亦或是后世的注释太过慷慨——很多注释常常是妙笔生花,旁征博引,乃至无中生有,是为注释而注释了。
所以,苦吟者不如考虑转行写小说。即使你苦大仇深、历尽磨难,亦或脚踏实地、阅遍千山,你也很可能仍然缺了那关键的一点灵气。你可能对事物有深刻的理解,却未必有诗意的感悟;你可能擅长全面的分析,力透纸背,但或许你不具备惊鸿一瞥、怦然心动的禀赋。
生活可能是苦的,但是能够用诗来反映生活,本身就是浪漫的行为。苦吟者似乎天生缺乏潇洒的气质。即便有贾岛、李贺这样似乎成功的反例,但我仍觉得,苦吟不是诗歌存在的初衷。如前者的诗文多数如鸡肋,常常让人无法理解这些东西居然也要靠经年苦吟而来,不可思议。后者则是苦到极致,呕心沥血,不死不休。尽管有数篇传世,但与李白、王维、苏东坡、杨维桢、李商隐、杜牧等人相比,终究少了很多诗意。奇崛有余,却略感生硬,失之自然,也影响了美感。说到美,并非专指山清水秀、月朗星稀,即使是写实的、批判的、沉痛的、阴暗的,仍然可以是凄美的、壮美的、幽美的。
那么杜甫呢?没人比他更苦逼了。但不同的是,他的苦并非吟诵之苦,他的苦更多的是生活的贫困、家国的愤懑。而如此困境里仍然下笔如有神助,深刻却不失美感的诗歌层出不穷。这多少也说明吟诵反而是快乐的,写诗对他来说是面对诸多的感悟不得不发的自然状态。他是困顿不堪,但却诗意的栖居在世上。
除了灵性,要成就诗歌,还需作者有语言天赋,善于用语言表达瞬间的感悟。
就诗歌而言,什么样的语言是好的语言?
我没有系统的思考,但凭阅读时的切身感受,觉得至少有两点可以说一下。
其一,所有真正称之为好的语言必然是质朴的,简约的,本真的。且这一条标准是唯一的,与风格无关。
具体说来,形成诗歌的任何一个字如单独拿出来,常常是通俗的、平凡的、家常的、乡土的,但是组合在一起却浑然一体、意境全出、惊为天人。这样的诗歌看起来平淡无奇,但是在她面前,任何的修饰都自惭形秽。她如静静流淌的水,温和却充满力量。
我不是花痴,更厌恶矫情。空口无凭,且看下面几个熟的不能再熟的诗句:
“。。。深柳读书堂。。。清辉照衣裳。”(此即所谓“浑然天成”。例如“衣裳”一词,简直是最直白的词,却是最天然最恰当的。整个句子以及前后句和谐共生,清丽脱俗,韵律感、美感、意境均非同凡响。有高人或许会用“云裳”、“襟裳”、“素裳”,更有牛人坚持“霞裳”、“霓裳”方是“诗”。相比之下,审美、格调、对语言的敏感度和掌控能力高下立判。)
“小轩窗,正梳妆。” 以及“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极具形象并极富意境,意在言外。瞬间带入感极强。)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对此,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只需闭上眼。)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以及“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胸中有大丘壑、有大爱,而语言潇洒至极,透着一种悠扬的豪迈。)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神来之笔,既飘逸似仙,又厚重如山)
。。。。。。。
没有任何高深的字、奇崛的字、华丽的字,却让人看了能哭能笑能落泪。正所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这就是符合“最好”标准的语言。
说到这儿,忍不住再额外扯个淡。今人中,好的语言也着实不少,比如阿城、刘震云,又比如林达、舒国治,再比如翻译村上春树的赖明珠。年少者特别推荐《七声》的作者葛亮,年纪轻轻,干干净净。反过来,不好的语言更多,其中还不乏大师,不好意思列名字。所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常常只能“质不够量来凑”。如同名胜之地的书法题字,常常并非因为字写得好。
闲话少放,言归正传。
其二,诗歌的语言常常是跳跃的,表达的思维也是跳跃的。下一联与上一联之间有关系,但不是1引出2、2承接1的关系,而是1直接跳到3或者5乃至10的关系。中间有足够的“留白”。而越了不起的诗人,对跳跃的运用和掌控能力越强,无论多大的留白都能收放自如。
此方面最恰当的例子自然是李白,他被称为最杰出的浪漫主义者,或许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的诗歌所表现出的这种恣意跃动。这其中典型的诗篇很多,比如《行路难(其一)》:思维极度活跃,语言辗转腾挪,描述的场景瞬息万变,法度却丝毫不乱。整个诗篇似伴着交响乐的舞蹈,音符与脚步一起跳动,让人眼花缭乱,腾云驾雾般被他引领着进入他的世界。而其世界之大,仿佛宇宙皆在其心,任其倏忽来去。
也许我的主观性太强,个人偏见:在语言的自然美感、韵律感、节奏感、跳跃感等方面比李白更胜一筹的是铁笛先生杨维桢。看看歌行体的《铁笛清江引》,通篇气势如虹,一泻千里;一样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却更加的酣畅淋漓,潇洒之极。而语言返璞归真,朴拙无华。类似《铁》的歌行体还有很多,比如《五湖游》、《花游曲》等等。无一不是上乘佳作。可以说,他擅长的歌行体,无论是灵性、意境,亦或是语言、情怀,均已臻化境,笑傲古今。
我自知语言贫乏,对别人的景仰和赞美常常心有余而力不足。为此,也许做个简单的比喻更能确切的表达我的仰慕:如果给我心目中的“诗人”、“诗歌”下一个最直观的定义,那么不妨直接与“杨维桢”、“《铁笛清江引》”划个等号。
OK,好话说完了,只是关于诗歌的看法也有不好的一面。——我本心可能是过于固执、且好恶完全不想调和的人,我总是不可遏抑的厌弃整整齐齐、雕琢的天衣无缝般的对仗,尤其讨厌矫情的起腻的黏糊的发嗲的。比如下面的俩杰作: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甜的发腻。属于过度PS的东西。总之,雕琢的痕迹太重了。)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矫情,腻歪,无病呻吟。)
按照我一贯龌龊的想法,这些玩意儿就是古代的“老干部体”。或者董桥。
忽悠完毕。
别骂我。
骂我也听不见。
听见了也不改。
改了也是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