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解

(一)

五月,阳光病态似的席卷大地,晒得人腋窝出汗。站在院子中央抬头看,天空并不规则,被房屋突兀的檐棱切割。天色倒是湛蓝,晴朗无云。空气中浮着刺鼻的焦味。隔着堵墙,单凭那响动我就料到,准是隔壁阿庆又在烧塑料!

阿庆年近五十,没有手艺,回收旧塑料是他唯一的生计。收来的塑料不能立刻倒卖,得分门别类,价高的归一类,廉价的当垃圾处理。废塑料品里常含铁质金属,也能卖钱。若想提取,要么靠榔头敲,要么靠火烧。像今天似的,烧得满弄堂臭气熏天。

我久闻不适,内心火气蹿上来,用力吐了口痰,伴随强劲的口腔气体喷射声。痰落在自家门口,但吐是吐给阿庆听的。大意告诉他:注意素质!

阳台的窗户开了。母亲探出脑袋,“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没出去过。”

母亲往里捧被子,“火热朝天的,别去外边。”

“晓得了。”

阳台传来一声“走开,死开”。我抬头,母亲对着空气说话。仔细看,她和两只蜜蜂在吵架。蜜蜂试图往里冲,母亲不允许。母亲收完被子便一把关上窗,免得臭气往屋里飘。原本这天适合通风、晒被子,被阿庆这么一烧,又晒不了了。

不知怎的,我年少的内心一阵失落。顿觉周遭可恶!可恶如我鼻息的阿庆,似如母亲眼中的蜜蜂。

西向的艳阳倾晒,晒得我头皮灼疼。气温越发燥热。越发燥热。

(二)

房顶一块瓦片掉下来,砸在水门汀上,碎了。我蹲在茶几旁,拿起座机的听筒,拨打父亲的电话。电话响了三声,通了。

“喂,爸,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在钓鱼。”

我急得嘴瓢,“你再…不回来,房子要塌了!”

“咋个事体?”

“家里到处是蜜蜂!你快点回来吧!我们打算报警了!”

“呼呼…那我马上…呼呼…回来!”听筒里,风声猛烈。

“等下,等下,鱼有钓到吗?”

父亲有点不耐烦,“狗屁鱼!好了,我回来了!先别动!”

我原地站了几秒,思绪混乱,无法动弹。父亲在海边钓鱼,从海边返回,大概要半小时。这半个小时,完全要依赖母亲把控局面。因为我年纪尚小,基本靠不住。母亲急得跑进跑出,“你爹回来了没有!这秀逗子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钓鱼!”

“他在回来的路上!”我眉头紧锁地答。

房顶上,阿庆戴着墨镜,小心翼翼地退回至自家阁楼边缘,观察着我家楼顶。

“死好了(糟糕),你家东墙有个洞,蜜蜂从洞里飞出来!”

“阿庆,你当心点!快下来!待会儿瓦片又被你踩下来了!”母亲拿着拖把在空中乱杵,驱赶晾衣架旁的蜜蜂,嘴里骂爹骂娘,“火热朝天,还死去外边钓鱼!屋塌了心里舒服了!”

大事临头,父亲不在身边,母亲表现得狂躁不安。印象里,每当家里出了要事急事,父亲不是在钓鱼,就是在打麻将。小学时,我下体得了急性病要开刀做手术,母亲急哭。父亲在牌局上迟迟下不了台。惹得母亲数落父亲的祖宗十八代及其直系旁系亲属。

房顶愈发密集的“嗡嗡”蜂声把我拉回可怖的现实。流言四起。街坊四邻听闻我家闹蜂灾,便来看热闹。有人甚至抓了把瓜子,围在我家门口有说有笑。

这时,人群中有人说了句,“快报警吧!顺便把1818黄金眼叫过来!可以上中央电视台!”

(三)

两三年前吧,记不清了,家里翻修。父亲特意为我在平顶上加盖了一间小屋。执掌小屋建设工程的项目经理是父亲的表亲,大家喊他路辉。小屋建设期间,路辉仿佛定居在我家,中晚两餐伺候。我看他个子不高,脸黑瘦,但饭菜量惊人,吃得我心疼。我不解,问父亲。父亲说,这是规矩。装修不请工匠吃饭,小心给你阁楼放狗屎。

约莫两个月,小屋建设完毕。晾了小半年后,我便风光入住。装修的富丽堂皇令我好眠。家里其他空间虽经翻修,但派头多少都有些土里土气。唯独这间小屋的装潢,能支撑我用八百万像素拍照,炫耀自己厚重的家底。

住了段时间,发现问题:小屋冬暖夏凉。说错了,夏暖冬凉。夏天,空气温度直逼三十五摄氏度。东西两侧的墙面则超过四十摄氏度。仿佛两面加热镜,在酷热的夏天提供深入灵魂的温暖。一到冬天就更不消说了,北风呼啸,冷得跟崩溃一样。北向的窗户表面上是窗户的造型,功用上严重怀疑是筛漏——专门漏风。冬季的蒙古西伯利亚寒风从砖和窗户框的缝隙中涌进来,伴随口哨般的声响,唱山歌似的。被子盖三层都冻得嘴唇发抖!

父亲找来路辉,令其亡羊补牢。路辉眯着醉醺醺的眼,手挤白色橡胶泡沫,沿着梁木一路高歌猛进,形式上算是堵住了缝隙。但万万没想到,在阁楼东侧的墙上,还有个拳头大小的洞。第一个发现的人是阿庆。阿庆考察完毕,戴着墨镜若有所思走向人群。

“有个拳头大小的洞,蜜蜂飞进飞出,肯定在里面做窝了。”

母亲听了一惊,“啊!这不长毛的,怎么墙上留个洞?那我要打电话给路辉!叫他把蜂窝给拆了!看他干的什么好事体!”

“这蜜蜂做窝啊,还不能拆。”阿庆说得神秘兮兮。

“咋回事?”

阿庆戴着墨镜,嘿嘿笑道,“迷信,迷信。”太阳光射得他墨镜发亮,我也看不出阿庆的眼睛长啥样。阿庆原先不戴墨镜,一只眼失明后就戴了。外伤导致的失明。有次阿庆的榔头落锤于塑料,塑料扭曲爆裂,碎片射进了阿庆的眼珠,血流半脸,赶忙送医。出院后,阿庆的老婆在自家垃圾堆发现两尊宗教人物的雕像,直呼“作孽,作孽”。据阿庆交代,这两尊雕像原本打算跟垃圾一齐处理了。这下倒好,不但不能扔,反而要供养起来了!

自那事后,阿庆戴上了墨镜,人也变得神神叨叨,嘴里常说些玄乎之间有的没的事。

听了阿庆的话,众人议论纷纷。眼看这蜜蜂黑压压地悬在空中,十分瘆人。母亲急得衣服湿透,胸罩背带若隐若现。这时,弄堂拐角传来熟悉的发动机轰鸣声,像老人咳痰。眼见父亲顶着渔夫帽,戴着墨镜,姿势优雅地转进小巷。

(四)

“老话讲,‘燕子不进愁家门’。蜜蜂和燕子一样,进了哪家,说明哪家风水好!”阿庆说得津津有味。

母亲一听自家风水好,对父亲的火气消了半,“还有这讲究?”

“那可不!你听这‘蜂’,和‘五谷丰登’的‘丰’,还有‘龙凤呈祥’的‘凤’,念起来都差不多,都是吉祥字,说明这家是风水宝地……”

我心想,和‘分崩离析’的‘分’念起来也差不多,哪儿跟哪儿的事。阿庆在现场办起“风水学培训班”。老娘客听得停下嗑瓜子的手,就差记笔记。而我不为所动,自持另一套迷信理论。

于我而言,老家所处的片区,风水差得一塌糊涂!首先外围的路,小得连一辆车通过都勉强,更别提拐进来的巷弄。这叫小路中的小路,等于没有出路。再看街区周边,要山没山,要河没河,无依无靠,无本无源,日子没盼头。二十余年来,这巷弄里哀嚎连天:有中年丧夫的,也有老年丧子的;有欠赌债被剁手的,有欠生意债被逼跳海的;有一家三口被灭门的,也有一家三口集体残疾的……当然,阿庆这般眼瞎的都只算边角事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炮,聊得火热,完全忘了几乎遮天蔽日的蜜蜂!正当时,路辉开着“本田王”摩托车,醉醺醺冲过来。冲散了阿庆的“风水学培训班”。

父亲迎上去,递了根烟。路辉接过,搓澡般摸了摸身体,没打火机。便把嘴凑父亲手边,借了个火。

“怎么回事?蜜蜂哪来的?”路辉漫不经心地发问。

母亲立刻回怼,“这要问你,路辉,给我造了这么好的房子!”言语间带着问责。

“我哪知道!呵呵呵!蜜蜂又不是我养的!呵呵呵!”路辉笑起来像哭,哭起来像老年痴呆。和老婆冷战十多年还没离婚,大概会是这状态。

父亲把烟踩灭,“那现在怎么办?路辉,要么把瓦片撬开,把蜂窝取出来?”

“这蜂窝要么……暂时不动。”母亲试探道。

父亲一口回绝,“那怎么行!这么多蜜蜂养在家里,日子还要过吗?蜂窝肯定要拆的,路辉,你说是吧?”

路辉不响。父亲说的每句话,执行人都是路辉。路辉看上去醉了,其实聪明伶俐。见路辉没声,父亲补充道,“或者么,叫消防警察来,他们会搞!”

路辉点点头,“呀!这个办法好,我在电视上看到过!消防员是有干这个的!”

母亲摇摇手,“弄不来的,弄不来的,消防警察过来,待会儿房子给搞坏了!他们要是用水喷,那这还了得?”

“这弄弄不对,那弄弄不对,要么你上?”父亲有些不耐烦。

母亲怒目而视,“你死远点!”

嘀嘀!嘀嘀!金鸣路的三爸骑电瓶车过来,后座坐着表哥。

父亲掐根烟迎上去,“三哥,你来得正好,正要找你帮忙!”

三爸侧过脸,耳朵往前凑,大声喊,“啊?什么东西?”三爸耳朵有点聋,早年在开山队工作,负责炸山,把耳朵给震聋了。

父亲高呼:“找~你~帮~忙!”

三爸即将撞上父亲之际,淡定刹住车,“什么事体待会儿再说,香烟先烧一支!”

(五)

“哎呀,活了这么多年,今天算开了眼界。”人群中有老人叹为观止。

我仰着脖子,密切注视房顶上缓步前行的三爸和路辉,以及上半身悬空的父亲。几米高的空中,蜜蜂愈积愈多,仿佛要为了捍卫家园与人类殊死搏斗,气势如黑云压城。

“怪不得我每天晚上听到屋顶有水滴下来,原来是蜂蜜!”

母亲侧目,“每天都滴?那你怎么不说起?”

“我以为是热水器的水管漏水。”

“房顶哪有热水器水管!你真秀逗!”

表哥汗流浃背说道,“我分析,今天天太热,蜜蜂都出来活动了。”

啪!传来瓦碎声!母亲胆战心惊,“三哥,当心脚下,搞不了就算了,就让它放着!”

三爸没听见,继续往前走。我不满,“蜜蜂巢挂在我头上,我晚上还能睡觉?”

“还说嘞,蜜蜂巢悬在你头上你都不知道。” 母亲略带嫌弃的眼神像一幅画,随后话锋一转,“这蜜蜂筑巢说不定不是坏事!”经阿庆培训,刚才还强烈要求灭掉蜂巢的母亲已俨然成了位护巢斗士,加入蜜蜂的阵营,站在了“革命”的对立面!我深刻明白,古往今来,任何事只要迷信上有利,母亲都坚决支持!

正当我准备阐述科学道理,表哥油腻的胳膊一把搂上我脖子,“小后生,这要是换你,你敢上去吗?”

我脖子一缩,摆摆手,“说笑了。换你,你敢去吗?”

表哥嘿嘿一笑,转移话题,“我分析,这蜜蜂窝绝对小不了,你看这空中,估计都有上万只蜜蜂!”

一天之酷暑聚集在下午三点。地气袅袅升腾。看热闹的人从家门口排到小巷拐角。路过的农民工被云团般的蜜蜂吸引,坐在电瓶车上,举着手机拍拍弄弄,仿佛忘了自己为什么要经过这条弄堂。孩子们啃着冰棍,对着天空指指点点。超远小店的牌局今儿个早早散场,大家无心赌博,纷纷前来围观。凭借这群众基础,要是来几个警察拉上警戒线,能直接拍一出营救人质的警匪大戏。连场务都省了。

抬头是密密麻麻的蜜蜂,低头是密密麻麻的看客,路辉没见过这场面,有些精神包袱,瞻前顾后,动作谨小慎微。三爸却如孙悟空般神通广大,一会儿要水喝,一会儿要件破衣服裹手。众目睽睽中尽情表现。

临近下午三点十分,三爸和路辉在蜜蜂进出的洞口就位,父亲躲在一旁关注局势。行动到了关键步骤:揭瓦。揭瓦后,把房顶的木板撬开,再用竹竿打掉蜂巢,完后把蜂巢取出来,就算大功告成。

只见三爸用起子把木板撬开,朝里头望了望。一愣,整个人僵在那。接着挥挥手,示意行动暂时取消。

父亲远程指挥,“怎么不打掉蜂巢?”

三爸坐在房顶上抽烟,“打不了。”

“竹竿不够长?”

三爸摇摇头,“蜂巢太大了。”

(六)

沿着段头路向南走,距离周城宾馆三百米,有个养蜂坊,距今几十年。老板留着花白的胡子,六十又几,说话有些口吃。他看着编织袋里五六个篮球大小的蜂球和成千上万具蜜蜂尸体,得知我们从房梁上取下,属于野生蜂,表情狰狞,痛心疾首,几乎要骂我们暴殄天物,完全忘了彼此的主顾关系。

“知…知道这…这种规模的野生蜂球,如…如…如果完好无损,值多…多少钞票吗?”

父亲和三爸面面相觑,摇摇头。

老板伸出一只手。

“五百?”

老板摇摇头。

父亲一惊,“五千?”

老板摇摇头。

父亲腿一软,“五万?”

老板叹口气,“至…至少五千。”

“那我说五千你摇什么头?”

“我是…是心痛,你…你要是早点来叫我处理就…就…就好了。”

“那现在还值多少钱?”

“一…一文不值啦!”

三爸悔得直跺脚,“我就知道不能用“别嘌”(灭蚊剂)!多好的一门生意毁了!”

(七)

路辉赶走萦绕在头顶的蜜蜂,问三爸,“阿三哥,现在咋弄?”

三爸看了看地面的人群,喊道,“阿君,买几瓶“别嘌”来!”

“别嘌”威力巨大。平日里,拿“别嘌”在房间内喷四五下,之后把门窗关紧。过个把小时,地板上便落满蚊虫的尸体。听到三爸要用“别嘌”,我内脏忽然一阵抽搐。虽然我迫切想驱赶成群结队的蜜蜂,但并不想用赶尽杀绝的方式。我知道几瓶“别嘌”喷下去会是什么后果,但无力阻止。那蜜蜂仿佛也明白事理似的,直感大事不妙,疯狂地上下翻飞。个别蜜蜂企图叮咬三爸和路辉。父亲一见形势不妙,早早下楼,混在人群中指挥“战役”。

喷“别嘌”前,三爸用破衣服包裹住脑袋。路辉退到阳台内,关上窗,免得被咬。地面围观人群几乎屏住呼吸。只见三爸按下“别嘌”的按钮,白色的气体犹如毒蛇喷液,万箭似的射向蜜蜂!

楼顶顿时疯狂!

数以万计的蜜蜂逃难似的涌出来,另有数以万计的蜜蜂仿佛视死如归的战士,誓死与家园共存亡!巨大的轰鸣声仿佛直升机在此降落!

那一刻,我多么希望自己没有上房发现成群结队的蜜蜂。那一刻,我感到人类对自然的征服到了无耻的地步。那一刻,我甚至无声无息地流出一滴滚烫的眼泪。

渐渐的,声音微弱了,直至奄奄一息。

三爸撬开木板,全副武装进入阁楼打扫战场。据三爸描述,巨大的蜂球挂在房梁上,气势雄伟。每个蜂房都饱含蜂蜜,令人垂涎欲滴。他把蜂球打散解体,一个个装,足足装了大半个编织袋。上万具蜜蜂尸体也被清扫出来,一齐倒进。

三爸下楼后,满脸兴奋,逢人描述着他在楼顶的见闻。

天边晚霞红艳。我浑身疲惫,穿过人群走进屋子。炎炎夏日,突觉一阵阴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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