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些灰暗,乌云压顶,隐隐有雷霆之势。风已然有些刺骨的寒意,吹着枝上黄叶纷纷旋落。干燥的泥土挥散着湿意,淡淡地有股土腥味儿。
第一场秋雨就要下来了!
江北的秋天来得总比江南早些。
山霭似一条玉带缠绕着云雾山,山还未醒,山中寂静得不知岁月。然,在通往山腰的小径上,青衣女子却提着两桶水慢慢地往山上走。
雾气氲湿了她的发鬓和衣衫,让她的脸有些苍白。一左一右提着盛满水的木桶,她走得却十分地平稳,只是右边木桶里的水稍稍有所荡出。
山径旁蓑草繁复,偶尔有两朵纯白的碎花夹杂其间。
只有当目光触及那些看似孱弱的小碎花时,女子的目光才有些许的温和。
多么弱小而坚强的小东西啊!
转过一个石台,便是云雾山庄的偏院。女子拐进院内,将水提进膳房。
与外面的清静不同,膳房里早已是热火朝天地忙了起来。
“你你,去把葱洗了。”见到女子进来,掌厨的大娘挥着把铲子指着女子吩咐道。
女子看了两眼指着她的铲子,铲子上淌着油水,眉头略微皱了一下,继而转身提盆去院外洗菜。
掌厨大娘轻轻撇嘴,“真是个怪人。”
那个女子来山庄一年了,却没人知道她的名字。她很安静,让人总以为她是个哑巴。犹记得,一年来她只说过一句话。
那还是在去年秋天,少主子欧阳护玉拜官尚书,在山庄宴请同门好友时,她就站在那个石台上。
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
那时她恰恰抱着菜筐走过,听此才知道她原来不是哑巴。
看着菜上的污泥被水濯净,纵然手被冻得通红,女子心里仍是泛起丝丝愉悦。洗菜是她最喜欢的事情,因为能把脏东西洗去。
丝丝凉意随风侵入脖子,雨终于下来了,水雾使山里更是迷蒙得看不清面貌。
而在那羊肠山道上,却有谈笑声传来。
“你这回可好了,纵马驰骋、挥刀杀敌,好不豪气!”声音有些温润,恰如一汪春水潺潺而流,又如这满山迷雾,清凉,沁人心脾。
“大丈夫自当心怀天下,更何况我自小习武,当然要浴血沙场,我早已做好他乡埋骨的准备。”另一个男子的声音宛如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剑,铿锵有力,足以搅动风云。
“哈哈哈哈,那好,今日轮台设宴,你我不醉不归。愿毓苏势如破竹,大败北夷,扬我国威!”
他们逐渐远去,空山徒留风雨。
女子隐在杉木后面,裙裾潮湿,苍白的脸上有几分冷凝与无奈。
青葱的叶子滴着水,她抚平鬓上的乱发。石台东面,层峦叠嶂,隐隐有朱红的檐牙,檐牙上悬挂着图文繁复的铜鱼,鱼嘴里下坠的铜铃被风吹响,零零散散地在山里回荡。
“洗菜也能洗这么久!”才进门,掌厨大娘便一把夺过青菜,将三层的食盒递到她手里。
“前院的张丫头着了寒,你将食盒拿到轮台去,交给凌燕姑娘,她晓得怎么弄。”厨娘一边装盒,一边不停地念叨,“这是你第一次上去,可得当心点,别犯蠢让我们难堪。”
轮台是欧阳护玉私所,一般只能亲近之人才能上去,就算是他的一等侍女凌燕也只能守在轮台外面的小间。
“什么人在外面?”凌燕隔着帘幕问,半晌却不见回音。掀开帘子出去,门外站着的却是一个脸色苍白的瘦弱女子。一袭青衫早被浸湿,不知在外面站了多久了。
莫非,其实她真的是一个哑巴!凌燕心想,接过食盒一一打开看了,倏尔柳眉一皱:“咦,这云藕芡片怎的少了这么多!”
凌燕目光如刀一般盯着送菜之人:“张丫头在的时候,别说菜了,连米饭都未曾少过一粒。你头一回当差,胆儿倒是大得很,连少爷最爱的菜都敢偷吃。来人啊,还不将这个贱蹄子拖了出去,关进柴房饿上几天,我看她还敢不敢。”
在院外候着的几个大丫头得了令便撸袖鱼贯而入,将青衣女子围了起来。
说来也奇怪,自始自终,该女子都不曾言语,甚至连眼神都没有波动过。她就那样挺直地站在那里,好像一棵树,风吹不动。
就在众人要合力上前押她的时候,欧阳护玉却出现在门口,并阻止了她们。
“好像从未见过你。”她听到他这样说,身上仿佛流过无数电流,让她忍不住地颤抖。
欧阳护玉看了一眼食盒,一只略显秀气的手端起那盘云藕芡片,走到女子面前,温和地笑道:“你喜欢这个?”
青衣女子依然直挺挺地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望着欧阳护玉,笼在宽袖里的手渐渐握紧。
“你叫什么名字?”另一个青年不知何时出来了,他倚在门口,嘴角淡淡地笑着。
青衣女子并没有回答,然,欧阳护玉仍端着菜盘在那看着她。
那一幕场景实际上是有些滑稽的,一个温润如玉的英俊公子端着菜站在那里怎么看都难以和谐。
主人不说话,院里的丫头自然各个屛住呼吸,一时间,世界安静得有些凝重。
“我叫闫阑。”蓦地,青衣女子淡淡地回答,声音一如她本身,冷淡,“灯火阑珊的阑。”
“闫阑么,”温润公子喃喃念道,倏尔眼睛一亮,仿似有烟火绽放一般,“很好的名字。”
退出轮台后,闫阑仿似耗尽了力气般靠在冰冷的山壁上。她深深地喘着气,手指不可抑止地颤抖着。
最终,最终她还是没能忍住,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缓缓抬起右手捂住眼睛,她几不可闻地笑了出来。
“呵呵。”
好像,不再那么冷了呢。
再一次见到欧阳护玉,是在他述职那一天。
和往常一样,闫阑天微亮就下山去提水。秋雨一下,山道变得格外难行。她努力稳住步伐,不让桶里的水泼出来。
“果然是你!”猝不及防地水桶已被来人夺了过去。
闫阑有些意外地看着欧阳护玉,白色的披风一闪,他已然大步离去。前方传来他的声音,好听极了。
“这一年来,每天天未亮,就有一个女子提着两桶水在山道上踽踽独行,没想到是你啊。”
闫阑有些手足无措地跟在他身后,一双手死命地绞在一起。
原来,他早就知道她了啊!
一种前所未有的惊喜愉悦从心里升起,然后流遍全身每一个角落。
她缓缓地将手伸向他,却在将要触及的时候猛然收回。
冷漠同时回到她愈加苍白的脸上,一丝自嘲的冷笑在嘴角闪过。
她看看自己粗糙的、长着厚茧的手掌,再看看前面长身玉立的男子,一种叫做绝望的气息笼上她的眼眉。
“你觉得怎么样呢?”突然,前面的人停下来。
闫阑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欧阳护玉轻叹一声,重复道:“我说,待我在帝都安定好了,就将你调过去,这样你就不用去提水了。”
片刻沉默后,闫阑几不可闻地答了声‘好’,欧阳护玉无奈地轻叹一声,这女子不是一般的沉默呢!
天亮后,整个云雾山庄都忙乱起来,山下摆开一队士兵,他们都是奉命前来保护新尚书入都的。
欧阳护玉在众人的簇拥下下了山,离开之前,他朝偏院看去,果然,在冰冷潮湿的石台上,一袭瘦弱的青衫风中孑立,好像随时都会随风离去。
他叫来管事,低声吩咐几句,然后,毅然转身上马,领着队伍浩浩荡荡地离去。
“你是说,她两个月前就离开了?”帝都尚书府内,欧阳护玉震惊地听着管事回报。
“是的,就在您述职后一个月,她就悄悄地走了,全庄上下没人知道她是如何离开的。”山庄的萧管事一五一十地回答。
良久后,大新国最年轻的尚书重新坐回椅子,扶额叹息道:“是我失约了!”他神情疲累,双手揉捏着太阳穴:“进京以来,我一直斡旋于朝堂之中,自然忽略了她的事,如今,是我对不住她了。”
萧管事袖手立于一侧,劝慰道:“主子是做大事的人,闫阑姑娘定是知道的,她离开,怕是也有自己的事要做。”
“她什么时候上的山庄?”欧阳护玉垂首问道。
“大概是一年多以前,像是在秋天吧,有天早上下院的陈大郎打开门,就见她浑身湿透地立在门外,手臂上还淌着血,好像是在山里遇到了黑瞎子。”回忆起往事,箫管事无奈摇头,随着回忆,那个女子的面貌也逐渐清晰,是个相当秀丽安静的人呢,“我见她可怜,就留她在偏院膳房帮忙。”
“哦,”欧阳护玉用杯盖赶着浮着的茶叶,“这倒是个出人意料的开始。”
闫阑再也没有出现过,或许她永远也不会出现了。
时间就这样一往无前地溜走了,只有在微雨的天气里,欧阳护玉偶尔会想起那个在山道上缓缓行走的女子,她的面容藏在山雾里,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