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步满血:变法生效也要时间

讨论历史问题时不注意时间轴与数量级,可以吗?

我们平时茶余饭后谈古论今时,总是很随意的。只是说着玩的东西,没必要那么严丝合缝。不过,这样一来,难免会出点荒腔走板的小问题。例如把秦惠文王九年灭蜀国一事,误解为他即位第九年发生的事情。因为,秦惠文王时期分为称王前与称王后两个阶段。秦惠文王九年实际上是他即位的第二十年。

倘若你雄心勃勃地把读史的目标定位为“以古鉴今”,恐怕得更严谨细致些。如果不注意时间轴的话,不但会漏掉许多信息,还将生产一些草率的判断。比如把商鞅变法时的秦国当成后来那个横扫六合的天下第一强国。这好比是把某个人在青少年阶段的样子与成年后的样子混为一谈。

为何这样说?因为秦国各方面的数量级自从商鞅变法后一直在高速增长。

《史记·商君列传》曰:“而集小乡邑聚为县,置令、丞,凡三十一县。”

《史记·秦本纪》曰:“(秦孝公)十二年,作为咸阳,筑冀阙,秦徙都之。并诸小乡聚,集为大县,县一令,四十一县。”

两处记载有出入。不过都能说明当时的秦国不算很大。不妨与秦始皇时期的一组数据进行对比。

《史记·秦始皇本纪》曰:“(秦始皇三十三年)西北斥逐匈奴。自榆中并河以东,属之阴山,以为(四)十四县,城河上为塞。”

《史记·匈奴列传》曰:“后秦灭六国,而始皇帝使蒙恬将十万之众北击胡,悉收河南地。因河为塞,筑四十四县城临河,徙适戍以充之。”

蒙恬北驱匈奴后,在河南地一次就设立了四十四个新县城。比商鞅时全国的县总数还多。可见两个时间轴上的秦,完全不在一个数量级上。

注意时间轴与数量级对认知商鞅变法有何意义?我认为至少可以避免三个常见错判:

误区一,把商鞅变法成功当成秦国注定一统天下的标志。

误区二,以为只要换个体制就能马上解决一切问题。

误区三,忽略变法生效如同药物生效,也需要一定的时间。

作为一种复杂的社会活动,变法并不像计算机编程那样,写好了代码就可以运行。新体制取代旧体制的过程,如同人的新陈代谢一样,必须经过逐步换血的步骤。否则,就不能完成转型。也就是说,变法成果的正式生效,离不开时间轴与数量级的变化。

《史记·秦本纪》“(秦孝公)三年,卫鞅说孝公变法修刑,内务耕稼,外劝战死之赏罚。”是为商鞅变法的起点,次年发生了数以千计“民意代表”上访栎阳说新法不方便的社会事件。

第一批新法内容不少,包括编民什伍,分户政策,推行军功爵,严禁私斗,耕织得力者免劳役赋税,从事末业及因懒惰变穷困的人没收为官奴,宗室没有军功的剥夺籍贯等等。总之,新法精神是“有功者显荣,无功者虽富无所芬华”。不过,除了奖励耕织和军功外,大部分措施都不讨人喜欢。

秦献公时有“户籍相伍”,而商君之法在编伍基础上搞连坐,不告发犯罪自己同罪。分户政策与秦民“父子无别,同室而居”的戎狄风俗格格不入。秦民尚武,不乏村落械斗,而新法严禁私斗。当时栎阳多商贾,那些因经营不善而穷困者,就要被收为官奴,实在没人性。自古以来,宗室是各诸侯国的轴心族群,天生的贵种,从未听说过没军功就要剥夺宗室资格的先例。

因此,秦国各阶层对新法都有异议。然而并没什么用。面对汹汹舆论,卫鞅不为所动,“民意代表”只能悻悻离去。

在三年后,同一批人又来栎阳说新法很方便,一副想为左庶长卫鞅歌功颂德的样子。这种自打脸的做法是要闹哪样?

前面我们从政治斗争的角度将此事定位得很阴暗。在这里,我们不妨丢开险恶人心,从善意的角度分析。当初舆论排斥改革,是因为新法初行,尚未生效。而三年后,众人为新法的成效所折服,故而对卫鞅的态度也有了180°大转弯。

无独有偶。孔子曾自信满满地宣称:“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论语·子路》)尽管没得到这样的机遇,但他显然将三年作为一个周期。

郑国名臣子产刚推行新政时,郑人怒道:“孰杀子产,吾其与之!”到了三年后,郑人反而担心子产死后没人能继承他的善政。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不多不少恰好是三年?

提示一下:《尚书·虞典》说“三载考绩”,三年考核一次政绩。这项古老的政治传统在战国时仍被各诸侯国执行。从根本上说,三载考绩的制度与农耕经济的发展周期息息相关。

《汉书·食货志》有个理论:“民三年耕,则余一年之畜。衣食足而知荣辱,廉让生而争讼息,故三载考绩……三考黜陟,余三年食,进业曰登;再登曰平,余六年食;三登曰太平,二十七岁,遗九年食。然后至德流洽,礼乐成焉。故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后’,后繇此道也。”

在没遭受天灾人祸的前提下,农民耕作三年,才能余下够一年吃的粮食。而“丰衣足食”恰恰是农耕经济最重视的内容。因了此故,“耕三馀一”成为古代经济基本的发展节奏。按照《食货志》的理论,当人民家家户户存有够九年吃的粮食时,才能达到礼乐兴起的太平盛世。只不过,由于种种原因,人们很难保证“耕三馀一”的水平,更多时候是在温饱线上挣扎。故而,能让一方百姓“家给人足”的执政者,都是时人眼中的能臣良吏。

商鞅变法一开始就奖励农战。但当时秦国还没进行土地改革,官社经济体制也没完全成型,新农业技术尚未普及。故而第一年的农业生产进步没那么快,人们还没真正意识到新法的益处。当第一个“耕三馀一”周期结束时,新法的激励作用已有成果。这就是“卒用鞅法,百姓苦之;居三年,百姓便之”的主要原因。

需要注意的是,这仅仅是“农”法的初见成效,而“战”法的生效则要到孝公八年元里之战时。

秦军战绩从献公晚期就不断刷新纪录。尽管如此,没有商鞅的军事改革,没有他创建的战时法治做后盾,只怕秦锐士最终也会落得个和魏武卒同样衰败的下场。军事改革最核心的一环是军功爵制度。据专家考证,早期军功爵不是二十级,很多制度细节还不够完善。但对于孝公时代的秦国而言,这已经是如同开天辟地般的巨变。军功爵制早在孝公三年就已经颁布,但秦民足足等了五年才迎来了挣军功的机会。

在元里之战中,秦军斩首七千,攻取重镇少梁。这是秦国自变法以来首次大捷。商君之法:“能得甲首一者,赏爵一级,益田一顷,益宅九亩,一除庶子一人,乃得人兵官之吏。”(《商君书·境内》)由此推断,本次授爵的战斗英雄数量,应该达到千人规模,受益者不少于当初改口称新法便利的“民意代表”。

孝公十年的迫降安邑之战,十一年的包围魏国固阳之战,也取得了胜利。这两次战役的斩首情况不明,但毫无疑问会出现一批新的军功爵户。

过去的秦军高层以宗室贵族为主体。而秦孝公发动的这几场战争,让外邦宾客卫鞅与本国平民军事人才开始抬头。秦军高层的逐步换血,让变法派在军中站稳的脚跟。这对激活秦国全民战斗力有着无可估量的意义。正是在这种新机制下,司马错、白起、王翦等平民出身的名将才有扬名天下的机遇。

打完这几仗后,秦国开始安心搞第二轮变法。细心的朋友大概会发现,商鞅在新一轮改革中选择的几个时间点,基本符合“耕三馀一”的周期律

孝公三年至十一年,整整九年,正逢第三个“耕三馀一”周期,理论上已经积攒了三年余食。据司马迁称:“秦民大说,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史记·商君列传》)这为全面推行新一轮变法奠定物质基础。秦国能在孝公十二年一口气完成迁都咸阳、土地改革、全面推行县制、统一度量衡等“烧钱”项目,与头九年改革累积的财富是分不开的。

有趣的是,孝公十四年“初为赋”,恰好是变法第十二年,第四个“耕三馀一”周期。

孝公二十年,“诸侯毕贺。秦使公子少官率师会诸侯逢泽,朝天子”,正逢变法第十八年,第六个“耕三馀一”周期。

从理论上说,此时的秦国“余六年食”,属于《汉书·食货志》定义的“平”阶段。“泰(太)平”的基本条件是“二十七岁,遗九年食”。秦国在发展速度不停滞的情况下,还需要至少九年的努力。当然,大争之世,诸侯兼并,不可能有真正的太平之世。此处仅仅是从经济指标来衡量秦国变法的成效。

由于生产力提高,国内秩序较为安定,在外战中又斩获颇多,秦国形成了农战一体化的良性循环,综合国力增长速度冠绝天下,崛起势头已经遏制不住了。从这个角度看,商鞅变法生效还是挺快的。

想当年,商鞅说施行帝王之道可以让秦国比德于夏商周三代时,秦孝公却说:“久远,吾不能待。且贤君者,各及其身显名天下,安能邑邑待数十百年以成帝王乎?”(《史记·商君列传》)他等不急,想得到最快的崛起办法。于是商鞅将自己真正的方案——强国之术和盘托出。在商鞅的辅佐下,秦孝公仅用了十九年就实现了“天子致伯”,二十年实现“诸侯毕贺”。

这个崛起速度纵然没有刷新战国历史记录,也足够震惊群雄了。不过,标志着秦国真正崛起的转折点是哪一年,却有不少争议。

司马迁在《史记·楚世家》中写道:“(楚)宣王六年,周天子贺秦献公。秦始复强,而三晋益大,魏惠王、齐威王尤强。”他的看法颇有代表性。那一年,秦军与晋(主要是魏)战于石门,斩首魏军六万,周显王贺以黼黻。两年后,“秦献公使庶长国伐魏少梁,虏其太子、(丞相公叔)痤。”(《史记·赵世家》)从此之后,秦国极少败仗,声威几乎一路上涨。所以,不少人与太史公一样,把周显王贺秦献公作为秦国复强的转折点。

严格来说,这是有问题的。因为真正计算综合实力对比的话,秦国并没超越魏国。否则的话,秦孝公就用不着煞费苦心的变法了。

如前所述,商鞅变法的各项措施是在不同时间点生效的。例如奖励耕织在变法第三年就生效了;奖励军功则是在变法第五年发威;全面推行县制直到变法第十年才得以实现;土地改革、度量衡统一等问题也是在迁都咸阳后才进行的;税制改革与土地改革同一年进行,但“初为赋”却在两年后。

因此,不同时间轴上的秦国,综合国力数量级不可混为一谈。

比如,尽管孝公十年迫降魏都安邑非常扬眉吐气,但就实而论,秦国胜在空当抓得好(魏国刚在桂陵之战被齐国重创),而非实力真的反超魏国。因为,“初为赋”之前的秦国财政收入要少算,“为田开阡陌封疆”(土地改革)前的农业生产水平要低估一些。此外,孝公十一年才开始“城商塞”,远远没到后来商於十五邑的经济规模,要扣除后来相当于一个郡的财政收入。

总之,孝公十二年之前的秦国,可能只有后来一半的综合实力。军队战斗力先一步突破,但养兵规模受限于经济积累水平。也就是说,秦国当时的军费其实不足以收复全部河西失地。

商鞅与孝公都明白这点。所以他们清醒的见好就收,埋头进行更深入的改革,而不是脑袋一热穷追猛打。这,就是大政治家的智慧。

我们通常默认的秦国崛起,指的是一统天下道路步入正轨。直白地说,就是秦国的综合国力跻身天下第一梯队的行列。纵观整个孝公时代,秦国用兵次数多于前代,且几乎都取得胜利。但真正意义上的秦国崛起,理应放在“秦用商君,东地至河”的孝公二十二年。因为只有在那个时间点上,秦国才真正在多方面超过魏国,成为不输给任何对手的一流强国。

当然,距离秦国变成天下独强,还需要三代王的时间这就不是商鞅时代能完成的任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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