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都之夜

    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于人海之中遇见，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也许就是一种缘分。如果去年没有去过陕西，也就不会遇到表哥，没有相遇便没有相熟，这遭江西之行也自然无从谈起。从明太祖朱元璋的典故说起，江西人成为了全国人民的老表，而在认识表哥前，江西是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那里的环境凄风冷雨，那里的人民斗志昂扬，那里的条件艰苦异常。表哥是个网名，但叫久了，便自然而然的产生了亲人般的亲近，由此，江西也变的亲近起来。

    若没有表哥，我无意去南昌，即便是去到了，也不过是浮光掠影的看过一遭后转战他处。我会去滕王阁前拍拍照，八一广场散散步，纪念馆里绕上一圈，顶多也不过是在象湖边上吹吹风看看柳，而绝不会去洪都。这座落户在南昌市的军工厂，就像贾樟柯那部叫做《二十四城记》的电影中描写的420厂一样，是空降到南昌的一处“飞地”。这里仿佛是个小型的社会，——有学校、电影院、医院，大量穿着统一制服的工人。虽然是军工企业，但这座城不可避免的经历了和经历着中国当代史巨变，优越感没有了，自谋生路的生存困境让这座漂浮的城市不断降落，随之一同着地的还有厂区工人和他们的家庭，每走进一步，就会有一幕幕悲喜日夜相交上演。

    我对洪都的了解多是来自方老师的叙述，这个生于斯长于斯的洪都人，至今也还与此有着割不断的感情。第一次来到洪都，是从婺源参团归来，带着一身被旅行社东拉西扯颠簸出来的疲惫，默然的随着表哥和方老师来到了一家快要打烊的赣味小吃店。小吃店只十几个平方，破旧而简单，菜品也不过是家常味道。懒懒的坐在那里，倦的没有一点说话的精神。但很快，这种气氛被老板娘的父亲，一个热情亮嗓门的老爷子打破。他先是当着女儿的面，毫不顾忌的叫表哥为郎（当地对女婿的称呼），然后不顾女儿的反对，一屁股坐在桌子边，拿起表哥的酒杯开始和我们热情的碰杯，自豪的给我讲他的经历，在朝鲜战场被俘、与妻子的路中巧遇、舞场各色老太太为他而争风吃醋。当下我心中暗自吃惊，大有《红楼梦》中宝琴李婶看平儿吃鹿肉的惊异。

    真正让我喜欢上这座“飞城”的，是即将离开南昌的最后一餐晚饭。因方老师在朋友父亲的丧事上要帮忙，为了解决他分身乏术的纠结，我们毅然还是选择了老爷子的店。不像第一次是深夜造访，这次我们赶了一个早，找了一张路边的方桌坐下。来的时候工厂刚在下班，场景颇为壮观。几百辆自行车、电动车从身边飞驰而过，一色的蓝色的工衣，好久没有看过这样的下班，一种强大的力量让人不能小觑。这次不但是老爷子，老板娘和她的好朋友也加入了我们的晚饭中，有了上次打底，我已经对此见怪不怪。路面渐渐安静下来，在夕阳温暖的余晖下，两边的老房子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色。来小吃店的客人多起来，空气中变换着不同菜品的香味，我们有一句每一句的在餐桌边闲聊，随意的夹着菜，喝着甜甜的红米酒，面色微醺。天色渐渐昏暗下来，路两边的楼房里次第的亮起了一盏盏或明或暗的灯光，饭后出来散步的人多了起来。大家都是熟人，所以短短的一段路，要有好几次搭讪的机会。这边话题没讲完，来了新人，插上一句，便又是一个新的话题。巴巴的看两个老太在我们跟前不远的地方，驻足了半个多小时，打招呼的人不下十几个。不像是那些高档小区的冷漠做作的风格，这里的人好像都很亲切而自然随性，要是邀请过来同吃，便真有坐下来的人，即便是拒绝了，也是一脸真诚。邻座是两个老者在吃饭，远远来了个牵小囡来的老头，两人便执意要他留下来同吃，新来的老头子心里大概有几分活动，不由自主的往凳子边蹭，让四五岁的孙女一把拦住，带着一脸决然的稚声顶了回去“爷爷刚在家吃了饭，喝过酒的，不要留了——”，老头子端起桌上的一杯啤酒一饮而尽，大义凛然的说“孙女不让留，我也坐不下。你们先吃着，我看一会儿能不能出来”，说罢便牵着囡囡的手向旁边的家属楼走进去。

    这种场景，仿佛还是在我小的时候才有的，那时人很单纯很亲近。还记得儿时饭后，大人在院子里寒暄，小孩子在扎堆的玩耍。后来房子越住越好，但邻里关系却越来越冷漠。认识已经难能可贵，更不要说这样让吃便吃，要坐便坐的随意待之了。方老师说，洪都中有好些人他们一生最好的年华留在了这里，就像小饭店的老爷子一样，从外地落脚到这里。他们的亲戚、子女、朋友、同事、都在洪都。他们生活的全部，都与洪都息息相关。老爷子家除了他是退休，都已经下岗，开小餐厅也是一种无奈的选择。他只是他们中的一个，这样的人家满眼皆是。他们的工作不再神秘不再荣耀，他们的工资也只能维持温饱，只有在这座拿青春换来的城池中，他们才不会觉得与外面的差距不断加大。安稳宁静不过都是暂时的，据说洪都会跟随新项目搬到更远的地方，这个地方很快将被开发，高楼林立，绿树红花。不同的是没有了这样温情的寒暄，没有了这样随意的闲话。

与其说我为洪都着迷，不如说这是我对回不去的童年岁月的祭奠。洪都的那一夜，留给我的脑海里的就像是绿云层上浮起的一团一触即散的红雾，红雾里散出来的是带着桅子花的香气，远远近近。

     

图片发自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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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离开洪都七年，所有的消息都来自于方老师。人常说七年之痒，但是过去了七年，我依旧记得洪都的夜，记得洪都夜下的相逢，记得洪都小饭馆的味道。表哥和方老师始终也没有来看我，但是洪都在那里，他们也在那里，我终是留了一份思念在那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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