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在米兰的讲座(二)

第三个例子是鲁迅的《孔乙己》,这是伟大的短篇小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伟大的短篇小说,但是有些伟大的短篇小说很难去诠释。《孔乙己》是这样的一部小说,它既是一部伟大的小说,同时又是一部很容易去诠释的小说。小说的开头就不同凡响。鲁迅写鲁镇酒店的格局,穿长衫的是在隔壁一个房间里坐着喝酒的。穿长衫的在那个时代都是有社会地位的,穿短衣服的都是打工的。所以站在柜台前面喝酒的都是穿短衣服的。孔乙己是唯一的一个穿着长衫,站在柜台前面喝酒的人。开头这么一段,鲁迅就把孔乙己的社会境况、社会地位表现得很清晰了。

这篇小说是以一个孩子的角度来叙述孔乙己,他看到孔乙己一次一次来到酒店喝酒,最后一次孔乙己来喝酒的时候,腿被打断了。孔乙己的腿健全的时候,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可以不去写他是怎么来到酒店的。肯定是走来的,这个很容易,读者自己可以去想象。但是当前面他一次又一次是用双腿走来,最后一次来的时候,他的腿已经断了,作为一个负责任的作家,鲁迅必须要写他是怎么来的,不能不写。

鲁迅是这样写的,下午的时候孩子昏昏欲睡,突然从柜台外面飘来一个声音,要一碗黄酒。因为柜台很高,孔乙己是坐在地上的,所以孩子要从柜台里面走出去。酒店的老板跟他说,你还欠着以前来喝酒的钱呢。他欠的钱是记在黑板上的,就是孔乙己的名字后面写着欠了多少文铜钱,孔乙己当时很羞愧,他说这次拿的是现钱过来的。这个时候鲁迅写他是怎么走来的。写那个孩子,那个学徒走出去以后,看到孔乙己张开的手掌,手上放了几枚铜钱,满手都是泥。鲁迅就用一句话,原来他是用这双手走来的。后来孔乙己自然又是用那一双手走去的。

文学作品的伟大之处,往往是在这种地方显示出来。在一些最关键的地方,在一些细小的地方,你看到一个作家的处理,你就能够知道这个作家是多么地优秀。而另外一些作家,可能是另外的一种处理。

当然,文学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功能,就是讲故事。新闻也在讲故事,新闻讲的故事可能更加引诱人,因为是每天都在发生的。而且新闻是以一种非虚构的方式,给人感觉好像它很真实。而文学是虚构的,给人感觉常常是不真实和不可靠。

其实新闻经常比文学还要不可靠。我有一个朋友的孩子,小学就去了美国,在美国读完小学,读完中学,在美国上了大学,又在美国读完了研究生。他在美国看电视,发生了一个事件,他先去看左派的NBC新闻,看完以后再去看右派的福克斯新闻。然后他疑惑了,这两个电视台说的是同一件事情吗?所以,发生的一件同样的事,通过左派的电视台说出来的,和右派电视台说出来的,已经变成两个不同的事了。

当然新闻有即时性,第一时间就能够传达到我们这里来。文学没有,文学是在此后,或者很久以后才能够发生的。

大概二十多年前,我会去看中国报纸上夹缝里的消息,当时还没有互联网,也没有什么手机之类的。所以报纸的那些夹缝里的内容是我比较爱看的,因为那里有比较有意思的东西,其他的地方不好看。其中有一条消息是写两辆卡车在公路上迎面相撞,这在当时是新闻,现在不是新闻了。这是一个新闻稿,说两个司机都被撞死了,但是记者在这个事件后面,又多写了一句话,两辆卡车迎面相撞的时候,发出的巨大响声让公路两边树木上的麻雀全部震落在地,有些死去,有些昏迷。

假如没有这一笔——就是两辆卡车相撞之后,满地的麻雀,麻雀都从树上震落下来这一笔——那么两辆卡车相撞这样一个事件,很容易被人忘掉。因为这不是文学,这是新闻。但是有了后面公路上躺满了麻雀这一笔以后,这就是文学出来表现了。所以都是讲故事,但是新闻讲的是前面,文学讲的是后面。关于文学,我暂时就说到这里,待会儿想起来了什么再说。

延续前面的话题,我们还是以虚构和非虚构来说一说,虚构给人的感觉好像它是一个故事,非虚构好像是告诉你是一个真实的事件,总是有这样的一种区别存在。但是我一直怀疑真正的非虚构是否存在,直白说我认为不存在,这个世界就是虚构的。是的,我们可以承认一个作家非常认真去了一些地方,采访了很多人,而且把他们的采访都很认真做了笔记,通过这个笔记写了一本书,我们称之为非虚构。问题是,他所采访的那些人,在讲述那些事情的时候,他们能不能做到非虚构呢?他们在讲述的时候,肯定也带上了自己的立场和观点、自己的倾向和情感,他们很难做到真正意义上的非虚构。

余华在米兰的讲座(二)_第1张图片

就像我前面说的,发生在美国的同样一个事件,由NBC报道出来和由福克斯报道出来,给人感觉像是在说两件事,这个也是非虚构。即使是一个作家写他自己,回忆他自己童年的文章的时候,记忆也会修改某些事实。因为我知道,当我写散文回忆自己过去生活的时候,我经常发现,在一个记忆和另外一个记忆之间,经常会出现一个空白,如何把这两个记忆连接到一起?我的办法就是继续用虚构的办法。所以当我们走进书店,去选择一本非虚构类书的时候,其实我们选择的可能不是一本书,而是一个题材,一个事件,一个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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