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树生花,群莺乱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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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三月的南方竟像北方一样冷。林穆木从北来的火车上,一脚踏在了流传已久的江南土地上。
眼前,没有草长莺飞,没有烟雨迷乱寺蒙胧。没有黑发如流云,纤腰若细柳扶风,有的只是站前广场上,裹紧了各色大衣的人们,留下一片烟尘的匆匆步子。
林穆木身着春天的风衣, 环抱着双臂,深深地反思着,为什么 过了这么多年,自己还是将那人的话记得这样清楚,笃信着。一阵冷风毫不客气的直直灌进她的领子,林穆木缩着脖子,哆嗦着想,要不要把箱子里的单衣短袖全套上。
好不容易打到车,司机自来熟的与她聊着,林穆木一边挫着冰凉的手,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林穆木按掉妈妈打来的电话,偏头看窗外的景色,绿油油的江南急速掠过,嫣红的山茶开的正好,林穆木想,有一点他没有骗她,三月的江南有花开。
林穆木站在A大古朴的主教学楼前,抬头望着一人抱的香樟树。上面小小的墨绿色叶子,静静悄悄的,好像被冻僵了,林穆木也要被冻僵了。
她仰头仰的脖子都酸了,眼睛都酸了,还望着。
“林穆木。”身后有人喊她,声音清冷的就如现在的春色,好听没有温度。“嗯。”林穆木后仰着看去,一双眼睛低垂着,从上往下看她,那眸子,沉沉的就像火车窗外的荒野夜色。
林穆木在这目光里,打了个哆嗦,肩上背包向下一坠,重心不稳,她一下坐在了地上,林穆木并没有着急起身,抬头说,“莫子桑。”那人好看的眉毛皱了皱,淡淡伸出手,“你好,我是莫子桑。”
林穆木马上双手握住了那双修长白皙的手,眯起眼睛上下摇晃着,“你好,你好。”那手在寒风中显得格外的温暖。
低沉的天色里,开始飘起了雨丝,莫子桑用力拉起了她,“走吧。”
林穆木捧着莫子桑递给她的碧螺春,小口小口的喝着,透过氤氲着的白汽,她肆意打量着莫子桑家,不大不小三室两厅,简单不失格调,清一色的原木家具,古朴自然,看得出来,主人布置时是下了不少心思的,处处透出江南特有的幽幽古意。
莫子桑看着眼珠乱转的林穆木,指着靠左边的卧室,“你这两天就先住这里,学校的宿舍整修,而且还没开学。”莫子桑清了清嗓,他发现林穆木明显没有听他讲话,“你交换生的手续都办好了么,要是没有,我可以帮你。”
“好了,好了,班主任在给我你的电话之前,就帮我办完了。”林穆木回神答道。林穆木对上他的眼睛,莫子桑顿了一下,闪开眼神,起身拎起她的箱子,往卧室走。
林穆木拿着茶杯,望着少年挺拔的背影,心里忽的抽搐了下,像掉落了一根沾着露水的针,微微的凉。林穆木放下茶杯追过去,掌中已经被烫出了红印,煞是好看。
莫子桑从柜子里,拿出新的被子,正仔细的铺开,林穆木靠在门框上,看他抹平了一丝小褶皱。莫子桑直起身,“你先整理东西吧,一会儿,我们去吃饭。”
林穆木在擦身而过的时候,伸手抓住了莫子桑的胳膊。莫子桑停住了脚步,但并不看她,不动声色的挣开了她的手。林穆木在空气里握了握,笑眯眯的仰头问他,“莫子桑同学,你可不可以借我一件你的大衣啊,我的都没带啊!”说着咣当一声掀开了旧旧的行李箱子,莫子桑回头,眼皮直跳,眼光避开箱子,指指衣柜,“请便。”
“好的。”林穆木点点头,莫子桑转头关了门。
林穆木近乎贪婪的使劲抽了抽鼻子,久违的淡淡茉莉花香涌入,林穆木笑了,过这么久了,这味道还是没变,忽然眼角漫上了滚烫的东西。
二、
江南的美人也吃饭,小城的菜很好吃,林穆木虽然伤感,却也吃了个肚圆,挺着腰回到莫子桑家,天已经黑了,莫子桑早早的就回了屋,留下林穆木一人在客厅,林穆木望着紧闭的房门叹了口气,垂头丧气的想,什么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什么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都是假象!
闻着枕头上飘来的熟悉的味道,林穆木迷迷糊糊的做了个梦,梦到那一年的春天,正开花。
国企的老厂区里,一排排的平房前的各家各院里,杏花、梨花、苹果花的花骨朵已经涨鼓鼓的,漏出点点雪白,在加上北方春天特有的浅绿色,连风都是香的,五岁的林穆木咬着糖葫芦,看见站在树下一身白毛衣的莫子桑,觉得好看极了。
“莫子桑,你好香哦。”自此之后五岁的林穆木整天跟在新搬来的小男孩儿身后,由衷的赞美着,林穆木觉得莫子桑身上又清又甜的味儿,比糖葫芦还让她喜欢。
“莫子桑,你吃的什么,好香哦。”林穆木将脸凑过去,都快进到莫子桑碗里了,林穆木伸出了舌头,想尝尝挂在碗边的葱花,莫子桑顺势往她嘴里塞了一勺鸡蛋羹,眼前肉乎乎的小女孩,眼睛亮成了夏夜的星星。
“莫子桑,你念的什么啊?”林穆木拿着韵母表,研究着莫子桑手里香喷喷的书,书脊上像缝衣服一样,钉着些个白线,书页上净是些芝麻大小的字,有些四个一堆,有些六个一行,还有些列成方方正正的豆腐块,林穆木指着其中一行字问莫子桑。
五岁的莫子桑,有模有样的端坐起了身子,摇头晃脑的念到,“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树开花,群莺乱飞。”林穆木蹲在地上,仰着头看着莫子桑,他的小脸被春日的阳光印的发亮。她脖子都酸了,还在望着。林穆木不懂他念的什么,但就是觉得,叮叮咚咚的很好听。于是,也站起身,大声的念起自己的韵母表。
这场景,正巧被出门的林穆木他妈看见,于是,莫子桑就成了钦点的学习对象,林穆木很高兴。她以学习之名天天跟在莫子桑身后,他念书时坐在他旁边,他练字时站在他旁边,他躺在草地上看天时也躺在他身边,装作看天,其实是看着他微微扬起的唇片。不过,林穆木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坐在他身边抢他碗里的饭吃,什么都好,只要是他碗里的,就很香,而且,林穆木就想看他无奈将碗推过来的摸样。
屋里的表针,嘀哒嘀哒不停歇的走着,时针已经走到了接近一点的位置。
林穆木忽然皱起了眉头,“莫子桑!”她喃喃的说,猛地睁开眼睛,像是被自己的话惊醒了。林穆木翻了个身,睁着眼睛,睡意全无,她将脸埋进枕头里,深深的嗅着枕头里的味道,“莫子桑。”林穆木轻轻唤到,在黑暗中分外清晰。
三、
“嘀哒、嘀哒、嘀哒。”表的声音在黑暗中更加诡异的响着,林穆木听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她躲进了被子里,捂着耳朵。林穆木从小就怕这些有规律的嘀哒声,她在被子里哆嗦了半天,终于,摸索着开了灯。
一只小小的绿色闹钟,立在高高地书柜上,林穆木叉着腰发愁的看着闹钟,一下一下不疾不徐的走着。
林穆木在这半小时里已经试了不下十种姿势,直立式、跳跃式、高空抛物式、大甩衣服式、踩凳子式。林穆木气喘吁吁的站在凳子上,第一次这么悔恨自己满打满算一米五五的身高。她仰头瞪着书柜上的闹钟,心头涌起一股邪火。
就不信!今天够不到你!
林穆木有些悲壮的看着落在椅子上的一摞摇摇晃晃的书,咬牙小心翼翼的踩了上去。差一点,就差一点,林穆木用手扶着书柜,恨不得把自己拉长一点,终于,手指头碰到了闹钟的边,哈!林穆木一阵兴奋,准备一鼓作气拿下它,使劲的踮了下脚,抓到了表,同时,踩着的书垛子滑动了下,塌了。
林穆木闭着眼睛,将那闹钟护在了胸前。
听到一声巨响的莫子桑, 一把掀开被子,顾不得穿鞋就推门而出,当莫子桑推开林穆木的门时,她正龇牙咧嘴的努力从凳子与书之间爬出来,灰头土脸的解释道:"表太响了,我,我睡不着。"林穆木小心的指指被她丢到床上的闹钟。
莫子桑看了眼表,眸光忽然暗了,面无表情的走过来,将压在林穆木身上的椅子拿开,不顾林穆木的惊呼,双手一揽就将她从地上抱起,沉声说:“别动!”
林穆木乖乖的让他抱到了床上,“怎么样?哪里疼?”莫子桑看着脸色苍白的林穆木,忽的就有些心慌。
“哪都疼!”林穆木苦着脸,巴巴的望着莫子桑。
”还能动么?“莫子伸出手,”起来,我们去医院。“林穆木试着挪动了身体,左脚刚一踩到地上,一阵刺痛就逼出了一头的冷汗,”走不了了。“林穆木摇摇头。莫子桑拿出件大衣,”穿衣服。“林穆木又乖乖的将胳膊伸了进去。
莫子桑蹲在床边,背对着林穆木,”上来!“
凌晨的江南,冷清的出奇,也冷的出奇。
林穆木伏在莫子桑肩上,躲在他厚厚的大衣里,听得见他有些沉重的呼吸,他身上热热的,林穆穆将脸贴在他颈窝处,忽然,林穆木从大衣里探出头来,”莫子桑,走了这么久,你累不累?”莫子桑楞了一会,柔声道:“你说呢?
医院里的并不远,十来分钟后,林穆木就坐在了急症室里,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小心的转动着她的脚,对莫子桑说:“女朋友没事,只是扭到了脚,回去擦些药酒,过几天就好了。”
林穆木的耳根子火烧火燎的烫了起来,不等莫子桑说话,“不是不是,我是他同学。”莫子桑扶着她的手僵了僵,没有说话。薄唇抿成了一条白线。
夜的江南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莫子桑将林穆木环抱在怀里,快步走着。林穆木闭着眼睛不敢睁开,她能闻到莫子桑嘴里好闻的薄荷香,忽然,有个温热的东西,一下下撞在她的脸上,痒痒的,林穆木闭眼忍了一会,终于,伸手抓住了那个晃荡的东西。
透过路灯的光,一块绿幽幽的石头,在林穆木的手里闪着光,刺痛了她的眼,林穆木把那块石头往眼前凑了凑,石头泛着油脂般的温润光泽,是被人常年带着的结果。林穆木紧紧的攥着,她知道,这并非什么名贵玉种,而是 她从小河沟里捡起的绿石头。
“放回去!”不知什么时候,莫子桑停下了脚步,低头盯着林穆木。
林穆木咬着唇,对上那黑漆漆的眼睛,死死的拽着,绳子在莫子桑的后颈勒出一条不浅的红痕。她似乎铁了心,就是不松手。两人就样僵持不下。
雨渐渐大起来,落在了林穆木头上悉悉索索的响,路灯的光也在雨水里变得迷茫了。
“你为什么还留着它?”林穆木垂下眼,摩擦着石头。“带的太久,已经习惯了。”莫子桑抬起头,淡淡的说,眼神不知望向了哪里。林穆木拿着石头的手,指尖握的发白,一会儿,她又小心地将石头放回了莫子桑胸口。
林穆木仰起头,头顶的路灯透射下来,映出他眼底汹涌的冰冷。他只是习惯了,仅仅是习惯了。
四、
林穆木裹在被子里,闻着刺鼻的药酒味儿,回忆就如黑暗般,消无声息的侵袭而来。
大概是林穆木十二岁的时候吧,小学毕业的暑假,她穿着一双漂亮的绿色塑料凉鞋,跟在要去河边写生的莫子桑身后。
莫子桑支起了画架,林穆木就在一旁低头捡石头,那时她爱极了那些滑溜溜,圆滚滚的石头,她专心的低头翻捡着,走着,不知不觉已经离莫子桑好远,忽然,脚下一软,林穆木感觉自己忽然矮了一截。她踩到了一个烂泥窝里,试着拔了拔脚,淤泥里咕嘟几声,林穆木又低了一点,她扯着嗓子,大喊起来。
莫子桑像拔萝卜一样,用力将她拔出来,皱着好看的眉头,看着林穆木黑乎乎的脚丫,“你在干嘛,为什么不看路。下次不要跟来了。”林穆木仰着头,少年已经挺高了
,他冷冷的站着,似乎有黑云笼在林穆木头顶。
不知怎么,林穆木哇的哭了出来,莫子桑吓了一跳。急忙蹲下身问,“怎么了?哪里疼啊?”林穆木抽着鼻子,拖着哭腔说,“哪都疼啊。”少年只好无奈的用手擦擦她哭花的脸。拍拍后背,柔柔的笑道:“上来。”
林穆木的黑脚丫在红红的夕阳里,伴随着莫子桑的步子一摇一晃,忽的,莫子桑眼前一双脏兮兮的手,摊开的掌心中躺着块碧绿碧绿的石头,林穆木伏在他的肩头自顾自的说着,“我跟你说偶,我妈妈告诉我好看的石头都是有灵性的。”她停了下,有些得意的说,“莫子桑,我把它送给你,你要天天都带着偶。”
“为什么?”莫子桑低头看看那虽然好看但普通的石头。“我可是救了你一命,就给我这个。”
“因为,因为只要你带着,我就一定能找到你了呀!”林穆木十分笃定的说道,不一会儿,她听到了,少年胸膛里低低的笑。
回忆就像白日里滚烫的茶水,在林穆木的脑海里翻滚着,林穆木闭着眼睛,压下喉头的哽咽,头痛的厉害,她想,明天就离开吧,也许,她不该来。
次日清晨,林穆木睁着烧的通红的双眼,在心中怒吼道:“天不假年啊!我想走,都不行么!”
莫子桑一手拿着冰块重重的压在她头上,一手拿着本厚厚的全英原本。林穆木踌躇了一会儿,自己按住冰包,哑声说:“不用麻烦了,我自己来吧。”三秒后,林穆木的手被拂开,她不甘心的,又放了几次,次次都被打开了,林木木郁闷了,蚊子似的嘟囔,“我都说了,不麻烦你了,你去忙吧。”
莫子桑翻书的声音停了下来,头上一轻,林穆木抬头,迎面而来的是莫子桑冒火的眼睛,他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既然不想麻烦我,凭空消失后,又干嘛出现?”林穆木往后瑟缩着,“我......我。”还没来得及撒谎,下半句就被莫子桑含在了嘴里,她的脑袋空白了几秒,只觉得莫子桑的唇凉凉的,有点甜,一股茉莉花的香味儿。
五、
三月即将到尽头了,在最后的几天里,雨停了下来,和暖的阳光也变得慷慨。
林穆木做贼一样的竖着耳朵,一听到莫子桑的脚步声,不是装睡就是上厕所,连吃饭的速度都加快了不少。林穆木迅速将最后的几粒米扒拉进嘴里,低头说了一声,又要逃走,莫子桑大手一伸,揽住她,“穿衣服,我带你去周围转转。”
林穆木只好停下了逃遁的脚步,任由莫子桑拎着她去卧室。
林穆木站在了潮漉漉,湿塔塔的苍街上,一派烟火气息扑面而来,街边卖吃食的小店一家挨着一家,软糯的吴地方言,似掺了水般悠悠的在耳边荡开。不远处,莫子桑正操着一口流利的吴语,跟小贩交谈着。清冷的声线里,竟添了许多温柔。
莫子桑走过来,丢给她一个热乎乎的油纸包,一股甜香窜进鼻子,林穆木咽下口水,“这是什么?”她好奇的问,那长长扁扁的饼。
“袜底酥。”莫子桑戏谑到。
走过苍街,绕过一个拐弯,忽然,人声静寂,不食烟火了。
林穆木不自觉的放轻了步子,生怕惊扰了这耦园的一院生灵。
林穆木在这不大的院子里看到了,三月江南应有的样子,杂树开花,群莺乱飞的江南。她的眼睛被一簇簇叫得出名字的,叫不出名字的,一团团盛放的,含苞的花填满了。林穆木觉得眼睛忽的变成了万花筒,千重颜色,万般芳华。
她回头,就见挺拔的少年,一身白衣,眉眼带笑的望着她,一阵风吹来,身旁忽的开了一树白山茶。“莫子桑,你真好看。”
载酒堂前,莫子桑对她招了招手,林穆木慢慢走到他身边,他拉她蹲在堂前的石板地上,执起林穆木冰凉的手,在那百年岁月流过的石板上,一笔一划的写下了她的名字。指尖被磨的微疼,一路疼进了林穆木心里。
她站起身,出神的看着地上没有痕迹的名字,手腕一凉,一只绿盈盈的玉镯子,晃荡在林穆木手上,好像从哪里飞来的一汪江水。春来江水绿如蓝。
“林穆木,你要一直带着它。”莫子桑小心地握着林穆木的手,日暮的光徐徐的洒在他半边身上,他盯着林穆木的眼睛,一字一字的说:“好看的石头都是有灵性的,只要你带着,我就能找到你。”
林穆木屏住了呼吸,痴痴地望着,那眼里笑意盎然,流光溢彩,仿佛西边的云霞都在里边亮着。
林穆木踮起脚,轻轻吻上莫子桑的嘴角,莫子桑深深的拥住她,凉凉的镯子碰到了他的耳朵。
林穆木,我送了你一座三月的江南,你再也别想逃开。
西边盛开着瑰丽的层云,金红的光落在林穆木颤抖的睫毛上,留下一片黑色的阴影,就像已经开始蔓延的黑夜那样。
春天要过去了,就连江南也不能例外。
六、
南方的天气真的是阴晴不定,才过了两天晶亮的好天气,就又弥漫了灰色的重云。
林穆木站在窗口,看着莫子桑,一点一点的消失在视线里。她伸了个懒腰,百无聊赖的走到他的书柜前,冲着被拆下电池的小闹钟做了个鬼脸。随意的扫视着书柜上排列的整整齐齐的书脊,她用手指慢慢滑过一排又一排的黑点,微微笑了。
她好像看到了,在晴好的午后,他和她一起坐在一树花下,莫子桑低着眉,入神的翻着书,轻轻地念着,林穆木倚在他身边,听不懂他念的什么,只是觉得叮叮咚咚的很好听。她一定会渐渐睡去,身旁净透的茶汤,蕴着白汽,模糊了时光。
她翻了半本诗经,打了个哈欠,真的搞不明白,莫子桑是怎么记住这些生涩的句子呢?林穆木合上了书,“啪。”一滴雨打在了玻璃上,外边又开始滴滴答答的下起雨来,林穆木打开窗户,斜斜的雨丝就飘到她的手上,冷意一下就激起一层汗毛。
林穆木拿着电话,莫子桑早上有些匆忙的被班主任叫回学校了,快开学了,莫子桑说可能要他帮忙。他走的时候并没有拿伞,回来时一定会淋湿的,林穆木看着开始变大的雨点,有点着急,她关了窗户,电话没人接。
忽然,隔壁的卧室里有手机震动的声音,林穆木将诗经胡乱一塞,就想过去看看,谁知书没放好,倒下来的时候,顺带碰掉了一个盒子。
林穆木在门口听到响声,回头看见散开了一地的火车票,一张一张或新或旧的粉色车票,就像在雨里掉落枝头的山茶花,还是那样好看,只是马上就要凋谢了。
林穆木弯身,一个个地名跳进她的眼睛里,兰州、西安、西宁、包头、锡林郭勒、克拉玛依,成都、昆明、大理、西藏。她小心的捡起那些票,每一张都是他去过的地方。
你竟去过这样多的地方么,是自己一个人去还是有人陪你呢?你看了我想看的草原吗?牛和羊真的会藏在里边么?你有没有带回克拉玛依的一捧沙子,是不是每颗沙子都是小小的玛瑙?你看了苍山听了洱海么?你站在纳木错的旁边,许了什么愿?
林穆木紧紧地把票贴在胸前,盈盈的镯子硌的心脏生疼。
她哽咽着一遍一遍说,“对不起,莫子桑,对不起。”在西藏的那张票上,有少年黑色的笔记,狠狠的深刻痕迹,一字一字的席卷了林穆木的眼泪。
“林穆木,我找不到你了,不想找你了。”街上的雨丝已经织就了一张网,将天地间所有生灵都笼在其中,飘飘渺渺的看不真切。隔壁手机嗡嗡的震动,像持续不断的呜咽。
“不,他不会放弃的。”林穆木从耳旁拿下了莫子桑落下的手机,安静的站在窗前,按灭了亮着的屏幕。
接近傍晚,莫子桑回家开门时看到了,一脸媚笑,不怀好意的林穆木。
“你干嘛,”莫子桑拍拍打湿的袖子。弯下腰捏捏她的鼻子,“你又把什么摔了,不会又是你自己吧。”林穆木躲开他凉凉的手,傲娇的一仰头,指着桌子上冒着热气的两碗面,莫子桑偏头,眼角绽开浓浓的笑意。
莫子桑看着白瓷碗里,翠绿的菜叶,葱花,卧的很完整的蛋在正中间,面条也很好,他端起碗喝了口汤,味道竟然还不错。
“怎么样,怎么样。”林穆木从桌子那头探过来半个身子,脸都要凑到莫子桑的碗里了,莫子桑顺势喂了她一口面条,眼前女孩子,眼睛刷的亮了。“林穆木,你为什么总喜欢吃我碗里的?”莫子桑放下碗。林穆木红了脸, 哼唧到:“我哪里知道,你的比较好吃啊。”
莫子桑擦着手从厨房出来时,林穆木站在他面前,可怜巴巴的指着右脚说:“莫子桑,我脚痛。”莫子桑抬起眼睛,“你伤的是左脚。”
空气里弥漫着让人心安的薄荷气味,莫子桑仔细的将药酒涂在她脚上,微微用力的按揉着,林穆木靠在床头,看着身边的莫子桑,下巴上残留的青色胡茬,伸手碰了碰。莫子桑捉住她的手,将她拉进怀里。
七、
林穆木顺从的倚在他怀里,转动着手腕处的镯子。
“莫子桑,我看到那些车票了。”林穆木开口。“嗯。”莫子桑下巴搁在她头顶上,她毛毛的头发扎的他有些痒痒,“我故意摆出来的。” 林穆木从他怀里挣扎的坐起来,又被他拉回去。莫子桑按下她的仰着的脑袋。“你以为我找你找的很容易么。”莫子桑开玩笑似的轻描淡写的说。
林穆木鼻头一酸,将脸埋进他的白毛衣里,让茉莉花的清冽逼回眼泪。莫子桑隔着衣服,听到林穆木闷闷的说:“对不起,莫子桑。”
“嗯。”他环紧了她,“林穆木,你得告诉我,这三年你去了哪?”
林穆木没有想到,接近四年的不告而别,就这样被原谅了。也许,这就是她要的答案。也许,这就是时间。
那一年她十七岁,林穆木记得那个春天很暖和。她穿着好看的裙子站在莫子桑家院子里,一架葡萄下,赤红着脸,她刚刚向着十七岁的莫子桑表了白。上了学才知道,所有人看莫子桑都觉得他很好看,不仅她喜欢,隔壁班的校花也托她情书,真讨厌!林穆木想。
少年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一句话也不说,林穆木窘迫的开始出汗,顺着脸颊流下来,在汗滴落前,在莫子桑开口前,林穆木终于沉不住气,掉头跑开了。因为太匆忙,莫子桑在身后喊了句什么她没听清。
林穆木有时候想,要是自己在勇敢一点,在坚持一下,会不会就不会遗憾那样久。
再后来,这天半夜,林穆木被神色凝重的父母从床上拉起,只带了些要紧的东西,就连夜被送上了北上的火车,她都没来得及向莫子桑道个别。
林爸爸的投资项目出了问题,明天天一亮,就会有大批的债主蜂拥而来。父母站在进站口,握着她的手,红着眼眶,没有说话,林穆木知道他们要回去做他们认为该做的事了。而她,要独自一人远赴远在东北的姥姥家,好好生活。
看着车窗外浓重的夜色里偶尔略过的几点灯火,她突然很想莫子桑。很想闻闻茉莉花的味道。
莫子桑沉默着,听她清掉嗓中的哽咽,轻声问道:“东北冷么?”林穆木点点头,“最冷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鼻子都要掉了。”她顿了一下,“不过,东北的烤肉很好吃。”
夜已经深了,林穆木细碎的讲着自己在东北的事情,什么外婆家养的大花猫啦,什么家家都会做的酸菜了,什么某年冬天,她在雪地里堆了个和莫子桑很像的雪人啦。莫子桑微笑着,时而点点头。
其实,林穆木在东北过的有些难过,好多次都坚持不下去了,她一个字没说,她也没说她在东北有多想他。
渐渐,林穆木的声音小了下去。她枕在莫子桑的胳膊上沉沉睡去,小脸上的眉毛紧紧皱着,似乎在发愁着什么。莫子桑用手指抚平的褶皱,叹息着。
我想,莫子桑大概怎么也不会料到,仅仅一天之后,林穆木会再一次和他来一场不告而别,他不禁怀疑,这是不是已经成为了他俩之间的既定情节。
莫子桑站在书柜前,看着空空如也的车票盒子,攥紧了赴英留学的通知。就在昨天,自己放弃了学校仅有的几个公费留学的名额,班主任打来劝他的电话被林穆木接到,她用莫子桑母亲的口吻,说:“他不会放弃的。”然后,又放弃了自己交换生的机会。
他不会放弃的,我不会放弃的林穆木!莫子桑下意识的抚上胸口,随即红了眼,那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北上的火车,载着林穆木迅速远离了暮春的江南,片刻后只留车窗上抓不住的香樟残影。
林穆木身着一身单衣,瑟缩在车窗边,死死捏着碧绿碧绿的石头。她三个月前从妈妈口中得知莫子桑考到了南方的大学,举家搬去了江南。她拼命获得了这个交换生的机会,她只想来见他一面。
林穆木按掉妈妈打来的电话,耳边回响着她临走时,妈妈吞吞吐吐的话,“木木。你爸爸病了,我们债还没还完,你能不能......”,妈妈并没说完。没说完,林穆木也懂得。爸爸以前合作伙伴的儿子,已经向她清楚的说明了希望结婚的意思,而他的实力足以让林穆木家改善现在的生活。
林穆木就是想来见他一面,因为三个月后的盛夏,她就要与那人订婚了,她将穿上漂亮的白纱裙,绾起长长的头发,可惜,在阳光下走向的不是他。
那一晚,取下石头的时候,林穆木看着身旁睡着的莫子桑,轻轻问道:”莫子桑,你在我身后喊的是不是,我也喜欢你。“可他就那样安静的睡着,淡淡的月华在他的鼻尖镀了一层银光,一如那一年,在春日的阳光下,他给林穆木念诗的时候。
他端坐起身子,朗声念道:”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树生花,群莺乱飞。“
可惜啊,暮春,已经过去了。
各位看官,请留下意见。万分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