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晚上去看了记录片《摇摇晃晃的人间》,这部片子是点映片,早在一个月前,发起人就已经开始筹备,全城招募观影者。其实在这次活动之前,我对于这个火遍大江南北的诗人,闻所未闻。特意去百度查了资料,资料让我大吃一惊:
余秀华,湖北横店村人,因出生时倒产、缺氧而造成脑瘫,6岁才学会走路,19岁时辍学,在非自由恋爱情况下嫁给了比她大12岁的尹世平,09年开始正式在写诗歌,14年作品被《诗刊》发表,被网友疯狂转载,预估已超百万次,迅速火遍大江南北,成名作《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
说实话,她的资料真的让我很惊讶,从农村草根逆袭的名人,大有人在,但从脑瘫患者逆袭成诗人的农村妇女,真是第一个。
然而,更让我惊艳的是她的才华:
《穿越大半个中国去见你》
其实,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无非是
两具肉体碰撞的力,无非是这力催开的花朵
无非是这花朵虚拟出的春天让我们误以为生命被重新打开
大半个中国,什么都在发生:火山在喷,河流在枯
一些不被关心的政治犯和流民
一路在枪口的麋鹿和丹顶鹤
我是穿过枪林弹雨去睡你
我是把无数的黑夜摁进一个黎明去睡你
我是无数个我奔跑成一个我去睡你
当然我也会被一些蝴蝶带入歧途
把一些赞美当成春天
把一个和横店类似的村庄当成故乡
而它们
都是我去睡你必不可少的理由
——余秀华
一位文学者评论到:穿越几千公里的的土地,只是为了完成一种性的仪式,这种夸大的手法,不由得让人内心一颤。
如果说《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是让世人认识余秀华,那么《摇摇晃晃的人间》就是让世人理解余秀华,她主动的把这把钥匙抛给了世人。
《摇摇晃晃的人间》记录了成名后的余秀华与丈夫离婚、患癌症母亲去世全过程。不同于电影电视剧,有特意渲染的氛围与情节;也不同于地球脉动这种纪实片,有惊险和刺激。整部片子非常平静,平静的开始,平静的结束。结束时,我甚至不敢相信的反问自己“真的就这样结束了吗”,就如同余秀华离婚后在车上反问自己一样:
“我真的是一个人了吗?”
“....离婚前和离婚后没有什么两样,别人的婚姻可能是天天见面或者长时间相处,我离婚前是这样,离婚后也是这样,我这几天时常在想,我真的是一个人了吗,感觉像是梦,梦想成真了....这正是这段婚姻的悲凉之处。”
记录片最先出现是一大片金黄色的麦子,在风中瑟瑟成音,金黄色的麦子、绿油油的野草,还有湛蓝的天空,混成一副静谧的乡村油画,然后画外音出现了:
“首先是我家门口的麦子黄了,然后是横店,然后是汉江平原。”
从画外音开始的那一刻,我的眼睛就湿润了,这是一种常人难以体会到的心情——虽然早已知道她是脑瘫患者,可画外音里,那拙劣的、一字一顿的、强力控制声带颤抖的声音,还是像一把利剑刺穿了我的心脏——从未觉得,说话都需要拼尽全身力气。
接着画面出现了余秀华的身影,一个走路像鸭子,穿着二十几块钱地摊货T恤的农村妇女,拿着一把弯弯的镰刀,挎着一只很长的箩筐,摇摇摆摆的从镜头里出现了,没有任何修饰,你可以清晰的看到她粗糙的皮肤,带泥渍的衣服,以及因为脑瘫造成的极度不自然的表情。
她去给兔子割草,家里养了几十只白绒绒的兔子,争先恐后的等着她割草回来抢食。
她是个农民,活在封闭的山庄里,每天割草、喂兔、养鸡,她身上带着农村妇女典型的粗糙气质。
她是个诗人,农家人看到金黄色的麦子,心想的是“快到丰收的季节了”,而她看到金黄色的麦子想到的是:
“在月光里静默的麦子,它们之间轻微的摩擦就是人间万物在相爱了”。
相比较诗歌来说,余秀华的诗算不上艺术含量高,但相比较华丽辞藻的矫揉造作,她的诗显得特别纯真、特别纯粹。随便摘抄其中一句,都仿佛身临其境,她的诗句就是眼睛,帮你捕捉世间万物的风景。
在晴朗的日子里,余秀华爱在门口写诗,简陋的小方桌,四根铁丝,绑上木板,用油漆简单的涂刷桌面,就是诗歌诞生的源泉地。余秀华打字非常吃力,无法像正常人一样,一分钟60个字,有的速度更快。她只能用一根手指,一个键盘一个键盘敲击,碰到拼音长一点的字,几分钟才能打出一个字来。
打字这么难,为什么还要十年如一日般坚持写诗呢?
她说:诗歌是我在摇摇晃晃的人间里的拐杖,诗歌让我觉得心静,每当我在写诗时,我就觉得我是干净的,心和身都很干净。
我时常觉得,会写作的人很可怕,因为TA把所有的喜怒哀乐都摁进了文字里,构建了一个文字世界,在文字的世界里畅所欲言,而这个世界,不是对所有人都开放。有些人被邀请进来,因为无法理解这个世界,离开了;有些人无意中闯进来,却被这个世界惊讶,不肯离开。
一个会写作的女人更可怕,因为她不仅组建了一个王国,还成了国王,一个国王是不允许自己做低贱的事情的,她必须是高昂着头的,她必须是拥有钢铁般的意志的,她必须是带着永不失败的心的。这样的女人,无法被尘世间的灰尘蒙盖,更不会被牢笼般的婚姻束缚。
余秀华提出了离婚。
19岁时,余秀华辍学,在非自由恋爱情况下嫁给了比她大12岁的尹世平。二十年的婚姻,让余秀华不堪重负,她日日煎熬在这无望的婚姻中。
她说:“他看到我写诗就很烦,我看到他坐在那里也很烦。”
她说:“无论下多大的雨,这样的泥沼小路,他一次都没来接过我,一次都没有扶过我,如果我不小心摔了一跤,他还会笑话我,这样的婚姻真的让我觉得很心寒。”
她说:“我每年都在说离婚,有次我走进法院起诉离婚,办事人员说,就你这样还离什么婚,起诉是要钱的,还不如把钱用来买几件新衣服。离婚出现在残疾人身上,是不可思议的。”
纪录片到20分钟左右的时候,余秀华的丈夫,尹世平出现了。像大多数的农民工进城一样,从事建筑行业,在工地上当廉价的劳动力,每年只有除夕的时候才回来。
吃饭是记录片中取景较多的一个点,大部分的剧情推动,都是在饭桌上完成的。余秀华的父母亲非常喜欢尹世平。导演在拍摄时采访余秀华的母亲,问余秀华和尹世平当初是如何结婚的,她母亲回答说:
“我这个儿子(女婿)是四肢健全的人,能看得上我女儿,她自己也愿意,就结婚了。”
余秀华在一旁说:“我没有愿意,是你们愿意的。”
婚姻一直是余秀华的心病,是束缚她的牢笼。一个有才华,有思想的女诗人,会更加追求精神上的相濡以沫,渴望得到真实的爱情。但尹世平无法给予,他只是个吃饱喝足就满足的农名工, 无法想象什么是爱情。
所以,他们离婚是必然的。
整部片子,共有5次饭桌上的取景。余秀华的手指无法像正常人一样紧抓着筷子,只能像拳头般紧握着,另一只手扶着碗,利用桌子和手固定碗不挪动,身体趴下去,再用筷子往嘴里赶饭。
5次里,余秀华都没有伸出筷子往碗里夹过菜,她做不到。所有的菜,都是由她的父母帮忙夹的,尹世平没有帮她夹过一次菜。
记录片中,还出现了一个镜头,余秀华第一本诗集出版后,邀请她到北京参加签售会,临出发前,母亲帮她整理着装,问她身上带了多少钱?她笑着说,带什么钱啊,没有必要带钱。母亲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沓钱,她笑着说,我要250,只要250。最后母亲真的只给了250元。
后来采访中,余秀华说道:他(尹世平)每次寄回了钱,从来不会寄给我,我要买一点什么小东西,都得向他们要钱,就是因为我没有钱,所以这个婚一直离不了,但现在我有钱了,我就要离婚。
然而成名后的余秀华,离婚却更加困难。
父母亲认为,你成名之后就把丈夫一脚蹬了,这事说出去不好听,以后儿子都会找不到媳妇。
她丈夫的工友觉得,成名了就抛弃糠糟之夫,属于忘恩负义。
她的丈夫尹世平想得更多,你成名之后,我更加不会和你离婚了。成名之前,我为了这个家庭辛辛苦苦20年,你现在成名后有钱了,就想把我一脚蹬了,想都别想。
与尹世平谈判失败的那个下午,余秀华一个人坐在水塘边,记录片中第一次出现的背景音乐。
后来,她在诗中这样描绘那天下午:
有人评价说:余秀华跟萧红很像,都是把自己的感情,毫无保留的融进文字里。
但我觉得,与萧红相比,余秀华还多了一份害怕,她想尽力爱一个人,却害怕爱一个人,她说:“因为害怕,她宁愿把一份感情分在是个人身上,也不会把一份感情挂在一个人身上,如果那个人不理她,她就全盘皆输。”
她的文字里有不甘心,还有隐忍;有渴望,还有爱而不得。
观影结束时,发起人说:余秀华后来的确是碰到了她想象中的理想情人,有粗壮臂膀,有宽大的胸怀,可以在她感到困难的时候拥抱她,但是他们不能在一起,所以她是爱而不能。
在一次节目里,主持人说:有人统计过你的2014到2015年1月的诗歌,关于爱,出现了140多次,请问,你心目中的爱是怎样的呢。
余秀华说:一个女人,一辈子都没有得到爱情,是一件很失败的事情,我一直活得很失败,所以才在诗歌中肆无忌惮的表达爱。
在农民、诗人的标签之前,她首先是个女人。女人哪有不渴望爱情的呢?她率真的表达了自己的情感需求,她需要爱,才会写很多爱。
然而,就在余秀华跟丈夫闹离婚的时候,她的母亲被查出了癌症。
她说,成名后对她的生活没有任何改变,事情还是这样糟糕。
“两年前奶奶去世时,我就有点无法接受事实,不曾想,不过两年时间,连母亲也要离开了,我真希望得癌症的是我。”
母亲被查出癌症的时间段里,也是余秀华和尹世平离婚闹得最凶的时候。病了后的母亲,不再对余秀华絮絮叨叨,更多时候沉默不语。在离婚前,两人唯一一段长的对话,是在饭桌上说的。
母亲说:人们说,得了这个病应该要心情愉快,你这样还天天气我。
余秀华反驳道:我哪里有气你了,我离婚是我的事情,你不要管就好了。
母亲说:我这么做是为了维护好完整的家,至少在别人看来,我们家就是完整的。
余秀华说:人活一辈子,是活给自己看的,还是活给别人看的。
母亲有点生气,说:活给别人看的。
余秀华说:你这观念就不对。
在记录片里,余秀华与父母的对话,都是笑着说的。所以,这段对话,看得影院的人都笑了起来。
随着影片进度条前进,我的心情也跟着导演的思维逐渐变得平静,越往下看,越觉得她是一个诗人,而不是一个面临婚姻破碎,母亲癌症的农村妇女。在她身上存在两种极度的反差,聪敏机智的大脑和语言表达困难的嘴巴;幽默风趣的性格和极度不协调的身体;成名前封闭山庄的生活和成名后应对媒体问答时用词精确与老辣。
导演范俭在接受单读采访时也谈及到:给我最大的反差感,是她超常的智慧。她有很强的思辨能力,反应非常快,在很多场合应答如流,用词精准,不说废话。
这样一个睿智的女人,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是不会随便改变的。即使她再谈笑风生,笑容下的决心,是不会更改的。
她最终还是离婚了,她跟尹世平打电话说:这个月回来15万,下个月回来10万,你自己看着办,不回来就法院见,上了法院一分钱都拿不到。
她跟父母说:以后儿子找不到媳妇我负责,但这个婚肯定要离。
能有这种魄力跟丈夫说离婚,真的很勇敢,她有她的底气。
拿到离婚证的那刻,她开心的像个孩子,一直说:你看,你看,红色的离婚证。
办完离婚手续回来的那天晚上,在饭桌上,尹世平跟余秀华反而像夫妻一样,能心平气和的说话,而余秀华的母亲一直偷偷抹眼泪。
余秀华问她:我离婚了是一件坏事还是一件丑事,我想不通你为什么要一直哭。
她母亲说: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心硬的人。然后就离开了,余秀华站在原地,无声的哭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向母亲解释,也不知道如何安慰母亲,离婚像是她的罪过。
影片到此接近尾声,最后的镜头是余秀华母亲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她的母亲特别慈祥宁静,右下角写着去世年份——2016年。
这部纪念片是献给余秀华母亲的,为了纪念她辛劳的一生。
影片突然间的结束,让我久久不能回神,总觉得,应该还要再长一点,再长一点。
观影结束后,有四位志愿者饱含深情的朗读了余秀华的诗。
朗读的时候,我在想,作为一个诗人,她的才华让人惊叹,既有古典的艺术感,又参杂着田园的乡村气息,生活和艺术无缝隙的结合;作为一个脑瘫患儿,她乐观、幽默、风趣、率真、大胆。可作为一个女人,她是失败的,她渴望爱情,却从未遇见过爱情;她想要付出,却不敢付出。她在害怕与想爱之间徘徊,她宁愿把一份感情分在十个人身上。
可我仍旧佩服她,佩服她的才智,佩服她的率真,佩服她的纯粹,佩服她的勇气。
上台领取“女性榜样奖”发言时,她说:“不管是男人或者是女人,只要按照自己的心愿活着本来就是一种胜利,人活着就是胜利。”
活着就是胜利。一个人从出生到死亡,不过短短一万天,有些人为着活着而努力,有些人明明活着却已经死去,时代的沉默,总需要一些例外的人来发声:你看,我连说话的表情都无法控制,却在努力活着,你们不应该比我更好的活着吗?
我们就该努力的、好好活着。
—END—
莫希碎碎念:
这篇文,反反复复修改了三天,每个字句都在反复推敲,可总觉得无法完全体现余秀华的真模样。有人说,别把余秀华熬成一碗鸡汤,毕竟天才也禁不起折耗,让诗歌还原诗歌。我非常赞同此观点,但这篇文还是写成了鸡汤模式。因为,我总觉得,有些人出现,就是为了给世人一个响亮的耳光。在安逸的、祥和的世间里活的太久,就会忘记生活的痛苦。人生本就是一场苦难,你之所以这么轻松,是因为有人为你负重前行,别认为这是理所当然;你之所以活的这么辛苦,也很正常,人生本就如此,何必怨天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