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碧鲜
如果爷爷活到今天,想必也能获得一枚勋章。
我出生的时候,爷爷才去世一个月,我对爷爷的印象就是墙上那张大的黑白照片,以及另一张长长的照片上,密密麻麻的人头中,开国领袖们坐在正中,遥远的后排上的一个模糊的脸庞。
我生于重庆,籍贯却是河北蠡县,就是地道战发生的地方。爷爷十来岁时,就当上了八路军的通讯员,各种跑腿送信,曾任蠡县的武装部长。解放战争随军南下,到了重庆,从此定居。
爷爷的故事,曾听父亲讲过,有两次,爷爷面临生命危险。一次是在村口遇到了三个日本人,一个骑马两个走路。爷爷身上刚好有一把驳壳枪,他掏枪瞄准射击,一气呵成。
然后三个日本人应声而倒?
同学,你抗日神剧看多了。史实是,枪卡壳了。
我擦啊,伪劣产品害死人!
走路的那个日本人冲过来抓人,一把抓住了爷爷的衣领。当时是夏天,北方人都穿着白色的无袖小褂子,爷爷还没扣扣子。日本人一扯,爷爷顺手脱了衣服,转身就跑——衣服赏你了。
事情还没结束。爷爷跑,日本人紧追,在一个岔路口跟丢了爷爷。据爷爷口述,当时他是躲在路口旁的一个草垛里。有个老婆婆坐在路旁做事,日本人问有没有见到过一个没穿衣服的年轻人跑过,老婆婆指了一个相反的方向。日本人追过去,正好遇到一个同样上身没穿衣服的年轻人从对面走来。日本人认定,他就是开枪的人。就在这个路口,把他活活打死。
当时,许多村民在一旁被逼着看,但是没有一个人说出爷爷藏身的地方。
那只是在当年发生的千万悲剧之一。
我很小的时候,第一次回老家,父亲就把我带到代替爷爷身死的那家人去,让我给他们家人磕了三个头。
听堂爷爷(爷爷的堂弟)说,当年中日建交,政府给当年边区的百姓做了很多很久的思想工作。对普通老百姓来说,日本人对每一家人,都犯下了滔天大罪。
我有两个好朋友,三个人建了一个群,晚上有空就聊聊。有一次说到祖上的丰功伟业,我说我的爷爷打过日本人,阿桐的姥爷参加过台儿庄,阿心吭了一会,才说:“我爷爷在养外宅。”
也许知道我在爆笑,阿心力争:“但是抗联暗中找我爷爷捐钱捐米的时候,我爷爷还是捐了很多的。”
我忙说:对对,大节不亏。
记得父亲说过,爷爷曾被汉奸抓到,正在押去司令部的路上,被村里人看见了。族里人得到消息,带着钱赶过来,把人赎回去了。
汉奸你的职业道德呢?
父亲说,汉奸也知道,平时跟着日本人蹭吃蹭喝蹭姑娘,只要不害人命,八路军和游击队不大会管。但是,如果把八路军的人送到了日本人手里,就是要抵命了。死心塌地跟日本人干的汉奸,活不过几个月。
最惊险的,还是遇到日本人埋伏那次。一天夜里县大队和八路军汇合去某个地方。结果,有人叛变了,把路线告诉了日本人,日本人提前埋伏了。八路军倒是知道了消息,但是没及时告诉县大队——几十号人就进了日本人的埋伏圈。
八路军同志,你们这是坑谁呢。-_-#
爷爷当时刚刚进入县大队,还是个小年轻,也一同进了埋伏圈。枪声响起的时候,大家就知道中了埋伏。
我打断父亲的讲述,兴高采烈地说:“所有人是不是立即找掩体,和日本人展开激烈枪战?”
父亲说:“年长的把你爷爷保护起来,让他先逃。”
在年长战友的掩护下,爷爷立刻往回跑。他一抬头就看见一个日本兵在树下,日本兵也看到了他。两人就这么两厢对视,爷爷脚下不停跑得飞快,日本兵一枪未放。爷爷跑回家,躲进地道,几天不敢出门。
不开枪的原因,大概是那个日本兵觉得,先放跑一个人,后面就会跟来更多,到时候再网更多的鱼。我想,这人一定是学过兵法的。也多亏他,才有今天的我。如果有机会见到此人的后代,我肯定先抱拳:多谢祖上不杀之恩。然后再一顿狂扁:叫你来当日本兵,叫你来打中国人!
后来,爷爷到了重庆,任公安局刑警队队长。和奶奶的婚姻没什么好说的,具体过程,参见《激情燃烧的岁月》。奶奶是乐山井研人,出身商人家庭,据说当年井沿县,有一半的房子都是她家的。我经常夸口的一句话是:“我奶奶家里有两口大盐井。”
十月份的时候,奶奶去世了。她很独立,到她去世之后,家里人才知道,她已经为自己买好了墓地。那时,我才知道,爷爷去世后,骨灰回了老家,葬在原配的旁边。
啥?原配?
父亲说,爷爷在老家曾经娶过一位姑娘。可惜命不好,在生孩子的时候去世了,母子双亡。
所以,奶奶选择在留在重庆?
在奶奶的葬礼上,来自井沿老家的表叔说,奶奶那一辈,就她一个女孩子,宠得千娇百贵,连零花钱都比其他兄弟多。她从井沿到了成都读书,再到了重庆成婚、定居,走完了这一生。
我很想念奶奶。
再说另一个人,外婆的亲生父亲,我的外曾祖父。1939年,他在重庆垫江被抓壮丁,被迫加入远征军,远赴缅甸。外曾祖母带着年幼的外婆,到了重庆谋生活。外婆说,外曾祖父曾经寄回一封信,说是要去缅甸打仗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到现在,外婆已然年迈,依旧牵挂着不知魂寄何处的父亲。
如果,你在书里,或者荒野的墓碑上,见到一个逝去已久的人,叫徐仁宪,麻烦你告诉他,他的女儿、外孙女、曾外孙女,很想念他。
今年终于去了腾冲,长长的石碑上,密密麻麻的名字看得我眼花。我一个个的找,终于找打一个名字,与外曾祖父的名字很像。我不知道是不是他,我只能深深磕头。无论他是不是我的外曾祖父,感谢他,曾为这片土地撒过热血。
(外曾祖父名叫徐仁宪,与上图的“徐仁元”相似)
顺道回忆一下曾经的家。在10岁前,我住的地方是重庆市检察院。从大门进去,上个小坡,拐进一栋门楼,经过一条黑黑的走廊,上二楼,就到了我的家。
我一直觉得家很有些特别,像一栋小别墅。当时,我家在二楼,一楼三楼住了其他人家。我家的客厅很大,阳台更大。奶奶在阳台上种了许多花,我还能转着弯骑自行车。夏夜,父亲把凉席铺在阳台上,我躺在凉爽的床上,偶尔可见流星在深蓝的夜空划过。我数着明明暗暗的繁星入睡,酷热的夏季也好过许多。
很偶然的机会,我才听说,这房子,曾经住过一位近代史上很有名的人物——汪精卫。
我了个大擦。原来,我和历史人物的距离,就是他在阳台上思考,投不投降,我在同一个地方纠结,练不练手风琴。
哎,兆铭兄,你要是把“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的英雄气贯穿始终,这房子也不会被拆掉,我也可以多留点童年的回忆。
爷爷去世了很久,墙上的照片越来越模糊,奶奶也随着他的脚步离去。爷爷给我买的小人骑木马的玩具,也早就找不到了。我曾翻过淘宝,怎么也没有找到同样的骑木马小人。有的东西,可以拆掉,有的东西,已经忘记。但有的东西,是永远无法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