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的仆从》
入夜前的风带来最后一丝白昼的温和,随后暮色悄悄扑来,天空的光芒渐趋黯淡。月上梢头,猎犬开始在谷仓内哀嚎。
先是一阵低沉的呜咽声,如同饥饿的孩子在黑暗中发出的压抑哭声,却响亮异常。渐渐地,这声音里掺上了些许仇恨,如愤怒之人在面对仇家时自喉头挤出的一丝饱含怨恨的低吼。这两阵声音过后,才是真正的狂吠,响亮的犬吠声就这么响彻了夜空下的庄稼地,一声盖过一声,叫得人心头恼怒。无数次,我在床上辗转反侧,几番起身坐定,强压下满是怒火的沉重呼吸声。我有一把猎枪,有子弹,我有过射击经验,如果我想,我随时就能将它打死。
但我不能,我坐在床头,在自窗外射进来的微弱白月光中,我那剧烈起伏的胸口慢慢地恢复了平静。我再次躺下,听着那如同紧贴着耳畔响起的犬吠,艰难地陷入沉睡。
天亮后,我打开谷仓的门,将它给放了出来。它又恢复正常了,那憨厚的模样再次叫我心生喜爱。我将食物丢给它,它便迅速地吃了个干净。我说,咱们去打猎吧。它便伸出舌头,摇起了尾巴,仿佛真的能听懂似的。我想到,结合它在夜晚的行为来看,它或许真的是能听懂的,不过它总归是不会说人话,若它能说人话,恐怕我就不会再顾虑那么多,将它直接给打死了。
它仿佛听懂了我的心声,用它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紧盯着我。那双眼睛像是上了漆,没有一丝光彩,死板如木制。但如果它能听懂,它就能咬死我;如果它能咬死我,它早就干了。不过,也可能是出于和我一样的想法,它才留我活口。
我们一同在林子里打猎,冬天就快到了,树林里已经没有什么生机了,只有冰冷的寒风呼呼地吹,从灰白色的这一头吹到黑黢黢的那一头。灰白色的这一头,是阳光已经照射到的地方,然而现在的阳光和我记忆中的阳光大不相同,现在的阳光是灰暗的,天空则像是一条在冬日里被冰霜覆盖了的河流,那一缕缕的流水早已冻结凝固,太阳只不过是被遗弃在河流中的一个圆盘,本身不发光,反射的是别的光。这光没有温度,既不暖和,也不冰冷,没有一点生命的气息。树林黑黢黢的那一边,则是阳光没有照射到的地方,那儿就像黑夜。
从前,林子里还有布谷鸟的啼鸣,有泉水潺潺流动的声音,有风吹拂过树叶的沙沙声,现在这些都没有了。林子里一片死寂,有如坟地。坟地,这个词闪过我的头脑时,我突然打了个寒噤。我看向我的脚边,猎犬正盯着我,面无表情,我不知它是否也听见了那个词,并想起了些什么。
“你为什么要每夜狂吠呢?”我问它。
它没有回答,这是自然的,我不指望一条狗能真的听懂人类的语言,即使它真的听懂了,它也无法表达出来,毕竟我没法理解它那忽而高昂忽而低沉的吠叫呀,它是否每晚都在谷仓内呐喊着什么呢?可怜的狗,纵使竭力呐喊,也没法让这世间有思想的人明白它的内心所想,因为人不懂狗语,这是隔在两种生灵之间最大的障碍了。蚂蚁有没有语言呢?我不知道,但它们一定是有自己的交流方式的,然而人类无法理解,这倒是不妨碍它们,因为它们自有一套社会体系,然而狗同人很亲近,它们没法跨越语言这一鸿沟,一定是感觉很孤独的。
“如果你能表达出来就好了,”我俯下身,轻轻地说,“用什么方式都行,你要知道,毕竟这儿只剩我俩了,我们要相互作伴,把对方当成亲人和朋友来看待。”
它那双漆黑如夜的眼睛钉在我的身上,没有移动过半毫。
那一夜,不出所料,一过十一点,谷仓内便传来了它的吠叫声。我死死堵住耳朵,想要尖叫,却将声音抑制在了喉咙里。这该死的声音啊,打扰了夜的寂静,就像魔鬼那混沌刺耳的笛声,大概就是它吓走了林子里的鸟兽,使泉水不再流淌的吧。它就是这地狱里的魔鬼之音啊,只有最深的黑暗才能接纳它,而它正将这美丽的农场和树林变成它的黑暗居所,再过不久,连树木都会在它的呼号下枯死,阳光将会消逝,我的这个小世界将会布满冰霜和灰烬。但我不能杀它,因为它是我唯一的伴了,而且,若是我杀不死它呢?要知道,它现在已经被魔鬼掌控了,它再也不是从前那个跟在我身后摇头摆尾的活泼小狗了,它看我的眼神里充满了冰冷,我知它想食我血肉,它在等待一个时机。
这是惩罚吗?还是一个游戏呢?魔鬼是在观察谁会先进攻吗?我不禁幻想有两个魔鬼,它们相互打赌,一个赌我会先进攻,一个赌猎犬先进攻。为了让游戏变得有趣,它们必须控制猎犬,让它变成魔鬼的仆从。从小我就知道,魔鬼的性情是难以捉摸的,它们做事是不需要理由的,也不追求意义,所以,在我周围出现的一切变化都不奇怪。鸟兽失踪,泉水干涸,在魔鬼的居所里,这些都再正常不过了。
和往常的许多个夜晚一样,这夜我睡得不好。我劝说自己,至少这犬吠没有从前那样响亮了,在我将它关进谷仓之前的那些夜晚,它会绕着我的屋子奔跑,有时用它那爪子疯狂地抓挠我的房门,那刺耳的声响啊,使我毛骨悚然,惊扰我的每一个美梦。从前我常梦见美好的事物,现在却什么也梦不到了,进入我梦中的只有无尽的冰冷。在梦境世界中,到处都是一派冰封景象,冰封的尽头却又是熊熊烈火,这是怎样一副光景,难不成这是预言吗?难不成那就是农场以后的模样吗?我又该做什么来制止这变化的发生呢?早晨醒来的时候,我飞奔到屋后,检查我那辆货车的油箱。一切正常,车钥匙也被保存完好,我为什么不离开呢?我……为什么?
我为什么不离开呢?
我记得有谁说过,面对困境时,你首先得试试面对它,而不是转头就跑。说这话的人,一定曾同我非常亲近,但我一时想不起是谁。我站在车旁许久,又掉头离开,来到谷仓前,打开了大门,它便跑出来了,精神抖擞。“我要说件事,”我说,“我要缩减咱们的口粮,能吃的东西不多了。”
你觉得咱们会不会饿死呢?我在心里问它。它看着我,什么回应也没有。
这天我们例行到林子里打猎,照旧什么也没打到。有一次休息的时候,我摆弄着手中的猎枪,起了不下十次杀心,但每一次都有一个理智的声音让我冷静。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充满了无限温柔,就像这冷冰冰的世界中的一簇火焰。我听从了她的话。
猎犬的胃口越来越大,我可以看得出来,但我却在缩减它的口粮。我这是在自掘坟墓啊,它一定会在某个无星无月的夜晚冲进我的卧室,将我给撕成碎片的。我给谷仓加 了另一道锁,这起不到什么作用,充其量只能给我一点心理安慰。不过,我现在需要的正是这心理安慰,我希望我能睡好觉。我将卧室的窗户给封死了,每晚睡觉前,我都用家具堵住卧室门。每天晚上我都做这样的防护,但天一亮,我又去谷仓将它放出来,放心地让它跟在我脚边。我的行为很矛盾,我的心里也充满了矛盾。白天,我需要它在我身边驱逐我的孤独,夜晚,我视它为敌人,要将它驱赶到另一个世界去。
这一天,我们没有进林子。我坐在门廊处的躺椅上,看着它在不远处的田地间走来走去。田地里已经不种东西了,只剩光秃秃的土地,点缀着些许杂草。它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回这头,时不时低头用鼻子拱拱地面,就像一匹马。我猜它是在寻找什么东西,不过,这土地下能有什么呢?除了交错的植物根和顽强的昆虫之外?后来,它在一处土地上停住了,闻闻泥土,又抬头看我。我简直就要起身拿铲子挖开那地方看看了,但就在那一瞬间,女人的声音又响起在我的耳边。于是,我坐在躺椅上一动不动地回视它,我们对视,就像是互相挑衅。
这夜的嚎叫比之前的任何一个夜晚都要强烈,伴随着门锁颤动时的金属声响。它一下又一下地撞门,仿佛在逃离着什么,又仿佛是饿极了。我蜷缩在被窝里颤抖,天气越来越冷了,每个夜晚都很难熬。我颤颤巍巍地起身,披上衣服,来到窗前,透过木板的缝隙看外面。在冰冷的银色月光下,无人的农场没有一丝风吹草动,然而这空气中的吠叫是如此震撼,若是声音也有形体,恐怕此刻外头就是一番万物狂舞翻飞的景象了。
我不再尝试入睡,我决定坐下来,写点什么,或许是一纸遗言。我点燃了油灯,置在那张遍布灰尘的小桌上。我掸了掸灰尘,坐下来,取出抽屉里的纸笔。正当我打算落笔的时候,我看见了那被我遗弃在桌角的事物,在油灯微弱光芒的照射下,它显得模模糊糊,叫人看也看不清。我伸手将它拿起,吹了吹落灰。
那是一张照片,照片上有三个人,那个头最高的人乍看之下有点眼熟,片刻之后我才认出他就是我自己。我旁边站着一个女人,照片很旧了,我看不清她的形貌,但我肯定,她一定就是那个经常在我耳边说话的女人,而且,她一定长得很美。但我却无法在记忆中搜寻到她,也无法搜寻到关于那个站在我们中间的小姑娘的记忆。但那个男人肯定就是我,因为照片中还有第四个生灵,便是那条猎犬,它和我是这张旧照片里唯一清晰的事物。
不过,纵使背景模糊不堪,我还是看出照片就是在农场照的。那时的农场多么美丽啊,田地里有成排的玉米,有西红柿和茄子,远处的山泉汨汨流动,青绿茂密的树林里有鸟儿啁啾,阳光是温暖的,就像冬日的炉火那样能够驱散寒意。但它们现在都去哪儿了呢?这女人和女孩又去哪儿了呢?
这时,外头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我惊惧地冲到窗前朝外看,然而视野受阻,我没法看清发生了什么事,只听得那犬吠忽然一下子变得响亮了起来,就像一台老旧的收音机突然变得好使了。它出来了,我满脑子都是这念头,门锁果真是关不住它的。魔鬼就要进屋了。
一切又回到从前了,它绕着我的屋子跑,又是低吼又是高叫地。我坐回到桌前,止不住双手的颤抖,拿起了笔。我写了几个字,又放下,因为那狗抓挠房门的声音实在是扰得我受不了,恐惧突然转变成了愤怒,我猛然起身,抓起猎枪,打算出门对付它。这时,抓挠变成了冲撞,撞门的巨响敲击着我的耳朵,伴随着我的心跳。恐惧又卷土重来了,我踉跄着后退,跌坐回床上。没什么好怕的,我对自己说,我有枪,我受过训练,我能一下就打中它。
然而,当我低下头,检查猎枪时,却发现里头没有一颗子弹。
不,它有的。一个声音在我心中哭号。那是我自己的声音。我检查过无数次,它有的。
外头传来轰然巨响,门最终还是被撞破了。它究竟是有多大的力气啊,我是没法验证出个结果来了,我呆坐在床边,木然地盯着卧室门。它停止了吠叫,然而它那本不该属于它的沉重落地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那声音变成了鞋跟落地的声响,脚步声停在了房门前,女人的声音响起在门外,女人让我开门,但这一次,我不打算遵循她的想法。
她呼唤我的名字,那是早已被我遗弃的名字。
一声声的呼唤越来越低沉,从未得到过回应,最终,那声音又变成了猎犬的低吼。我低垂着头,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我突然想起这枪里为什么没有子弹了,因为我将仅有的两颗子弹都用完了,用在哪儿了呢?想起那罪行的刹那,它也开始撞门了。这时候忏悔还来得及吗?魔鬼啊,再给我一点时间吧,哪怕一分钟,让我为自己犯下过的罪行忏悔吧。这水为何不再流淌,阳光为何不再温暖,这世间为何仅剩我孤独一人?我全都想起来啦。那个冰冷的夜晚,月上梢头的时候,我将她们埋进了土地里。那地再也长不出任何东西了。
它这就要破门而入了,魔鬼的游戏也快结束了,我猜中了一切,只有一点,只有一点我没猜中。那便是,能够犯下如此罪行,我才是那魔鬼的仆从呐。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