畸形 八

天出尘将旅行箱提出防盗门的门槛时,母亲正坐在洗手间的镜子前面歪着脑袋描画眉毛,装着钱包和大屏手机的手提袋搁在椅脚旁,等会儿要拎着它去小区门口的那间棋牌室里赴约。房间号888的会员包间里提供按铃服务和免费瓜子,它在营业的这十年里几乎成了老顾客天一琴的御用房间,今天下午将会有一场恶战,围观者之多让棋牌室老板考虑是否得收取门票费,她作为众目睽睽下的操弄麻将牌的战士之一,必须得盛装出席,前夜还在和丈夫讨论要不要干脆去做个韩式纹眉,以减免出门前的这段麻烦工序。赋闲的这段岁月给她留下了三十斤赘肉,走路时不得不高昂头颅,否则颈子上就要堆叠出好几个下巴;她的锁骨仍然能从脂肪中凸显而出,为了展示它们,天一琴特意挑选的宽松连衣裙的领口都开到她过于丰满的胸脯上半端,但实际上,已经没人在意她的这些精心掩饰了。第三任丈夫似乎已经放弃了找新工作的打算,在妻子出门征战的时间里由他负责看护齐济,多半是瘫坐在沙发上一罐接一罐地喝着啤酒看电视,任由齐济像只小狗似地满屋子追那只花皮球,时不时出声呵斥她不要把球拍在地板上,那样会吵到楼下的邻居。现在,天出尘一只脚踏在家门外,低头盯着手表的指针。黑色皮革表带绑在她的手腕上,比原来的装饰看起来更像奴隶佩戴的铁环,表带边缘处还能看见一点溢出的粉红色伤疤。

她朝屋里喊了一句:“我要走了。”母亲没有答话,振动声带会影响她此刻精细的操作,第三任父亲则漫不经心地回答“路上小心”,仿佛她只是出发去对街的便利店买烟,只有妹妹抱着小皮球在门口和她告别。齐济四岁了,脑袋修剪成乖巧的娃娃头式样,脸颊像进食中的松鼠一样胖鼓鼓的,她看上去那么小,小得好像天出尘抬起高跟鞋就能一脚把她踩扁似的。小孩子的举止总是和醉酒者相似,含着口水说话,为几个简单重复的句子兴奋不已,还会莫名其妙地尖叫起来;此时齐济正歪歪倒倒地倚在门框上,后背不安分地蹭来蹭去,笑嘻嘻地说:

“姐姐再见,下次还要回来玩呀!”

天出尘每次出门前她都会这么说,这次也不例外。尽管天出尘已经尝试过向她解释这次再见将要持续很久很久,她却无法理解四年、五年甚至十年是怎样的概念,这超过了她在世间总共存活过的年数,下次姐姐回来的时候,就会是另外一个齐济甚至没有齐济站在门口了。对于时间,齐济一向是用吃饭次数来划分的,比如再吃四顿饭就得回幼儿园上学,吃过这顿午饭就可以去找邻居家的男孩儿踢球,然后在吃晚饭之前回家等等,于是天出尘掏出手机飞快地按了几下计算器,告诉她还要吃一万多顿饭才能再见到姐姐。她学过最大的计数单位是“百”,一万就是一百个一百,听到这个天文数字,齐济大张着嘴巴,甚至能看见她喉咙深处的扁桃体在颤动。

“吃这么多饭,我会撑死的。”

“不着急,慢慢吃。”天出尘确认到现在出发还可以提前半个小时到达火车站候车大厅,将另一只脚也踏出门外,“而且不能偷懒不吃早饭。”

她从这个家逃脱的场景就是如此平淡,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振奋人心。当天为民读到她录取通知书上的“表演系”三个字时又吃吃地笑了起来,如果换作别家,可能会被认为是对成绩惨淡的妹妹考上大学一事的欣慰,但天出尘知道他脑子里正想象着她是如何像闯关游戏一样推倒无数张牙舞爪的男人,面试房间里所有人都和她上过床,因而心照不宣地聊起黄河跨越了哪些省份之类的古怪问题,对她的回答和体检表格上的违规记录视而不见的种种情形,没人在意她是克服了多少困难才能在高考作文里写出及格分,勉强碰着这所二流都称不上的艺术学院的分数线的。她忍耐着不去嘲笑天为民唯一的朋友只有他那同样没女人缘的大学室友,忍耐着,反正也是最后一次了。她的美丽被消磨得只剩小时候的一半,但仍然足以摄人心魄,令她收到不少来自同车厢的陌生男人的搭讪。天出尘坐在火车靠窗那侧的软座上,望着窗外流动的山野景色突然被隧道的黑暗所覆盖,心想即使齐济吃掉了几十吨食物她也再不会回到这里了,当光明重新来到时,她和这个城市的所有联系都将被一刀切断。

这份期望只持续到入学军训时就落空了。初次见面的室友们围坐在一起,相互陌生,无话可聊,只好从那些干巴巴的客套问话里搜寻随便什么话题的苗头,当天出尘被夸漂亮第六遍之后,室内的空气急剧下沉,有人慌忙将它接住,询问天出尘的老家在哪。往后她回想起这一刻时,总是埋怨自己为什么不会说谎,尽管她在十八年的生存经历中已经逐渐学会将对周遭的刻薄评价隐藏在心,但说出口的都是真话。同室的庞小莹也来自那里,她住在城南,庞小莹住在城北,二人没有丝毫的共同记忆,无论庞小莹是她的同乡还是印第安人对她来说都没什么区别。但是大家需要她们成为朋友,需要她们惺惺相惜,假若将天出尘或庞小莹的一生写成传记体小说(假若她的一生真的值得),无论是由哪个执笔人来审视这一刻,都会不由自主地将她们写成对方人生中的重要角色。他人,他人将她们的名字并列起来介绍,并总是违背姓氏首字母的规律将天出尘摆在前头,他人把她们安排在同宿舍的上下铺,他人把她们在交谊会上的座位放在一起,他人让她们形影不离,甚至使天出尘怀疑庞小莹是她母亲派来的间谍,监视她在别处的生活是否有行为不轨的迹象,每个月底向她母亲报告她这个月睡过的男人数量,又违反了多少条良知道德,使她母亲一个月来在棋牌室里积攒的恶气在一句“哈!我早就知道”中一扫而空,就像当初她监控第二任丈夫每个在外度过的夜晚那样,在听到期望中的回答之前决不罢休。他人甚至替她们又找来一个同乡的新生,他人对她们的友谊那样狂热,仿佛她们是某种莫名其妙的三人偶像团体,每次上传到朋友圈的合影都能得到几十个“喜欢”,后来庞小莹在偶然抱怨起那个城市里令人不堪忍受的公交车线路时,那位新加入的女生才发觉她们谈论的不是同一个地方;她说话时带着一点可爱的乡音,加上两个城市名字又相近,使他人误以为她和天出尘与庞小莹同属一方水土,但这对他人来说已经全无所谓了。

家乡始终不肯放过天出尘。大学期间她一共接到过两个来自母亲的电话,第一次是在下半学期开始不久之后,如果没有来电地址显示的功能,这对她来说几乎是个完全陌生的号码。天出尘的电话簿里只有她进入艺术学院之后认识的人。母亲用商务通知般的语气向她解释了前因后果,天为民再次心脏病突发,这次需要做个大手术,费用昂贵,家里已将两间店铺卖掉,仍然相当吃紧,因此决定不再给天出尘打生活费了。

“我养了你十八年,”母亲说,“到此为止了,以后你就自己照顾自己吧。”

在她找到校外的那份工作之前,天出尘不露声色地和Kim亲近起来,总是恰到好处地在饭点附近与他相遇,主动邀他吃饭,然后由他付钱。周末在市中心散发传单,被同学撞见时她会解释自己做的是鼓励无偿献血的志愿者工作,仪态万方地将广告单捂在胸口,不让上头“3500元/m^2”的金字露出来。她也曾经去艺术学院周边的美术考前班应征过模特,但被拒绝了,她的脸蛋太过光滑,显现不出光影鲜明的切面,不适合作为头像速写的模拟考题。裸模另当别论,但那时洗纹身留下的伤疤还未完全消退,不符合作为模特的硬性要求。生活仍然难以为继,尽管她已经将粉底液和眼线膏从必需品清单中划去。大约只间隔了半个月,她就接到了来自母亲的第二个电话。这回对面的声音听起来一反常态地憔悴而软弱,甚至用最近过得好不好的问候作为开场白,她一听便清楚这不是来撤销断绝生活费的决定的,于是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能过得下去吧。”

“那就好。是这样的…”母亲吸了吸鼻子,仿佛在强忍着泪水和她说话,“你哥哥每天住院都要花一大笔钱,可能比我们当初想象得更多,何况家里还有齐济等着吃饭。你爸爸都开始在外面工作了。你能养活自己,我早就知道没看错你。所以,如果你手头上还有些闲钱,就帮帮家里吧,多少都行。我们毕竟是一家人,要共渡难关的呀。”

“为什么不让天为民打电话给我?”

“你哥哥现在还躺在ICU里呢,身上到处插着管子,还必须得吃流食…我现在就是在医院给你打的电话,我们付不起陪床的钱,又不敢离开你哥哥,晚上就睡走廊的椅子上…”

天出尘打断了她。“你在医院?”

“是啊,我都不敢让他听见,万一他情绪激动了又要送去抢救…”

她是在学生剧场外边接的电话。这曾经是整个艺术学院里最为气派的建筑,是诞生了剧团这只金凤凰的窝巢,现在它镶嵌在花岗岩外墙上的金色名牌已经生出了老年斑似的黑迹。时值傍晚,路灯交相辉映,透过树荫能看见挽着手走在人行道上的一对对学生情侣,校园外的摩天大厦灯光四射,将没有星星的夜幕涂抹成一片肮脏的灰色,学生剧场里一盏灯也未亮,它向来只在有演出的晚上吝啬地打开几盏最必要的,此刻,她和这座上了锁的破落剧场一起隐蔽在城市的绚烂灯火所照不进的角落里,又黑又冷,但她的心脏中仿佛打开了一股温热的泉眼,令人战栗、令人晕眩的暖流填满了天出尘的胸膛,几乎要从喉咙里涌出来了。天出尘怎么也没想到,至今为止的人生中给她最幸福的一刻的男人竟会是天为民,那个口吃的、满脸痘印的、弯腰驼背的哥哥,光是这一瞬间就令她感激他,怜悯他,爱上他。

“那好,你别挂电话,在病房里开个免提,”她说,“让我听听他的声音。我保证不会说任何刺激他的话。”

败军之将没有谈条件的权利。母亲按她的指示将手机带到了天为民床边,不一会儿,从电话里传来她悻悻的声音:

“为民,跟你妹妹说两句吧。”

长久的沉默。一阵模糊的絮语爬进她的耳道里,虚弱得不足以听出说话者是否真的是天为民,但她仍然为此激动不已,嘴唇像刚刚涂过红辣椒油一样发烫。她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简洁而平静。

“我过会儿用手机转账把钱打到他银行卡里。注意一下银行发的短信。”

她挂了电话,拇指飞快地在屏幕上划动,甚至输入密码时还按错了两次。登录,手续,卡号,数字,最后她不再动作了,久久地注视着转账成功的提示页面,屏幕还未调到适合夜间的亮度,光芒自下而上描摹着天出尘漂亮的脸庞,表情好像一个刚刚结束献祭仪式的女巫正对着魔鬼倾诉她的虔诚和爱意似的。

那里写着:您已成功转账1.00元。之后母亲再没给她打过电话,而她每个月的经痛发作时就往天为民的账户里打一块钱。正是这份快意让她能在疼痛中挺直腰板,高跟鞋在石板路上踏出的清脆声响仍然那样迷人。

庞小莹不喜欢天出尘,也知道天出尘不喜欢她。在她第一次向庞小莹发出合照的邀请时,庞小莹还在考虑拒绝的借口,她就理所当然地打开了手机前置摄像头,手比着V字,将她那声名远扬的漂亮脸蛋贴在庞小莹的耳朵上;后来庞小莹每每读到那些大同小异的美妆专题的推送文章里“合照时处在靠后的位置会显脸小”“手捧白色瓷盘可以代替反光板”之类的句子时,都会首先对比一下天出尘有没有这样做过。庞小莹知道天出尘知道她不喜欢天出尘,也知道天出尘知道她知道天出尘不喜欢她,喜欢,不喜欢,知道,不知道,她有时真羡慕别人可以有闲心来考虑这类事情。对于庞小莹而言,这所艺术学院并非一个崭新的起点,而是她十八年履历的悲惨结局。自打学前班时起,庞小莹的课余时间统统都是在芭蕾舞蹈房里度过的,舞蹈老师是个尚可被称为“年轻貌美”却自视人老珠黄的女人,她从舞蹈剧团中因伤退役之后就只能找到这样的差事,一边训斥着压腿时哭喊不休的女孩一边把她们的小脑袋紧紧按在脚踝上。下腰,一字马,翻跟斗,只用大脚趾走路,庞小莹用三次韧带拉伤的代价换来了如同橡皮般柔软的肢体,能把一条腿别在脑袋后边保持五分钟纹丝不动。那时同龄孩子的父母之间正流行着炫耀自家孩子各种十级证书的风尚,但庞小莹登上芭蕾舞考级的顶峰之后仍然没有放弃,当那位舞蹈老师转行去做私人瑜伽教练时,庞小莹已经在本地的青少年艺术团中崭露头角,家里用几本相簿满满收藏着她的各类奖状、证书和演出照片,甚至还有她参加某个童星电视节目海选而登上新闻的那期剪报,上头足足用三行半的篇幅介绍了庞小莹的学习经历,尽管她因为在镜头前回答不上主持人故作风趣的问题而被淘汰了,但每次家里来客人时父母总要用博物馆解说员般的耐心把这些相簿从头翻到尾,它们看上去只是简单地堆叠荣耀,实则每一页都经过专门的版面设计,这可比日益跌价的钢琴十级证书要长脸得多了。

青少年艺术团成员的年龄上限是十四岁,但因为庞小莹在其中不可撼动的领舞地位,艺术团特例允许她延迟毕业,退役后她又作为舞蹈教练的助手为团里服务了两年,甚至在高三学年也会时不时收到在前排贵宾席观看演出的邀请。教练欣赏她,请她去家里共进晚餐,将自己那钻研大提琴的儿子的座位和她安置在一块儿,意图成就一段佳话。那男孩的个子比她还矮,自始至终就没跟庞小莹说过几句话,当两家人坐在一块儿吃饭时,双方父母喋喋不休的夸赞和自谦让他们根本没有开口的机会。我们家儿子虽说办过个人演奏会,但是就大提琴的专业领域而言还差得远呢,不像庞小莹,以后完全能成为舞蹈界的头号明星呀。哪里哪里,也就是凭着年纪小,上过几次电视罢了,以后还能在中央台露个脸就是祖坟冒青烟的事了。艺术团的孩子们称她为“小莹学姐”,当学姐指导的站位和步法与教练所说的起冲突时,他们还会指责教练记错了舞蹈编排。庞小莹十八岁生日那天,孩子们偷偷凑钱给她买了一只蛋糕,虽然端到她面前时蛋糕上的巧克力皮已经被他们剥光了,但仍然使庞小莹感到那三次韧带拉伤的痛楚在这一刻都显得不值一提。

坐着火车走南闯北去参加各校校考是艺术生们必经的一段旅程。庞小莹的目标只有首都那所全国顶尖的艺校,其它考试都不过是为此热身。青少年艺术团的经历使她在别人递上单薄的履历时能够搬出一部鸿篇巨著,因此在地图上一路告捷,最终也漂亮地拿到了那所艺校的舞蹈系录取资格,只要高考分数过了一本线,即可正式登上舞蹈演员的明星之路,嫁给一个比艺术团教练的儿子优秀得多的艺术界人士,评论家的学术杂志上给她的篇幅会远远超过三行半。从这里开始,庞小莹的人生传记进入尾声,情节安排得如此荒谬,明明几次模拟考试中她都拿到了众望所归的分数,高考成绩却有如晴天霹雳,二本线出头,轰隆一声,小白鞋、芭蕾舞房、巧克力脆皮蛋糕和小莹学姐都就此灰飞烟灭。复读不在备选项之列,高中三年里父母跟她说过无数复读成绩一年不如一年的前车之鉴,庞小莹茫然无措,只知道将自己关在卧室里从天亮哭到天黑,再从天黑哭到天亮。父母敲门想给她送点吃的都会被她用怒吼声拒之门外,于是只好把饭菜用保鲜膜包着放在门口,却忘了给她留筷子,直到某个深夜母亲看到她蹲在门前像野孩子似地抓着凉透了的米饭往嘴里送。五六天过去了,庞小莹终于走出了卧室,但成日一副如同死了孩子的憔悴母亲般的神情,父母小心翼翼地提起将来的打算,她望着电视机里喜气洋洋的青年歌唱大赛,望着,听着农林大学、航天大学、某某艺术学院和某某某艺术学院的名字在耳边飞逝而过。电视里的歌手唱到“让梦想起航”时,她回答:

“随便了。但我不上舞蹈系。”

庞小莹扛着行李走进XX艺术学院时,这出悲剧至此戛然而止。新生军训,各式交谊会,天出尘用到的那些自拍小技巧,喜欢,不喜欢,知道,不知道,别人可能对这些事兴致勃勃,但自从她失足坠落的瞬间,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且不真实。这已经不仅仅是所谓高考失败的小小挫折了,在她把自己关在卧室的那些日子里变成了另外的庞然大物,她的故事翻过了尽头,此时只能活在无人在乎的续集里,就像上帝在转瞬即逝的念头里创造出这个宇宙,又随即将我们抛之脑后一样。生活弃我们而去,连死亡也不屑眷顾的日子到底还要过多久呢?五十年?时间过得如此之慢,当下却又如此匆忙,乃至于明天都是不可想象的事情,更不要提毕业之后的未来了。庞小莹在难以成眠的那几天里总反复做同一个梦:昏天黑地之中她坐在孤零零的书桌前,像个会计师那样提笔演算纸上的账目,可还没等眼下的这张算完,新的纸张又会像降雪一样纷纷落向桌面,于是她算呀算呀,焦头烂额,脑神经像机械似地飞速运转,把那些不知其义的数字加来减去,可是新账目到达得越来越快,她永远也算不完,也不知道算完之后能得到什么,只是算呀,算呀;这就是对于未来的隐喻,她会逐渐忙于寻找能使计算稍显轻松的公式和摆在桌角的小装饰品,但也忘记了自己和这些数字搏斗到底是为了什么,或许不能用“忘记”一词,因为她从未知道过,只是不会再追寻这些无谓的答案。无论怎样,庞小莹需要习惯这些,学会和同学聊起美甲的款式,学会谈恋爱和交闺蜜,学会向外投去“表演系美女新生”的微笑,学会成为“他人”。下铺的天出尘就是个很好的范例,但不能完全模仿她,当天出尘的长裙裙摆仙气飘飘地拂过艺术学院的石板路时,庞小莹开始从各类网店购置那些有着“森女”“日系”等可爱标签的衣服,并很快掌握了其中的要诀:袖口长,裙子短;袜子长,鞋帮短。就算这是没有观众的庞小莹续传,她也要保持女主角应有的扮相。学生剧场的大厅里设置了优秀毕设作品展览,为此罕见地打开了满覆灰尘的吊灯,大一新生们都多多少少地从学长学姐们口中听到过这样的忠告:这是一次为期一周的盛大交谊聚会和时装秀场,如果想找到男女朋友并过上玫瑰色的大学生活,切记把握好这次机会。庞小莹的舞会盛装即是看似简洁清纯的森女款,实则武装到牙齿和指甲(草莓味洁牙粉和糖果色透明指甲油),成功俘获了那位在同届学生中大名鼎鼎的Kim的主动搭讪:

“打扰一下,请问你是哪个高中来的学生呀?”

这副精心准备的行头果然起到了预想中的作用,再也没有“小莹学姐”了,她现在看起来就像个不经世故的十六岁少女。庞小莹翩然一笑:

“不,我是跟你同届的,表演系。”

“噢——!”Kim恍然大悟,“那么你大概就是天出尘上铺的‘那位’庞小莹吧!”

随即他开始侃侃而谈,解释为什么要在“那位”之前加上不必要的前缀,说是同寝室的哥们儿对天出尘早有倾慕,却又不好意思主动出击,委托他来打听些天出尘的相关情报。庞小莹心里清楚他在说谎,也乐于接受这样的谎言,和他扮演一心为朋友的玫瑰色大学生活着想的善良室友,于是顺理成章地一次次在街角咖啡馆与他偶遇,哪怕她要为此不顾店员的目光而在显眼的位置坐一上午,只点一杯最便宜的柠檬红茶。他们用正当理由谈起恋爱话题,谈起性,谈起关于天出尘狼藉的私生活的传言,每次她都用惊诧万分的表情加以严正否认,不,我从没听说过这些,小天看起来是个好女孩儿呀;自慰,不知道,原来女生也可以做的吗,和男生谈这些还真有点让人害羞呢。但此时距离庞小莹意识到别人提及她们时为什么总将她的名字摆在天出尘后头的时刻还十分遥远,Kim越来越具体地询问天出尘的私事,向她要天出尘的手机号码,她还全然以为这只是Kim不为人知的腼腆,直到撞见Kim和天出尘有说有笑地拐进小吃街的路口,庞小莹才明白他是在说谎,没有什么同寝室的哥们儿,但谎言的后半部分是真的:他确实只是来向她打听天出尘的事情。其时她已经在筹划和Kim产生一点羞怯怯的身体接触的契机,可是天出尘和他的背影看起来那样般配,实际上她就算和某个秃顶的啤酒肚老头走在一起也能显出般配来,只要身边是个男人就令人一目了然,但这时她和Kim看上去简直是一对能让行人纷纷鼓掌撒花祝福的神仙眷侣,他们早已跳过了那些麻烦的前奏:小吃街的入口处就挂着情人旅馆的彩灯招牌。

加!减!乘!除!梦中的账目霎时在眼前清晰起来,庞小莹恶狠狠地鼓捣着这些数字,一个对推石头伟业万分狂热的西西弗斯,除了将翻来覆去的演算作为毕生事业之外别无他求,喜欢,不喜欢,知道,不知道,这就是庞小莹眼见的生活的全部真实所在。她本来打算大二时以社长女友的身份降临于话剧部,现在不得不放弃这个计划了,在外要尽力避免跟天出尘出现在同一场合,无论如何她决不,决不能成为天出尘的附庸。但在寝室里她却用辩论般的激情和天出尘交换彼此的秘密,以“艺术团教练在我十二岁时就想跟我家结亲”开始,直到她将自己的那些鸿篇巨著字字读完,天出尘作为回应说出的往事却越来越往惊人的方向发展,抽烟打游戏尚有可信之处,兄妹之间的仇视也不是不能想象,和不良少年的顶头老大上过床还怀过孩子就有点不着边际了。庞小莹一向用惊羡的语气表示甘拜下风,心里却嘲笑天出尘编造的谎言是那样拙劣,她根本不会说谎——事实也确实如此,天出尘说出口的都是真话。

天出尘和Kim升上大二后,话剧部的新生欢迎会在艺术学院旁的一家日式料理店举行。今年加入的新生总共四人,个个都从没到活动室露过脸,这场聚餐实际上是为了犒劳老社员们过去一年的共同努力和再次庆祝《明宵再梦》的演出成功而举办的。宋雅风没能出席,自从Kim把备用钥匙归还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她,两个学年都没上完就遭遇退学处分,她那足以登上新闻的怪癖和传奇经历已经成为了校园里人尽皆知的秘密。活动室的杂物间也被悄悄地清空了,门上还残留着宋雅风用毛笔书写的“不得入内”字条的胶带粘贴痕迹。她走后,社团的道具部门陷入瘫痪,Kim社长正指望着有新生能力挽狂澜,但很快就抛却了希冀,因为四人中的两人都推脱了这次欢迎会的邀请。

社长的座位当然是挨着一线女演员的,可以借着摆活鞋帮的理由俯身摸一把邻座的大腿。当Kim对比着社员名单一一辨识那几张陌生面孔时,其中一位才发现自己走错了包间,在善意的笑声中离开后,本来就空荡荡的长桌旁的座位显得更加松散,众人的大腿都鲜明可见,不太适合他原先的小小谋划了。Kim重新点了一遍名,却发现不认识的还有两男一女共计三位。

“怎么,大家还是赶紧出去检查下包间号码吧,”他笑着说,目光直指向没喊过“到”的对桌的青年,“走错的不用不好意思。”

那位可疑人士瘦瘦高高,戴副细框眼镜,皮肤白得在灯光直射下近乎透明,对于血气方刚的男大学生来说,这个人有点过于整洁了,简直像个娘娘腔。尽管其他人的座位距离都可以称得上生疏,但他却和身边沉默不语的女生(她确在社员名单之中)紧紧挨着。此时,他笑眯眯地站起身来,仿佛就是在等待Kim的铺垫似的,他的动作牵动了邻座的那个姑娘,迫使她放下手机,抬头望向他。原来两人的手是握在一起的。

“我叫万年。刚才抱歉了,我不是贵校学生,现在XX大学读金融,今天是来陪女朋友的。她不太适应这种场合,而且我也想了解一下她在社团里的朋友,希望诸位能多多照顾她。虽然已经点过名了,但还是向大家介绍一下,”他一边说着,手里一边使劲将身旁的姑娘拎站起来,“这是我女朋友袁媛。”

袁媛脸上露出窘迫的神色,将手机塞进口袋,浅浅鞠了一躬。大家笑着向这对情侣碰杯,仿佛他们是婚礼上的新人,万年解释着他女朋友沾酒即醉的习性,将袁媛面前的啤酒倒进自己杯中,又为她叫了一罐汽水。天出尘亦是微笑着的祝福者之一,心里暗暗在记忆中搜索着仿佛有些印象的这女孩的脸,此时她僵硬的面部肌肉才被这气氛微微牵扯出一丝笑容来。Cheers!干杯!祝九九!直到聚餐结束,他们相连的手一直没分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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