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世说新语》这本书知道的人很多,它不仅是我国古今文人的“枕边秘宝”,而且这部经典的著作被傅雷先生郑重告诫远在国外的儿子要精读,朱光潜先生也称《世说新语》伴随自己一生,甚至还是日本人千百年来的“最爱”。
但由于它是文言文格式,读起来有些困难并且不能理解到位,导致真正读过的人却很少。
好在有一位戴教授,他精读了这本著作十遍以上,能以非常平实、有趣的文字解开这本书魔幻的面纱,让她从遥不可及的女神变身为皆可直视的国民教师!
戴建业教授大家应该都知道了,因幽默风趣的授课方式受到广大网友的喜爱,但如他自己所说,他写的比他讲的更有趣。我想说的是不仅有趣,戴教授还深入浅出揭示出了《世说新语》的节选篇章的思想主题,各部分讲解也都富有新意和指导意义。
02
《世说新语》主要是通过描写魏晋士人的品格、智慧、才情、个性乃至怪癖,来反映魏晋士人真实的精神风貌。
文中描绘了魏晋名士们清谈时语言的机智幽默、士人俊美的容貌、优雅的举止、超旷的情怀、敏捷的才思,以及他们荒诞的行为、吝啬的个性、放纵的生活……这些气质作风不同儒家传统的仁礼迂腐,也不同于现今社会的趋名逐利,他们有自己独特的个性,至情至性、豁达通透、不受限制。
“礼岂为我辈设也?”
王小波在《沉默的大多数》中一再讽刺儒家礼义对人天性的抹杀,然而魏晋时期人们就有了这种思想觉悟,他们摒弃了一直恪守的儒家道德、操守、气节,只追求内在于人的气质、才情、个性、风度,从而活得更加超然、坦荡、纯真、深情。特立独行才是人性最珍贵的地方,因为它代表了自我和理性的思考。
当一个人不受周围环境限制时,他是最自我的。他只在意自己本真的愿望,沉醉于一切他所认为的美好事物。就如有人问张季鹰:“卿乃可纵适一时,独不为身后名邪?”。张季鹰说“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
活在当下是我们如今最缺乏的能力。《当下的力量》里也曾说:“我们总是忽视或否认当下这一宝贵的时刻,或认为当下是实现未来目标的一种手段,而未来其实只存于大脑中,是不现实的。”这样一来我们永远只有未来,没有当下。怪不得现在只见满大街的人脸上写着焦虑,潇洒飘逸之人几近灭种。同样是一生,一个活得多惬意自在,一个活的狰狞乏味,到底哪种好呢?
人生贵得适意尔。适意人生并只是得过且过、及时行乐。我们一样要为今后打算,追求更好的生活。只是我们不必“先苦后甜”,人生漫漫,如果你有能力,就只做自己喜欢的事,如果没有选择,那么就学会苦中作乐,不要为了达到一个所谓的结果,白白牺牲掉中间所付出时的那段时光。人生短暂,每一天都应该是鲜活绚烂的。
03
《世说新语》这本书里不仅向我们展示了什么是率性洒脱的活法,还有许多为人处世的哲理值得借鉴。
①如,对财富的看法,如何面对贫富差距
《世说新语·任诞》
阮仲容步兵居道南,诸阮居道北。北阮皆富,南阮贫。七月七日,北阮盛晒衣,皆纱罗锦绮。仲容以竿挂大布犊鼻裈于中庭。人或怪之,答曰:“未能免俗,聊复尔耳。”
戴建业解说:
……
文中的阮仲容就是竹林七贤之一阮咸,“步兵”是指阮咸叔叔阮籍,他曾出任过步兵校尉。据史载,阮籍这个家庭世代崇儒,只有阮籍、阮咸叔侄这一脉弃儒崇道,看重个人精神的自由,而不太在乎世俗的利禄,这样家道就慢慢衰落下来。阮咸和叔父阮籍在道南住,其他诸阮都住在道北。道北的那些阮家都很阔绰富有,道南的阮家大多家境贫寒。古代民俗七月七日那天,家家都要晒衣服、书籍以防虫蛀。道北阮家晒出来的都是绫罗绸缎,一家比一家的衣服华贵,这哪是在晒衣,分明是在炫富。道南的阮咸看到道北诸阮竞相晒衣比富,他便用竹竿挂一条像犊鼻一样的短裤,人们见了觉得又搞笑又奇怪,问他为什么要晒这条犊鼻短裤丢人现眼,阮咸满不在乎地说:“七月七日既然都得晒衣,我家既未能免俗,那就晒晒这条犊鼻短裤应景吧。”
……
我们知道,七月七日晒衣只是当时的民间风俗,并不是晋朝的皇家法律,法律必须强制执行,民俗则悉听尊便——阮咸可以晒也可以不晒衣服。说实话,他那条破犊鼻短裤没有晒的必要,这种粗麻布织品不晒也不至于生虫,他故意用竹竿挂出破旧的犊鼻短裤,是以一种恶作剧的方式,嘲讽道北诸阮家摆阔炫富的丑陋观念。在红红绿绿的绫罗锦绣中,迎风招展的粗麻布犊鼻短裤丝毫也不显得寒酸,反倒是耀眼的绫罗锦绣显得那样珠光宝气,俗不可耐。
是什么原因让阮咸不怕“丢丑”呢?主要是阮咸在人生境界上远高于时辈,他摆脱了贫富之累和穷达之忧,所以敢于戏弄道北富有的阮家,让那些热衷炫富的家伙在精神上显得极其寒碜。
假如没有精神上的超越,谁敢在锦绣绸缎之中挂出“大布犊鼻裈”?谁还会有“未能免俗,聊复尔耳”这种人生的幽默?
②比如讲物质追求,如何处理欲望
《世说新语·雅量》
祖士少好财,阮遥集好屐,并恒自经营。同是一累,而未判其得失。人有诣祖,见料视财物,客至,屏当未尽,余两小簏著背后,倾身障之,意未能平。或有诣阮,见自吹火蜡屐,因叹曰:“未知一生当著几量屐?”神色闲畅。于是胜负始分。
戴建业解说:
庄子认为不依赖于外物才有自由,逍遥游的前提就是无待——不依赖于外,有待就不可能实现逍遥游。然而人的生存离不开外物,生活中哪少得了柴米油盐?获取和积累钱财是生存的必要手段。可是,久而久之生存手段却成了生存目的,人们获取和攒聚钱财原本为了生存,逐渐蜕变为生存就是为了获取和攒聚钱财,人由物的主人沦为物的奴隶,古人把这叫作“累于物”或“役于物”。
东晋的两位名士名臣中,祖士少爱钱财,阮遥集爱木屐,二人对自己的嗜好之物都苦心经营。表面上看,他们的嗜好都成了他们生活的累赘,人们一时辨不出二人的高下优劣。一次有人到祖士少家,恰好遇上他正在清点财物,客人进门他还没有收拾停当,剩下两个竹箱子放在背后,他连忙侧过身子去挡住它们,还牵肠挂肚地放心不下,那模样真尴尬可笑极了。另一位老兄到阮遥集家串门,见他用火给木屐涂蜡,一边涂蜡一边感叹地说:“不知道我这一辈子能穿几双木屐呵!”那神态别提有多安闲有多舒畅。于是,两人精神境界的高下立见分晓。顺便说一下,古人把屐履之类的东西称为“量”,我们今天把鞋子称“双”,屐就是底下有齿的木鞋。
祖士少对钱财之爱表现为一种贪婪的占有欲,偷偷摸摸地查点财物的模样活像一个守财奴,看见客人还侧身挡住来不及收拾的财物,自己的东西不愿与人分享,甚至看也不让别人看见,显得那般猥琐、狭隘、自私。除了占有外别无人生乐趣,他生命的存在已经降到了物的层次。
阮遥集的情况则大不相同。他亲自吹火熔蜡涂抹木屐,是因为他觉得一生穿不了几量屐,酷爱木屐是因为热爱生命,深于情却不为情所困,嗜于物但不为物所累,为人处世完全不沾不滞,显出主人心灵的旷达、潇洒和超然。他之爱物不是把自己降到物的水平,而是把自己精神提升到更高的存在,对木屐的把玩其实是对生命的审美。
祖士少和阮遥集虽然都有待于物,但阮只是“物物”,而祖则“物于物”
③关于爱情敢爱敢恨的率性和坦荡
《世说新语·任诞》
阮仲容先幸姑家鲜卑婢。及居母丧,姑当远移,初云当留婢,既发,定将去。仲容借客驴著重服自追之,累骑而返,曰:“人种不可失!”即遥集之母也。
戴建业解说:
一位名士与姑姑的女佣私通,还是在居母丧期间与女佣私通,而且又使得女佣怀孕,得知女佣离开后又仓皇追赶,还十分招摇地共骑一头驴子返回……且不说一千年前的魏晋,即使在自由开放的今天,这其中任何一件发生在社会名流身上,他都没有办法向社会交代,他的公众形象将被众人唾弃,他可能永远从公众视野中消失。
可这种事情一件也不少,全都发生在魏晋之际的阮咸身上。
阮咸早就和姑妈的鲜卑侍女暗通款曲。阮咸为母亲守丧期间,他姑妈将要离开阮家搬到外地。姑妈知道侄子与自己的侍女有染,起初答应把这个侍女留下来,等到出发前又突然改变了主意,让这个侍女和自己一起走。阮咸发现有变后,侍女随姑妈已经远去。当时家中正好有客来访,他立即借了客人的毛驴,还来不及脱掉孝服,心急火燎地朝姑妈离开的方向追去。追上后好不容易说动了姑妈,把她的侍女留了下来。一时找不到马和马车,他只得与侍女同骑毛驴回来。对于像阮咸这样的名士来说,他这样做显然有违常情,朋友们问他为什么放不下一个婢女,他毫不隐讳地说:“人种不可失。”这个婢女就是阮遥集的生母。
与婢女同乘一头驴子回家,是“大摇大摆”地宣布两人的私情;声称“人种不可失”,更是不打自招地承认婢女已经怀孕。
……
更让人大感意外的是,后人在纪念阮咸的诗歌中,竟然对他与姑妈侍女私通一事大加称赞:“小颈秀项可青睐,大名高声皆白眼。”这是说阮咸只爱他所爱的美丽婢女,而对那些令人仰慕的名利之徒却付之白眼。
阮咸与婢女私通的丑闻,后世为什么成了他的“美德”呢?
他爱“小颈秀项”的鲜卑侍女,从来不羞羞答答遮遮掩掩,他根本不顾及自己的身份,也不在乎自己的社会名声,“恩爱”地与她同骑一头驴,高调地宣布她已经怀孕,还急切地借驴去追逐她,表现了一个男人的率真、挚爱和担当。“人种不可失”不过一个借口,实际上是他与婢女之间产生了割不断的爱情。古今有几个达官、显贵和名流能做到这一点呢?且不说《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的李甲,也不说“始乱终弃”的唐代诗人元稹,今天还有多少人有阮咸这种率性和真情?又有多少人愿意出来为婢女承担责任?
阮咸以率性真情挑战虚伪的礼法。读自己喜欢的书,干自己喜欢的事,爱自己喜欢的人,文人常把这作为人生最大的乐事。只有超越了人世名利的束缚,摆脱了患得患失的算计,只有扔掉了礼法的伪装,坦露出自己生命的真性,才能也才配享受这份人生的快乐。我们常像禅师所说的那样,该吃饭时不肯吃饭,百般思索;该睡觉时不肯睡觉,万般计较。因此,错过了许多好事,错失了许多好人。我们没有勇气去爱别人,我们也不值得别人来爱。
阮咸当众表示对婢女的牵挂,正因为他自己了无挂碍。我们不妨扪心自问:有谁活得像阮咸这样率性?有谁活得能像阮咸这样坦荡?
④关于外在,你是不是把美貌看的太过重要了?
《世说新语·贤媛》
王公渊娶诸葛诞女,入室,言语始交,王谓妇曰:“新妇神色卑下,殊不似公休。”妇曰:“大丈夫不能仿佛彦云,而令妇人比踪英杰!”
戴建业解说:
古代青年男女不能像今天这样自由恋爱,他们的婚姻主要取决于父母之命,父母为儿女择偶的主要标准又是门当户对。不少新婚夫妻婚前未曾见面,所以新婚大喜揭开盖头一刹那,新郎新娘不是意料之中的喜悦,就是意料之外的失望,失望的新郎甚至从此不入洞房。这篇小品便记下了一对新人新婚当天的唇舌之争——
三国名臣王凌之子王公渊(名广),娶当时另一名臣诸葛诞女儿为妻,一入洞房开始交谈,王公渊就挑衅地对新娘说:“新妇神色气质卑微低下,一点也不像你父亲公休那样优雅高贵。”看到新郎一见面就如此无礼,新娘子马上反唇相讥:“大丈夫一点也不像你父亲彦云那样出类拔萃,反而强求一个妇道人家向英杰看齐。”
……
王广一看到自己的新娘就这么失礼,肯定是由于对新娘的外貌十分失望。史家并没有说诸葛诞女儿丑陋,当然也没有夸她是美女,估计是由于王广这种风度、气量、才能、学问俱佳的青年,对自己妻子要求太高,看到新娘相貌平平就情绪失控。新娘虽无倾国倾城的外貌,但她有过人的聪慧机敏。这位千金小姐在家从来是有求必应,在新郎面前又怎肯逆来顺受?
见面就领教了太太厉害的王广,没有继续与太太交锋,是发现自己斗嘴不是太太的对手,就此以沉默表示认输,还是一旦发现她惊人的机智才华,王广从此就对太太十分欣赏?
从他们夫妻的人生结局来看,答案应该属于后者。当公公王凌反对司马懿斗争失败自杀后,太太最后毅然陪丈夫共同赴难,王广与妻子诸葛氏相互赏识,相互体贴,丈夫欣赏太太的才华,太太与丈夫命运与共,他们小两口不打不相识!
可见,一个女性要赢得才智之士的爱情,不一定非得有勾人的脸蛋和魔鬼的身材,也可以通过自己的才华机智让对方倾倒;不一定非得要百依百顺的依从,也可以有与对方肩并肩的人格独立;不一定非得要逆来顺受和忍气吞声,也可以通过据理力争来赢得对方的尊敬。《世说新语·贤媛》另一篇小品更是写一位丑女的爱情——
许允妇是阮卫尉女,德如妹,奇丑。交礼竟,允无复入理,家人深以为忧。会允有客至,妇令婢视之,还,答曰:“是桓郎。”桓郎者,桓范也。妇云:“无忧,桓必劝入。”
桓果语许云:“阮家既嫁丑女与卿,故当有意,卿宜察之。”许便回入内,既见妇,即欲出。妇料其此出无复入理,便捉裾停之。许因谓曰:“妇有四德,卿有其几?”妇曰:“新妇所乏唯容尔。然士有百行,君有几?”许云:“皆备。”妇曰:“夫百行以德为首。君好色不好德,何谓皆备?”允有惭色,遂相敬重。
……许允见新婚妻子容貌奇丑,行过交拜礼后就不打算再入洞房,家里人对此一筹莫展。正好此时有客人来贺喜,新妇让随嫁的婢女看看来客是谁,婢女答说客人是桓范公子,新妇断定桓公子一定会劝许允进来。果不其然,桓公子对新郎官说:“阮家既然把丑姑娘嫁给你这样的俊杰,定然有人家的道理,老兄应该细心体察才是。”许允经朋友劝告便转向回到洞房,一见到丑妻后马上又想出去,新妇料定他此去便无再回房的可能,一把抓住新郎衣襟不让他再走。被扯住的许允被她烦死了:“为妇应该具备四德,你有了其中几德呢?”阮氏妇非常自信地回答说:“四德之中新妇唯缺容貌一条,然而士应具备各种德性,夫君有了几种?”许允自诩各德“齐备”。阮氏妇还是不依不饶:“君子各种品行中以德为首,你好色而不好德,怎么说得上诸德齐备呢?”许允被新娘子说得羞愧难容,从此对自己的丑媳妇敬重有加。
许允新妇既有知人之智,又有自知之明,事情的发展全在她的预料之中。新婚之日新郎不入洞房,身为新娘不焦不躁不哭不闹,在紧要时刻融情入理让新郎回心转意,不管是心智还是口才,新娘都在新郎之上,这么好的才女怎么不叫新郎刮目相看呢?
果然许允后来事事都要征求娘子的意见,阮氏妇在丈夫遭受大难之后,以她的智慧保住了许家根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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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没有戴教授的讲解,我是万万不会发现《世说新语》原来是这么有意思的,不懂原文背景理解上也恐怕差之千里。
鲁迅说《世说新语》是一本志人小说,它读起来确实像小说一般畅快有趣,却又比普通小说更有深度,暗含的道理发人深省。
这部经典建议大家能至少认真的读一遍,说不定你也会豁达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