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克拉的香薰》目录
审讯室着实是一个昏暗阴郁的地方,昏黑的氛围,四方的房间内只在中间摆了一套简单的木质桌椅,在代表了界限分明的长桌上放着一个老旧的台灯。和警局展现在外界的一面不同,并没有led灯的明亮,只是一个昏黑的、长久未经更换的钨丝灯,甚至看得到那灯丝在电流的冲击下微微颤动的样子,让人不由得担心这番猛烈的燃烧会否烧尽了这灯泡的阳寿。灯罩上落了一层灰,像是故意设置的一样,那状如阔边编织草帽的灯罩恰到好处地将本就昏暗的光线笼聚在灯下那简单的几方桌面上,而两处的座椅仅仅算得上是模糊,绝没有朦胧的美感。
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边放着的饮水机并不知趣,出水口的闸门像是在提醒处在室内的人无论如何都会供述一般,滴滴答答地向下滴着水,在这样安静诡异的环境中,听水滴的坠落都可以触碰到时间的轨迹,大可以听到水一点一点汇聚在出水口,终究承受不住强大的压强,无可奈何地坠落下来,听到划破空气的声音,再猛地撞在放杯子用的挡板上,四下散作一团的轻松。
墙角的红外线监视器闪着隐约的红光......吕丘北坐在桌后那把单独放置的椅子上,胳膊随意搭在椅子前安置的那个用来限制活动的挡杆上,漫无目的地前后晃动着这个铁质的挡杆,却传来了吱呀的声音——好一种无力的拘束感,吕丘北心中突然有一种百无聊赖的感觉。仿佛身体坐在了这个具备足够标志性的位置上,灵魂也会随着这个标志坠落下去。唯有处于凶手的位置,才能最确切地体会凶手的思维和逻辑,不过这个逻辑究竟是真实的存在,还是靠着逻辑的伪饰,尚且需要更为确切的论证。
在很多时候,越是混乱和无厘头的逻辑,越是和真相最为接近的,而按照常人的逻辑拼凑的,只是一个完美却愚蠢至极的假象。
吕丘北此时依旧在思索此时此刻正在发生的一系列莫须有的变故,从成州案开始,到苏晓案为止,实际上凶手仅仅只是消除了自己心中的两个目标。从数量上看的确是可观的被害者人数和足够惊悚的案件连环案件数量,不论是真正目标的死亡,还是相关涉案人员的离奇死亡,都足以引发社会舆论的哗然,进而形成社会心理中的“扩张效应”,让所有人都把目光汇集到案件的数量上,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凶手是怎样一个冷血无情的反社会人格具备者——随着警方调查的深入,或者说被凶手诱导地不断深入,以及媒体的不断追进,凶手是一个精通心理学的专业人员的猜疑声渐渐三人成虎,甚至成了板上钉钉的结论。虽然警方不断地发布声明,说一切猜测都是暂时没有依据的结论,但是人们仿佛更愿意去相信将各种逻辑摆在眼前的所谓分析。这样的分析在网络上被炒得沸沸扬扬,不论是毫无理论的跟风,还是做了一定理论的分析,都将风向标牢牢地带向了被这些案件塑造出来的——那个具备心理学专业的凶手形象。
吕丘北眉头微微皱着,后背不自觉地靠在那把椅子年迈的靠背上,只听得挣扎般的刺啦声音,就像木头和螺丝终于闹起了脾气,此时正闹着分家的矛盾。不过吕丘北并没有心情去理会这把椅子会不会就此分了家,脑海中一直在回想着这些天各类媒体和网络自媒体,以及各大论坛以及微信朋友圈中鱼龙混杂的案件舆论和案情分析——
仿佛在一个时间点,有关于凶手的侧写就如同燃气泄漏一般蔓延在整个舆论空间之中,只等着一个小小的火星,就足够燃气燎原之势。
被高压垄断的爆炸,所有人都会把责任怪罪于那个火星,而不会去考虑擦出火星的人。
哪怕,综合前面发生的一系列案件考虑,都没有证据表明吕丘北就在现场。哪怕,陆良遇到袭击和苏晓被杀,吕丘北都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
但是,“凶手应该是一个精通心理学的人,具备足够的反社会性和反侦察能力,应该是在家庭方面遭遇过重大的变故,并导致内心对某类人群的愤怒和仇恨。凶手采用心理暗示的方式指使被害者家人杀人,并最终自杀。凶手应该十分明了对现场的布置,并且在相关方面具备充足的专业能力,无论是对尸体的处理,还是现场痕迹的消除。但是,凶手对医学的专业明显不足。此外,香薰对凶手而言具备一定的特殊意义。”吕丘北细细回想了一番自己先前作出的犯罪心理分析报告,再结合网上与之类似的分析,吕丘北不由得觉得后背一阵发凉,这样的一份分析,竟然将大部分的客观特征完全指向了自己。
而诸如“导致内心对某类人群的愤怒和仇恨”和杀人方法,即使自己并没有这样的想法,也会随着客观特征的符合被推定存在的。而那些“不在场证明”,却由于杀人方式和案件当事人的死亡失去了效用。在主观认定的逻辑下,一切出现在现场的客观存在都将是毫无疑问的“铁证”,在如此闭合的逻辑和证据面前,就算没有罪责,也无法逃脱强加于身的刑罚。
凶手想用残忍的数量引起“扩张效应”,进而操纵舆论——凶手真正想要报复的,不是这些出现状况的家庭,而是吕丘北。而这些受害者,只是凶手为警方策划好的假象,也正是凶手一步一步将吕丘北引入圈套必要的棋子。凶手深知仅仅按照如此强行的手段无法让法律彻底毁掉目标,所以,他才会利用这些受害者,利用整个舆论,将吕丘北牢牢钉死在罪状面前,让他无论如何都只能是一个被邪念冲昏头脑的杀人犯。
凶手,真正想体会的,是用舆论杀人的快感。
凶手,真正想看到的,是一个将保护群众视作生命和责任的人被群众残忍无情地抛弃时流露出来的绝望的神情。
吕丘北有些颓唐地坐着,他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一次的分析是对的。但是,为什么凶手会将自己视作目标,为什么自己会成为凶手既定的受害者?吕丘北感觉太阳穴微微有些阵痛,不敢多想什么,心中居然有了一丝奇怪的轻松。如果这样的分析是对的,凶手的目标已经达到了,起码不会有更多的受害者出现了。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桌上的台灯更加昏暗了一些。
一滴......两滴......三滴......
如果凶手想要达成自己的目的,就必须保证所有涉案的人都不能够再说出自己的秘密。吕丘北突然如同触电了一般,猛地从椅子中弹起身子,脊梁骨通透着一种缓慢但清晰的清醒与麻木交织的寒冷感觉,这样一番激烈的动作竟引得自己腰部隐隐作痛。冷汗从眉间寂寞无声地渗出来——还有一个知情人!被凶手击倒在地的陆良,凶手一定得知了陆良仅仅只是受了重伤的情况,为了不出现多余的情况,凶手一定会想法设法地杀死陆良。
陆良......陆良有危险!吕丘北一只手撑着作痛的腰,正准备开口喊出的话,却被这突然的疼痛给生生打断了,只留得一句气若游丝的“陆良......陆良有危险”。吕丘北知道自己右边的那面墙后面,张新河他们一定在观察着自己的反应。吕丘北此时心里很急切,那种直觉和推断让他不自觉地陷入了莫大的慌乱之中。
审讯室的铁门喑哑着打开了,略微透出了外面些许明亮的灯光。
张新河......吕丘北的眼睛被光亮晃得有些晕晕的疼。“陆良......陆良有危险。”吕丘北用手撑着桌子,试图掩盖自己腰部的疼痛感,却被脸上滑落的几滴汗液暴露得彻彻底底。张新河微微皱了皱眉头,“老吕,你身子不舒服吗?”
吕丘北有些愤恨张新河此时的避重就轻,气恼地用力坐回那个干硬的椅子,伴随着那种呻吟与抗议齐鸣的声音,腰部的痛感在达到一个顶峰之后方才缓缓滑落下来,有一种如蒙大赦的感觉。吕丘北方才觉得神智些许清醒了,努力用一种坚定的眼神看着张新河,“老张,陆良有危险。”
张新河看着吕丘北,昏黄的灯光微妙地闪动着,整个房间又陷入了奇怪的安静之中,仿佛被门口的水滴声裹挟了——最终还是张新河打破了沉寂,一边缓缓地将文件袋中的东西一一罗列在桌上,一边用一种低沉的语调说着,“老吕......陆良不会有危险的......”低头沉思了几秒钟,突然抬头直直盯着吕丘北充斥着焦急的眼神,“谁都不会有危险了......你说呢?老吕?”
吕丘北愤恨地呼出一口气。
“十年前,你的前妻楚心瑶女士因为无法忍受你全身心放在工作上,没日没夜不着家的生活,选择和你离婚,并带走了你们共同的儿子,吕楠。当时的吕楠只是个初中生吧,一个刚上中学的孩子,还没有认清未来的道路,就遇到了人生路上第一个挫折......婚姻的失败,家庭的破碎对你的打击很大,所以在长达三年的时间里,你的工作成绩平平,就连马上要到手的晋升机会都被其他同志顶替了。真的是莫大的挫折和屈辱......而你,吕丘北,是一个好强心很强的人,你无法忍受自己的人生竟落得如此地步,也无法心平气和地接受妻离子散的现状。所以你曾经多次找过楚心瑶,表达自己心中的愧疚,甚至有过希望复婚的打算......只是,不论是前妻,还是儿子,都对你的示好视而不见。于是,你终于放下了这样的想法,但从来没有放下过心中的屈辱。所以,你想用自己的工作业绩来证明自己的价值,在之后的六年,你是一个模范警察,将全身心放在案子上,很快就因为业务能力突出被抽调进入省厅......啊,你还是一个具备专业能力的高级知识分子,曾经是公安大学侦查学学士,还在伦敦政经学院公费留学读了犯罪心理学硕士......正因为这些终于显露头角的头衔,你在省厅刑警队一线做了不到一个月,就被破格提拔到省厅的犯罪心理研究室做了研究员,自此告别一线,只需要在研究室做些研究。今年年初,由于省厅人事变动,你被下调江州市刑警大队做了顾问,重新回到了一线,而此时的你,再一次尝到了十年前那种屈辱至极的感觉......你并不想回到一个地方警队,你觉得自己很失败......于是,你将自己遭遇的一切挫折,都怪罪到这些无辜的人身上......你想用他们来祭奠自己的失败......”
张新河不缓不慢地说完,将手中的文件和证物带一一摆放在桌子上——
“于是你选择用心理催眠的方式促使你选中的受害者进入深度抑郁,替你完成一系列的杀人行为,并最终自杀。而你身为一个专业的刑侦人员,足够完美地处理了现场,并且再一次参与现场,来满足你自己心中的欲求。”
看着吕丘北眼中充斥的焦虑,张新河稳了稳心神,这一番话他是没有十足的把握的,藏在桌下的手心早已纂出了汗来,“你们犯罪心理学上,不是会讲重返现场的心理状况吗?你以一个警察的身份重返自己制造的现场,会不会觉得自己的欲望被彻底地满足了?”
张新河拿起一份指纹鉴定书递给吕丘北,“李峰案中,你并没有成州案的小心谨慎,第一个案件的成功似乎让你有些得意忘形。在李峰饮用的矿泉水瓶、傅纯和李曦饮用的矿泉水瓶以及涉案的迈腾汽车上,我们都发现了你的指纹......”
“不过,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要杀这么多自己的同事?是因为人事调动让你觉得失败?还是因为想用这样的方法转移我们的注意力?”
吕丘北轻轻地咳嗽一下,好让干涸的嗓子不至于那么沙哑,“我没办法告诉你......因为,我根本没有做这些事。我们都被幕后的凶手骗了!”想到陆良的安危,吕丘北心中更加焦急,猛地站起身来,双手猛地捏住张新河的双肩,“老张!你清醒一点!难道连你也相信这样一套逻辑吗!”
张新河叹了一口气,正想着怎样进行后续的对话,法医办公室的一位警员冒冒失失地撞开审讯室年老的铁门。这铁门终于没有发出惨叫来,只是沉闷地撞在墙上,发出一声让人不舒服的响声——
“张队!唐曼......唐曼在给娜姐......不不不......在去医院的路上失踪了。”
张新河有些复杂地看了吕丘北一眼,赶忙拉着警员走出了审讯室。
铁门闷响一声,又陷入了一片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