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 文 : 大地倚在河畔
深秋时节一个寂静午后,从越秀山南麓百步梯逐级而下,沿着城市传统中轴线,从连新路经中山纪念堂和人民公园,走向起义路……金色阳光下微风轻拂,感觉清爽。就这样,我又一次开始了老城中的徒步旅行。
行程从中轴线开始真好。在越秀山顶高高矗立的中山纪念碑绕一个圈,再从“古之楚庭”牌坊旁一走,对城市悠久历史的感觉朦朦胧胧也就出来了。带着这样的感觉在城市街道上走,所想就不一样,总把眼前所见与遥远的过去联系起来,似乎每处街角或每处场所都或多或少与那个遥远时候相关。这种感觉使我保持了一种历史的状态。
行程就这样开始
实际上,此次行程并没有事先明确的具体路线设定。我更愿意在一个大致确定的取向上,跟随心中意愿,走到哪里算哪里。我觉得只有这样的随意游走,才能对城市和街区有真实的感受。而且行程一旦到了老西关一带,除了城区干道,那里密如蛛网的横街窄巷对我来说也是颇陌生的。我不能确定我将会在哪里看到些什么并且需要耗用多少时间,只知道这个与街区亲密接触的对城市再认识的寂静午后,是奢侈的和宝贵的。
越秀区内那一段实在太熟悉了。从越秀山一路走来进入起义路,我不需要任何路标引导,某种类似家园感的意念让我自然而然就准确走在那里。一直以来都觉得起义路是相当平庸普通的,全路好象没有什么起眼的建筑,似没几幢房子因多高的建筑艺术而留有印象。但这并不妨碍我对这条街道的好感。
这种好感,当然首先是因为对它熟悉。从有记忆开始不久,我就知道在我生活中有一条如今叫做起义路的维新路。无数次从这里走过,弯曲的街道,两旁种有南方特有的榕树,宁静是它的特征。那时广州市公安局、华侨中学和广州教师进修学校相间座落于此,高第街口附近还有一间铺面不大但相当有名的白雪冰室。路南北两端分别联结着海珠广场和中央公园(今人民公园)。
后来还知道,广州历史上最早的书院之一、建于宋代的濂溪书院就在起义路,位置在当时的春风桥北即今起义路西侧马鞍街一带。①濂溪书院是广州书院起源时期为数不多的几间书院之一,它与当时各地的濂溪书院一样,是为纪念宋代学者周敦颐而建的。周敦颐(1017—1073)字茂叔,号濂溪。这位理学造诣很深的湖南道州人曾在广州担任广东转运判官、提点刑狱等职。据说他的理学思想在生前并不怎么为人知晓,学术地位也不高,但他精通政务且“胸次洒落如光风霁月”。他的两个弟子程灏、程颐后来成为著名理学家。南宋时期周敦颐的理学得到尊崇,理学集大成者朱熹对他评价很高,并为他的著作《太极图说》、《易通》作注解。那时各地都设置书院纪念这位哲人。广州春风桥北的这座濂溪书院,正是建于此时期。遗憾元代时书院遭到毁坏。如今马鞍街内书院故址之上,矗立着连片的青砖石脚及坡形瓦顶的密集民居,周围更有大量近二三十年所建的多层现代民居,春风桥当然早已化为尘土。据记载,明清时期濂溪书院先后在药洲西边奉真观旧址(今教育北路北段西侧)和粮道旧署(今万福路北侧清水濠)重建。
除了这座与禺山书院、番山书院同为广州历史上最早一批书院的濂溪书院之外,起义路后来还有一座千倾书院也颇有名气。建于道光年间的千倾书院原本是梁氏宗祠的所在地,这里也是大学问家梁启超在广州的故居。20世纪40年代,一群意气风发的西南联大毕业生租用此处创办了长风中学,也就是今广州第六中学的前身。经历世事变迁,千倾书院故址如今成了华侨中学的静静校园。走在路上不期而然想到这些,会令人感到城市时空变化的神秘莫测。
“一个步行人留下的自然痕迹是一条稍稍有些弯曲的曲线……”
对起义路好感的另一个原因,就是我居然在那些“庸俗”的最普通的建筑中看到了城市街区之美,至少我觉得它是美的。
沿途有百汇广场、建业大厦、合润大厦等多幢现代高层建筑,但它们都不是起义路建筑的主体。在路两侧形态各异的榕树掩映下,那些三四层高的老房子有着质朴而又精致的结构线条,一些以青砖建造的楼房,尽管挂满商业招牌或有其它杂物影响视觉,但仍可以从中发现它们中西结合的建筑风格的精致美感。我还特别注意到,在树冠荫蔽下的墙体及幽暗的窗户,有一种静态的神秘,暗示这里是可以宁静栖居的生活港湾。这些老房子与它窗前楼外的老榕树所构成的景致,就如建筑艺术学者格朗特·希尔德布兰德教授在分析此类模式时所说那样:与人类居所的原型非常类似。
然而,起义路最令我愉悦的,是它弯弯曲曲的街道走向。这种弯曲使街景变化丰富,行走时有步移景异之感。这是一种独特的城市街道魅力,人们因此而不嫌其长。我翻阅资料时才发现,原来1918年修筑作为城市中轴线重要线段的维新路时,当局为了避开千倾书院而绕了一个大圈,因此才形成弯弯曲曲的街道形状。我不禁悄然起敬,原来早在近百年前,广州城市建设者已经懂得尊重城市具有意义的建筑以及作出符合人性特点的街道设计,为此不惜将城市中轴线调整弯曲。
我们已经无从知道当时做出这种决定的具体过程,只是看到因此留下来的城市中轴线呈现曲线的现实——富于变化之美的维新路即今起义路。芒福德在谈及中世纪的城市规划专家对弯弯曲曲的街道的关怀时说:“一个步行人留下的自然痕迹是一条稍稍有些弯曲的曲线(除非他有意要克服这种自然倾向)……这种步行者一旦留下的曲线,它的美成了中世纪建筑的特点,也表现在中世纪后期和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譬如完美无比的牛津大街”。② 我们之所以觉得平庸普通的起义路总是有着某种莫名之美,总是能带给我们某种难言的愉悦感受,原来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它的设计和尺度符合人的自然倾向。
西堤信步,海珠石岛知何处
就这样且行且看且想,不知不觉越过了海珠广场,在珠江边向西拐入沿江中路。这时我远远看见了矗立于珠江边的广州旧城的标志建筑——民国永安堂。这座由著名侨领胡文虎在20世纪30年代所建的近代企业大厦,楼高五层呈平面方形,首层沿街为骑楼建筑形式,东西入口有圆形拱门。1950年广东省政府接管了永安堂产业,之后一直交由省总工会使用。1994年胡文虎的女儿胡仙把永安堂捐赠给广州市政府辟为少年儿童图书馆。
数十年来,永安堂大厦以它独特的三级收束造型和顶层钟楼而为广州人所熟悉。它静悄悄地呈现一位南洋著名华侨企业家、报业家和慈善家的人生传奇,关于“虎标”万金油的故事一直是这城市的市民留传不息的集体记忆。
然而,老城街道隐藏了太多今已无痕的有关变迁的往事。未必会有很多人知道,永安堂所在的附近一带位置,就是海珠桥、海珠广场和海珠路等据以得名的以前珠江河面上的一个岛屿——海珠石的所在地。
现在我如此轻快地行走其上的遥远年代的海珠石,相传是外国商人遗珠所化,《羊城古钞》载:“有胡贾持摩尼珠至此,珠飞入水,夜辄有光怪,故此海名曰珠海,浦若沉珠,其石则曰海珠云”。这是关于城市与世界联系以及城市商业历史一个富有想象力的奇妙传说。事实上旧时广州城下的珠江水道自东向西依次分布着海印石、海珠石和浮丘石三座石岛,其中的海珠石就位于今海珠南路以东一带。著名地理学家徐俊鸣考证,海珠石原来偏于珠江南岸,只是由于珠江北岸的淤积速度远远快于南岸,才使其逐渐接近北岸。③ 至1931年修筑珠江堤岸时,海珠石最终与珠江北岸连成一片。
在这密集分布着金融大厦、酒店商铺和各种民居的街道上,我努力想象旧时海珠石上矗立着慈度寺的景象。那寺庙多么宁静,飞檐高阁与朱甍画栋之间,错落着高大浓密的古榕树。人们将舟楫停泊于岸边树荫下,或闲歇休憩,或浅斟慢酌品尝河鲜,那些售卖荔枝、蒲桃和素馨花的小贩穿梭其间。清代时这里筑有炮台,是为海防重地,还有一些官绅在这里捐资修建了文昌阁,以揽山海之胜。但如今我无论如何也很难将这些往日景象与眼前所见街景联系起来。走着走着,心中居然掠过一丝“残垒古阁如今安在”的时空怅惘,只觉得岁月会改变一切,偌大一个城市实在没有多少东西是恒久长驻的。匆匆走过沿江中路,已经看不到往日海珠石的半点痕迹。
之后,我沿着江边进入了宁静的沙面岛,自东向西横穿全岛,从岛的西面进入古老陈旧的黄沙。接着折向北,进入弯弯曲曲的整个传统风貌即将消逝的恩宁路,再经龙津西路来到了逢源街。
往事已随流水而去……逢源街因默守着城中无数传奇与秘密而更显神秘
这样匆匆忙忙地走着,肯定只能走马观花,城区中许多值得细细考究的地方,也只能一掠而过了。不过,有数百年历史的逢源街却以它最典型的西关街巷特色,使我脚步不由自主慢了下来。这里所说逢源街,是包括了逢源北街、逢源南街、逢源大街及逢源正街等一连串以逢源为名的古老街巷。说实话,尽管我在广州土生土长,但走过这条古老街巷的次数却不多,至于以一种城市关切的情怀,在这里沿街漫溯作纯粹的游览,则是第一次。
在逢源街内,我被鳞次节比排列于麻石街两侧的西关大屋及所构成的街巷风情所吸引。这些多有上百年甚至更长历史的传统建筑门庭高大,坡形瓦顶和青砖石脚以及带有阳台的立面,特别是由脚门、趟栊和厚木门等组成的三重门,流溢着令人感动的古雅精致美感。这些结构所形成的光影效果,则暗示了它的宁静的生活气质。间或,会有些更宏大的深院豪宅座落其中。当所有这些单个的建筑集合排列而成为街道呈现于眼前时,一种对城市艺术愉悦的惊异以及精神的安顿感,也就油然而生。
踏着逢源北街被岁月磨得光滑的长条麻石路面,我觉得巷中似有某种时空逆转之维。那些西关建筑无疑是属于城市且很是优雅,但它们显然又是属于历史的且有点迷蒙。城市许多故事与秘密就藏于无言的老屋中:逢源北街84号那座全西式的三层小洋楼,是民国初年英资的广州汇丰银行买办陈廉仲的旧居,现为荔湾区博物馆;逢源北街87号那座改良型的西关大屋,是抗战时期著名的第十九路军总指挥蒋光鼐的故居,这座大屋融入了不少西方小楼房的建筑元素;逢源北街82号是重建复原的清代典型的西关大屋。此外,还有逢源北横街9-17号的中西结合式大屋,逢源沙地一巷36号的民国初期纯西式洋楼,以及同时期的那些红砖小楼房建筑……所有这些经典老屋紧密相连可谓目不暇接,而且绝大部分至今仍在使用中,那些传统生活从来不曾完全中断,因此整条街道弥漫着一种典型的广州生活气息。
我想象,在街内每幢大屋的幽暗窗户中及斑驳屋檐下,那些已经远逝的生活故事,或富于传奇或始终平淡,每一段都是独特的。当中必定有许多悲喜交集跌宕起伏的复杂细节。这些人生在世的故事,展开于逢源北街,其情节线索想必还远伸至沿海各大城市以及美加、南洋等地,并且以近现代城市变迁为背景,充满生命梦想。看着这世俗的优雅街景,我联想起进出于十三行或黄埔古港的行商的匆匆身影,也想象着居于大屋深闺的西关小姐在麻石街上款款而行的倩影。更多那些我们今天已经无从知晓的人,不仅曾经生活于这街,更在此留下对他们来说极其重要的刻骨铭心的人生经历。如今所有这些已随流水而去,唯有逢源北街和街内大屋知道一切秘密。逢源北街因为默守着无数城中传奇与秘密而更显神秘。
行程至此,已时近黄昏。我从街上静静走过,内心弥漫着对这大街及两旁老屋的旷远怀想和深深敬畏。我不可能知道街中所有往事,但这大街及其建筑本身就是所有往事;我不可能知道街中曾经鲜活的所有情感,但这大街及其建筑本身就是于今未变的所有情感。
这座城市,时常把最重要的掩藏于最普通及最平常之中
折回恩宁路并由此走向上下九路。在这里,一个更大的不可思议的秘境出现在眼前,那就是1400年前印度高僧菩提达摩登岸中国的地点“西来初地”。菩提达摩是释迦牟尼的第28代传人,公元527年从南天竺航海到达广州,在登岸之处搭建草庵居住。他在南方居住一段时间后,转到北方传播他的禅学。达摩的禅学主张“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所谓见性成佛,范文澜说意思是“觉悟到自心本来清净,原无烦恼,无漏智性,本自具足,此心即佛”。达摩要人们心灵安静得象墙壁那样坚定不移地禅定修行,以达到“身心轻安、观照明净”的状态。他始创中国佛教禅宗,并将衣钵代代相传。由于适合中国人的生存与思维方式,特别是适合中国文学艺术、士大夫的审美口味,到第六代惠能以下的禅宗已经比较彻底地变成了中国化、世俗化的佛教了。而且禅宗在发展中与儒家文化高度融合,并渗透于文学艺术及其它方面,象白居易、王维、苏轼等大诗人的作品中,就充满了禅语和禅味。儒佛融会最终使佛教在中国社会扎下了根,成了中国民众心目中的自己的宗教,很难想象这一文化的重要开端之一,竟然就在广州西关这片窄小的“西来初地”。
但是这片地方现在看上去不怎么起眼。在一个叫“五眼井”的遗迹旁边,华林新街入口处有一个西来初地牌坊,进入牌坊内是古色古香并充满商业气息的玉器街。那些玉器商铺的门面很容易叫人想起西关大屋的味道,却很难使人想起达摩禅师在此登岸的事情。对于初到此地的游客,这里只是一个普通的可以买点纪念品或者做点批发生意的市场,你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多么有来头的地方。
唯有见到位于街中的门面窄小的华林禅寺,才发觉西来初地牌坊原来不是孤独虚有的。这座城市就是这样,时常把最重要的淹没于最普通及最平常之中,使你置身其中而不觉。立于华林寺内,脚下就是1400多年前达摩禅师登陆之地,而这华林寺的前身,就是当年达摩登岸时所搭建的草庵。《羊城古钞》载:华林寺为 “梁普通七年,西竺达摩禅师从本国来,泛重溟凡三周寒暑至此,始建。国朝顺治十一年,宗符禅师重修,环植树木,蔚成丛林”。聊聊数语,却字字有力道出了此地的重要性。华林寺门面窄小,里面范围却不算太小,内有达摩堂和五百罗汉堂,这都是广州寺庙中独一无二的。静思于达摩堂前,每当想到一个天竺使者和一个东方都市在久远年代邂逅的渊源,以及它的历史痕迹跨越漫长岁月至今不曾磨灭的存在,我的内心就充满了惊异。
另一深深的惊异在于对城市时空的感慨,即窄小的地理空间与巨大时间跨度的交错聚合。菩提达摩到达这里时,今上下九路至恩宁路一带依然是宽阔的珠江河面的一部分。从沧海到城坊的改变,再到城坊漫长而复杂的递嬗,云山珠水之间承载了层层叠叠的太多积淀,都市喧嚣浮华和世俗生活的背后,埋藏着数不尽的或无法知晓的古老秘密,也留下了数不尽的城市猜想。夜幕将要降临时,我怀着对这个熟悉的城市一次新体验的惊异,沿着来的方向走出了西关。
对这城市我们到底知道了多少?
对这城市我们到底知道了多少?我越是行走于古老的街道就越会想到这样的问题。我们能够真正全面了解这座城市吗?我始终充满怀疑。面对这有着悠长历史和多元文化聚合的神秘之城,我们试图分析它和说明它的种种努力,或许多是片面的和表面的,充其量只能是对城市真知的步步接近而决不可能是完成。尤其当我们以自己有限几十年的浅表感觉及当今浮躁的思维来想象与解读这个城市时,以为几十年所见所想就是全部时,更是如此。
老城的下午,获益良多,何等理想!
(写于流花湖畔)
注释 :
① 见[清]仇巨川纂 陈宪猷校《羊城古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1年12月第1版P.193—195
② 见[美]刘易斯·芒福德著 宋俊岭 倪文彥译《城市发展史——起源、演变和前景》建筑工业出版社2005年2月第1版P.323
③见徐俊鸣《广州市区的水陆变迁初探》,引自《广州历史地理论集》P21
※※作者有关广州主题的扩展阅读:《广州这个地方——对一座城市的思考与情感》(中国艺术家出版社2008年9月第1版/广东旅游出版社2010年9月第1版;《广州期待伟大的街道》(广东旅游出版社2010年10月第1版)
20170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