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3月16号,早上九点多,我刚到公司没多久,电脑刚打开,大哥突然给我来了电话。
我们虽然亲兄妹,但很少电话联系,就算他到北京出差,也是先微信找我。
来北京出差了?有什么急事?
虽然觉得奇怪,当时看到来电的两三秒钟里,也没往坏处想。
我接起电话说:“喂,怎么了?”
大哥哽咽着跟我说:“咱外婆没了...你今天或者明天回来一趟吧...后天下葬...”。
我鼻子一酸,眼泪也跟着出来了。我说好,我马上请假,我今天就回去。
当天买了动车票回太原,在天津上学的表弟,跟我前后脚到站。
大哥从车站接了我们,连夜赶回小姨家,已经是深夜。
进了家门,一屋子静默,小姨给我们拿拖鞋倒水,然后就抱着一套新订做的窗帘,坐在沙发边上哭诉,这才知道事情原委。
外婆身体几年前就不好,这我们都是知道的,住院化疗好几次,病情反反复复。
开始生病住院那两年,我们都很担心她撑不过去,那段时间跟我妈聊天,总要加一句“外婆身体还好吧”。
真实病情我们都瞒着她和外公,起初化疗好转以后,外公外婆看起来也是乐观的。
虽然后面病情一再反复,但已经超过了医生给的预期寿命。
我们都觉得,都撑过这么久了,应该可以再撑撑的。
所以谁都没有往坏处想。
虽然就在过年的时候,外婆爬两三层台阶都要扶着栏杆大口喘气。
虽然过年一起吃饭的时候,从二楼下来,都要坐在椅子上休息很久。
虽然就在我返京之前,她坐在沙发上拉着我的手想多念叨几句,都累的喘不过气来。
外婆性子刚烈,上楼的时候不愿意让我们扶。下楼的时候我哥要背,她也不让。
她总不想给别人添麻烦,觉得还有口气,就能自己走。
小姨说,病情加重的时候,家里来了邻居,她坐在屋里听着外边人聊天,也想跟人攀谈几句,但是多说几句都使不上力气,赌气不说,自己躺下睡了。
病情重的时候,外婆总觉得自己是个累赘,是儿女的负担,总会自己不停的念叨“活着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算了”。
但是病情好转的时候,她心情又会非常好,见了人也总会多聊几句,觉得活着还有点盼头。
2月份过完年,我返京没多久,跟我妈聊天,我妈说外婆病情又加重了,住了院,要去照顾一段时间。
我以为是跟往常一样的反复,住院一段时间就能出院了,没多往心里去。
其实住院一段时间后,病情确实稳住了,而且有好转的迹象。
但是我们都没注意到,外婆的心里防线已经失守。
外婆其实是不是病走的,她自己吞了安眠药,没救过来,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
那天晚上轮到我妈在医院看护,小姨回家收拾东西,给外婆张罗新家。
小姨说再住几天应该就可以出院了,她去取了订制好的窗帘,准备第二天给挂上。
她说赶着把新家收拾好,这样外婆出院以后就可以住进去,换个环境,身体心情都能好点。
我妈白天看护比较累,而且连着几晚没睡好,那天晚上睡的死。
睡到快天亮的时候醒来,要给外婆翻下身体。我妈推推外婆,她没有反应。
再推几下,还没有。
我妈慌了,赶紧叫医生护士。
但是已经晚了。
后来推测,外婆半夜自己醒来下了床,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以前藏的安眠药,还自己倒了水,吞了下去。
我妈睡得死,完全没有觉察到。
睡前她的病号服口袋里都没有任何东西。
她为着这一天,偷藏了很久的安眠药。
她病重的时候曾经生气的跟我妈和小姨抱怨“你们干脆让我死了算了”。
大概是自己身体太难受,也觉得拖累了儿女心里太难受。
小姨坐在沙发上,抱着刚做好的窗帘,边说边抹眼泪,痛心疾首。
小姨说“她为什么不能再挺一挺,儿女这么辛苦就是为了能让她再多活几天”。
小姨说“我才刚做好窗帘,就准备今天去挂上,她为什么就连这几天都不能等”。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收拾丧葬的东西,回外婆以前住的村子送葬。
村子已经破败不堪,仅剩十来户孤寡老人守着。
小时候觉得偌大的院子,摆了些花圈,坐了几个敲锣打鼓的就满满当当。
小时候得费劲爬上去的土炕,现在靠着就能坐下了。
小时候觉得精致复古的钟摆,也已经停了。
院子里的枣树荒了,井也枯了。
外公扶着窗台,慢慢的弯下腰,再慢慢的屈腿,颤悠悠的坐到摆在院子里的椅子上。
然后偷偷的拿手抹眼睛。
他好像整个人突然被掏空了。
我想起来元旦的时候,我带着他和爸妈港澳游,他还精神矍铄,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七十多岁的老人,跟着我们东跑西逛,脚力完全没落下。
曾经腰板笔直的他,突然就老了。
我想起来小时候,每年我妈都带着我们夏天来避暑,冬天来过年。
那时候我爸骑着摩托车送我们,突突的马达声在小村子里远远的就能听到。
常常车还没开到院子坡下,就看到外婆从屋子里走出来,远远的笑眯眯的望着我们。
夏天午饭后,外婆逼着我们睡觉,我们常常在他们睡着后偷摸爬起来,跑去爬枣树摘枣子,摘没熟的桃子,青涩的苹果,酸掉牙的山楂。
六七月份枣子还是青的,树梢能晒到太阳的带点红,我们爬上树梢摘枣子吃,青涩的味道中带点甜。
外婆高兴的时候,乐呵呵的站在树下看着我们,让我们小心。
有时候不高兴了,就嫌我们摘太多没熟透的,赶我们下来。
十月份院子里的五六棵枣树结满了枣子,我爸我哥他们在树上打,我们在树下兜着大箩筐捡,边捡边吃。
走的时候再兜几麻袋走。
外婆把剩下吃不掉的,晾在地上晒干,收起来慢慢吃。
冬天的时候一进屋,我们就被脱掉鞋轰到热炕上。
然后外婆从里屋端着满满几盘瓜果零食给我们放小桌上。
我们趴在桌子上边写寒假作业边吃。
等过完寒假走的时候,再给我们每人塞一百块压岁钱。
小时候的一百块钱,能买好多东西,虽然最后钱都会上缴到我妈那里。
也许是从小缺爷爷奶奶的爱,外公虽然也疼我们,但不太会表达出来,外婆给我们的爱,我们格外珍重。
爷爷在我七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印象中没有多少交流。
奶奶从小没怎么疼过我们,跟爸妈也有些矛盾,去世的时候,只是颇为感慨生死无常。
外婆去世,是我身边至亲去世感触最深的。
那天送葬,锣鼓声在冬天的小村子上空格外响。
到墓地的时候,外婆已经下葬了。
我盯着黄土堆,想努力感受躺在黄土下的外婆。
我们在墓前点上香火,放上贡品,磕头,然后烧掉花圈。
一切遵照村子里传统的葬礼风俗。
那天风大,火烧的特别旺。
后来有一天晚上,我梦到了外婆。
她在昏暗的地方,拉着我的手,特别慈祥的笑着陪我走了一段路,绕过一棵树以后,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然后我醒了。
我想外婆也去过外公小姨和我妈我哥他们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