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下一个问题:你有什么爱好?”
“饮酒。”
“饮酒?”
“有什么问题吗?”
“那个不算,是个人都会有。只能说明你最近有烦心事。”
临了,面试官收了墨水笔,桌面上的一沓厚厚的纸张,撞在金属办公台上。每张纸片必须保持在同一水平线——他好像有某种强迫症。我不敢乱动,眼睛盯着他,以示尊敬,直到脖子酸痛,他没完没了,直到那沓纸被他整得像一块完美切割的木板。
“回去等通知罢。”
我就知道他会这么说,所以一点不意外。所有面试最后都是一个调调,无论你答得如何,他都会打发你回去等通知,搞得你都开始怀疑自己。我曾听说过,有一个著名的科学家,年轻时去面试,被问宇宙是否有尽头。众所周知,目前世界上没人知道这事儿。既然他问了你,你就得答一答。他回答说,没有,我又觉得,他说,宇宙中的每个地方都是边缘。他想了一下又说,其实不太清楚,事实是,自己没有测量过。
“回去等通知罢。”
从此之后,这位科学家一辈子都在造测量宇宙直径的尺子。期间遭遇了不少困难。第一个困难就是市容局见他整日带着皮尺丈量土地,怀疑他涉嫌倒卖地皮。抓进去关两天他才老实。关他的时候想通了,换一种思维方式,他突发奇想用皮尺量了一下脑袋的周长,说那是宇宙长度。没人反驳他说的不对,连“海角”诗社都向他抛出了橄榄枝,没人会跟疯子或者是诗人较劲。
我找到南,商量让她同意把李莲英借给我聊天的事。
“李莲英啊?”南挠挠头明知故问,“他很忙,很忙很忙。”
“忙着合影吗?他的外形应该不是找人喜欢的那种。”
“你在打什么坏主意?”南皱了眉头。
“有事想问他本人。”
“知道我们这儿的规矩吗?”
“不明白。”
“收费。”
“收费?”
“慈禧太后可是很受欢迎的,我们肯定要让她高兴。”
“这和李莲英又有什么关系?”
“不懂了吧,慈禧最喜欢打麻将,总之不是一个人就行,二人麻将也没关系,李莲英总能让她开心。”
“可我现在没钱。”
“你不是还有工资?”
“那就从我工资里扣。”
“成交。”南满意地打了个响指。真是个唯利是图的女人。
最后,我还是见到了李莲英。南告诉我要到“那里”才能见到他。要找到他先要走过长长的木头走廊,周围寂静如空谷,走在木头地板上头只能听见木头的闷响和自己的心跳。支撑廊顶的红漆柱子粗壮得一人都难以环抱。廊子两侧是荷花盛开的池塘。远远看过去,走廊的尽头消失在一团白色的薄雾之中,仿佛在预示着不确定的未来——李莲英十三岁进宫时应该也是这样的心境。
他从那团白雾里走出来。他跟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走近了我才看清他的那张脸,他的面容定格在三十岁,不仅不丑,在男人中甚至还算得上俊俏,皮肤白嫩细腻得足以令女人嫉妒。
“李先生,我……”还没等我做完自我介绍。
“南都跟我说了,咱们开始吧,”他开口了,声音是浑厚的男中音,令我大感意外。“你有什么想问的便问吧,我尽量毫无保留。”
“真没想到,”我上前一步,“您比我想象中的糟糕形象好上百倍。”
“哦?我在世人脑海里是怎样一番形象?”
“李先生,那都不重要了。我最近想写一部你的传记。”
李莲英连连摆手,“公子莫不是说笑,著书立传是达官贵族的事,鄙人一介奴才,哪有什么可写的。”
“今天不谈政事,聊聊先生的爱情。”
李莲英连连摇头,又点点头,不置可否,“问这种事情啊。”
他的眼神温柔下来,“我倒是无所谓,但是,小杜鹃她可能会很感兴趣,她喜欢被人关注,被人铭记。”笑着问,“小杜鹃会被很多人记住吗?”
“也许吧。”
他又问,“能饮酒吗?”
我说:“爱。”
“这里总不太方便,咱们借一步说话。”
李莲英在前面走,我不敢怠慢,紧随其后。前面是没有穷尽的白色,他时不时伸手拨开白雾,像撕开食品的锡纸包装袋一样随意。走几步都会回头看一眼,担心我跟丢了。
我心里在想关于一个太监的爱情会是什么样子,难以抑制的想像,我觉得他会很痛苦,克制亦是痛苦。当然,我更希望我是错的,如果一件事与我预想中的一样,我会异常失落,我不希望如我所想。他是为了小杜鹃才这样上心吧。他回头,看见我心不在焉的样子,说,不要跟丢,老佛爷午睡呢,睡的不沉,留给我们的时间并不多。我这才停止了毫无意义的胡思乱想,跟上他的步子。
沿石板桥下去,水面上浮着一只通体泛着银光的小船。船体的两端高高翘起来,像月初天上皎白的弦月。我随他下去,小船摇摇晃晃,随时有可能倾覆过去。
“开始吧。”他说。
小船在水面缓慢地滑行。湖面上雾白弥漫,我们像身处巨大的白色蛋壳里。雾气凝结成的水珠顺着柔软的枝条和嫩绿的柳叶滴落到湖水里。
桌上有一柄银壶,酒盅也是银子做的。李莲英取来铁镊子夹了块煤炭添到红泥做的小火炉里,偏头吹了口气。他招呼我坐下,自己坐在对面。时不时有火星从通红的碳火间隙跳出来。他卸下顶戴花翎,银色的壶嘴就升起青烟。
李莲英将一盏酒盅推到我的面前,抓起银壶斟了满满一盅,又给自己斟了满盅。
“谢谢。”我说。浓郁的酒香从壶口溢出来,是常见的菜籽酒,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喷射机”。我不用亲口尝,一闻便知。
“这是绍兴的黄酒,”他嘴角露出一抹笑意,看起来有几分得意,“老佛爷赏我的,一般人可没这种口福。”
黄酒是由一种叫做大米的粮食酿造而成的,虽然没喝过但是我见过,在一本酒鬼大全上见识过,度数不高,至少没有喷射机高。但也许所有的酒散发出来的香气都一样呢,也不是全无可能。
酒杯端的低代表谦卑,酒桌上的规矩我略知一二。我们喝酒,直到两个人的酒杯都低无可低。
烈酒进入口腔,灌入喉咙,酒精作用下的微微刺痛感,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如果说刚才有可能认错,这次绝不会,我敢担保,“这是‘喷射机’。‘喷射机’是好酒。”
“你醉了。”李莲英停下动作,静止了悬在空中的手。他本准备给我倒酒的。
“就这么一杯不至于。”
“黄酒就是黄酒,老佛爷不至于骗我。”
“黄酒是粮食做的,可显而易见,我们只有蔬菜没有粮食。交给王师傅种子的老人没给他粮食的种子。”
“老佛爷说这是黄酒那它就是黄酒。”李莲英语气坚决,眼神里没有丝毫的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