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瓶老扁头

"你真是陈实,还存着俸皇特‘rang’里!这老扁头,哈哈哈哈!"李保国还像以前一样故意把俸皇特酿读成俸皇特"rang"。

笑声还是当年那特色的笑声,鸭子叫一样,这笑声是老校长传给他们的开心果。老校长不在了,但他的故事还一直流传着。

比如:把俸皇特酿读成俸皇特rang,把打猎读成打猪,把彩虹"虹"的拼读成"jiang"……这些故事至今依然是村子里的笑声。

校长老木是村里的生产队长,多少认识几个字,后来看村子里的孩子需要上学,需要教育,他就自己充当了校长,并找了两个高中刚毕业的学生当老师——李保国和王鹏飞。这俩年轻人是同学,又是同岁,只不过李保国不是本大队人,王鹏飞想拉着他过来做个伴,就这样,俩人一起当上了民办教师。当年也就是他们三个民师撑起了这所乡村小学的教育工作。

老木虽然木讷,不过有时候也想得周全,去镇上的时候总想着两位手下,买一斤猪头肉,买瓶俸皇特酿酒——俗称老扁头,回来后三人有吃有喝,目的就是想让手下干好工作吧!

时光真快啊!一转眼几十年就过去了,俩人从嘴上刚扎毛的后生变成了胡子花白的老人,一阵爽朗的笑声把陈年故事都抖露了出来。

"先上点凉菜,咱喝着,就这两瓶酒,多一滴也不喝。"王鹏飞开始往桌子上端菜,滚刀萝卜、花生米、糖蒜瓣、切开的油黄咸鸭蛋。

摆好菜,王鹏飞用手擦着酒瓶上黑色的霉点,搓出一手灰黑,终于找到了生产日期,但是有点模糊,"噗,"一口吐沫吐在手上,用枯瘦的大手多推了几下,勉强可以看见字,出厂日期:1986年9月,还是老式的紫色印戳。

看着满手黑的王鹏飞,李保国又笑了起来,"你看你,还是那么窝囊,也就只有我喝你的酒。"

王鹏飞也不生气,嘿嘿一笑,"对,也就只有你才能喝。"

"你还有几瓶这样的老扁头?"

"就这两瓶,不然藏着留着给谁喝?还准备带墓坑里?"

"哈哈哈",

"哈哈哈"。

爽朗的笑声穿过老院子,仿佛俩人又回到了以前在一起上班的时候……

"你俩快点出来接我一下,猪头肉袋子破了,"老木校长还没进学校门就扯着破喉咙喊,每学期总有那么几次,袋子为什么总是到操场了才破?三人心里都明白。

李保国和王鹏飞抢着冲向操场,他们知道中午的饭又有了着落,不但有肉,还有酒喝。

通常,一斤酒,一斤猪头肉,几个馒头,吃完喝完,小晕儿,说笑一阵,大家下午各自进班上课。这酒菜的钱是工资还是经费,老木不说,他俩也不问。

吃人家的嘴短,次数多了,王鹏飞和李保国他们俩也不好意思,除了安心上课外,也想找个机会回请校长老木一顿。

终于,那年腊月,俩人兑钱买了一箱郭集俸皇酒,准备春节回请老木一顿,表达对领导的感谢,另外,也想像老木那样扯着嗓子大喊一声:快来接接我,猪头肉袋子破了……

世上的一些事并不随人愿,没出腊月老木就走了,心脏病突发再也没有来醒来。这箱酒一直放着,到放寒假,俩人再也没有动过。

老木一走,李保国和王鹏飞心里感觉到冷清得很。放寒假的第二天,学生还没发通知书,天又下了大雪,傍晚,俩人找了一个大树根,引着了火,把屋里烧的暖烘烘的,但是伙食已经没有了,翻箱倒柜,只剩下一个白萝卜,还有几个腌的糖蒜。李保国把萝卜滚刀切好,没有油,只洒上几粒盐,又把几瓣糖蒜倒进碗里,两个菜就好了。

酒还是那个俸皇特酿,但是俩人再也喝不出以前的味道。

"这酒有点苦,是不?"半瓶酒下肚,李保国翻看着酒瓶说。

"嗯,喝着不如以前好喝了,"王鹏飞回应着。

老木的酒盅还在,酒盅里的酒满满的,他经常坐的位置还摆着那个三条腿板凳,老木经常挂嘴边的一句话:坐三条腿板凳,心里要有数。

煤油灯忽明忽暗,就这样,不知多久,俩人竟然喝了两瓶,树疙瘩仍然烟雾缭绕地红火着,俩人和衣而眠。

第二天一大早,李保国就嚷嚷:"你闻闻你那臭脚,熏的我想吐。"

"哈哈哈,你把我的脚当你老婆子的嘴亲了吧!我说今早上我脚那么疼……"

王鹏飞话还没落音,李保国就掀开被子冲了出去,蹲在门外的花池边,"哇哇"地开始给花施肥,满屋子飘着柳絮状白色的灰烬和笑声。

都说距离产生美,可距离也产生间隙。就像王鹏飞和李保国,本来亲如兄弟的一对,自从李保国调到镇上当了教管站副站长后,慢慢地俩人来往就少了,以至于后来年儿半载不联系,见面了打个哈哈或者开着荤素搭配的玩笑相互逗几句。

各自圈子不一样了,李保国开始给各校的校长们打成一片,开始研究如何提高老师们的教学水平,开始研究如何在工作期间能不让老师们偷懒……王鹏飞研究的是小数点向左移动一位,还是向右移动一位。

日子就这样慢慢地过着,王鹏飞依旧还是工资不高的民办教师,而李保国早已转正成公办教师了,家也搬进了城里,一到周末就回县城住。

每年镇上分一个转正指标,王鹏飞盼了一年又一年,依然没有着落,老婆不断抱怨,"你看看人家保国,当年你们一个锅里涮稀稠,现在看看人家混的……"听到这些王鹏飞就有踹她的冲动, 但还是忍住了。

终于,一个周末的早上,王鹏飞拨通了李保国的电话:"起床了不娃子?"

剧烈运动过后是疲倦的,李保国支开老婆去做饭,自己还想睡个懒觉,结果这个"老战友"大早上就开始打电话占他便宜。

当然,他也不甘示弱,"哎呀!你是老王八?"

"是的,是我啊!"王鹏飞说完就感觉自己被骂了。电话那边传来嘿嘿嘿的奸笑,王鹏飞接着说:"我是你老王伯。"

他们自己也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俩人就这样,见面相互逗骂几句才觉得开心。

俩人撩骂着,相互明白了对方的意思,王鹏飞说今天要上城见见面,好久不见了。

中午的时候俩人约了个饭馆,各自拎着各自的酒。

王鹏飞说:"放了几瓶陈酒,今天过来给你带了两瓶。"说着打开了报纸,两瓶被包裹着的俸皇特酿浑身布满了霉斑。

"老扁头?你怎么还有这酒?"李保国有些意外。

"这酒还是那年咱俩兑钱买的,那晚咱喝了两瓶,剩下四瓶一直在屋里放着,给你捎两瓶,你尝尝变味了没。"

"来,今天咱喝这个,"李保国说着,从一个红色袋子里提出来玻璃钢盒子的五粮液。"

"这个……,"王鹏飞心里有点别扭,毕竟是找人家来办事的。

酒足饭饱后,又笑骂一阵,俩人道别回家。路上各自琢磨着中午的酒滋味,现在这么贵的酒咋没有以前的老扁头好喝呢?

后来,转正的指标依然没分给王鹏飞,但有些话却传进了他的耳朵:拿了两瓶老扁头能办成啥事?这事我能当家?

王鹏飞把剩下的两瓶俸皇酒用塑料袋反复包扎几层,埋在了院子西边的樱桃树下。

樱桃树开了几年花,又结了几年果,王鹏飞就退休了。那天,突然心血来潮,想起了这里还埋着两瓶俸皇酒,就把这两瓶酒挖了出来,打开一层层的塑料袋,擦了擦酒瓶,轻轻晃动一下,细密的泡沫在阳光下依然洁白闪光,这是几十年前麦子的灵魂啊!也是自己青春的记忆,这酒,依然没有变化。

王鹏飞又想起了老木校长和李保国。自己和李保国也到了老木的年纪,李保国退休后不知道在忙些什么,王鹏飞扒出这两瓶酒,想着找个人分享了它,该喊谁喝呢?最终还是给李保国打了电话。

樱桃树下,一张小方桌,摆着两瓶依稀看清俸皇标贴的酒。两人急于品尝,王鹏飞一边麻利地上来四个小菜,一边吩咐老伴再炒几个热菜。

酒打开,香味就随着晃晃悠悠飘落的樱桃花在院子里游走,渗进小院的角角落落。

"你们俩慢点喝啊!"我菜还没炒好你们就喝起来了,王鹏飞的老婆挥舞着锅铲,铲着锅里"刺啦啦"的响声,农家柴火锅炒肉的香味已经吸引了几只狗在大门外转悠。

"嫂子快点炒,炒完陪我喝俩儿,嫂子这几年不见还是恁漂亮,当年差一点咱俩一家,哈哈哈!"李保国说完又大声笑起来。

"赶紧用萝卜塞住你的嘴吧!狗嘴吐不出象牙!还是年轻时那死样,哈哈哈!"厨房里也传出带着酱香味的笑骂声。

几杯酒下肚,俩人已经眼睛开始放光,王鹏飞探过头说:"老李,这酒喝着跟当年比,味儿变没?"

"变了,更粘稠,更香了,喝着甜,喝着顺,酒还是陈的好啊!"李保国已经有了酒后反应,用手不住地往后拢着花白的头发,想了一下,又接着说:"也没有变,酒还是当年的酒,人还是当年的人。"

刚说完身子就一个趔趄,地上有点湿,椅子一条腿陷进湿地里,重心失衡了。

突然,他想起来老木校长原来经常说的那句话:坐三条腿的板凳,心里要有个数。

李保国抓起桌子上的另一瓶酒摇晃了几下,说:"老王,给你商量个事,剩下的这瓶老扁头我带回去,我拿一瓶茅台给你换换?"

"哈哈哈哈,不换,这是当年咱俩兑钱买的酒,今天喝完,咱俩就分均匀了。"

樱桃树上,几只蜜蜂嗡嗡嗡嗡地闹着,一些花瓣又飘了下来,一瓣落进了李保国的酒杯里,李保国端起来这杯樱花酒倒进了嘴里,轻轻咀嚼着那瓣樱桃花,苦苦的,有点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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