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洋彼岸虽远，澎湃的自由之风却已弥漫至世界各地，昭然明晰，想也无甚可撷幽探奇处；西欧文化古迹灿烂，但若没有一个好的兴致前往，终难能领略省悟其中精髓神韵，终不若留待迟日舒怀……；南洋，污人去过的地方，我等清澈透明之辈，不宜去，不想去……那么，去东邻看看？
冲绳即是古琉球。那东海之滨，台海之畔，太平洋上，自北向南，一字蜿蜒排开，如奔珠泻玉，似曲折游龙，匍匐游离在浩瀚万顷碧波之上的海国群岛就是它了。
浩渺的蓝天，苍茫的海水，若隐若现，若浮若沉的小岛，在每一次惊涛拍岸之际，卷起的不只有“千堆雪”，还有氤氲在碧绿大海上空的云雾，飞翔嘎声而过的海鸟，翻腾跃波而出海的“精灵”……是的，你没有看错，冲绳的海是碧绿的海———为什么冲绳的海是碧绿色？听说是因为海底产珊瑚礁的缘故。但我却更愿意相信，这是冲绳的海，蓝到了极致，而“蜕变”成了“绿”！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青”可不是“绿”的一种？
天是明澈高远，蓝汪汪的天，不着一丝纤尘，那上面白云朵朵，勾勒出种种图案，人再也没有与天这样近的距离了，彷佛伸手就可摘下天上遨游的云朵。三三两两零星的小岛就隐藏在这蓝天下，碧水间。那水是真碧，碧到什么程度呢？彷佛能照见人影，清清亮亮，似泄了一船金子在海里面，瑰丽透净，静静谧谧地发着光。
若在有风的夜晚，微咸的海风拂过，一轮明月缓缓自天际升起，周围三、五星子，苍蓝的天幕彷佛挂了一个明晃晃的灯笼，把那天照衬得更似润滑无比的蓝宝石丝绸缎面一般，光润可鉴。月亮大而圆，高高在上居中，底下是一泻千里的汪洋……人居小岛之上，小岛在天地、沧海之间，仰面望那星空，渺远得如同云外九天；碧海，辽阔得如同宇宙洪荒。天连着海，海连着天，四围天水相连，人在其间，真正是“沧海一栗”，渺小得如同寰宇纤尘，于是“天涯”的感觉瞬间产生了。
海面静寂无声，裹着金丝的海浪熠熠生光，一淌一淌间，把水里的圆月折叠成了一个、两个、三个……缺月碾压着、摇摆着，似银河里的锦鲤漂洗着尾巴……海岸有椰林，椰香伴着海风频送来“咣当”的琉球“三弦”琴声，琴声低婉哀绵，和着苍凉的“琉歌”的吟哦，似诉说着一个久远的故事，又是复苏着一段遗忘的传奇。月儿的银辉布下一个灰色的苍苍的网，网里有鱼虾，有桂花，还有海藻和浮鲸。星星在里面跳脱、蹦跶。行人也是这里的踽形过客。
渐渐自失起来，没有喝酒，却颇有些醉意了；没有做梦，却疑是在梦里！冲绳的夜啊，怎么这样美？！此情此景，此水此天，大抵就是古人所说的：“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之仙方幻境吧。
冲绳是极干净的。漫岛看不见一片纸屑，遑论垃圾。冲绳的楼宇都不高，听说是拮抗海风的缘故。各种现代化建筑参差在亚热带的绿树繁花中，嵯峨有致。漫街可见汉字，密密麻麻，满满当当。这些家伙在异国他乡颇适宜自在，“置业安家”得颇为妥帖。路上行人不多，人们等着绿灯过马路。车都是一种小型“丰田”越野车，无闻什么噪音。商铺超市低矮却也鳞次栉比，挂满了红的、绿的汉字与片假名交杂其间的艳色招牌。这里的生活节奏俨然不快，笃悠悠的。使我们这群刚从中国繁忙大都市过来的人仿佛置身到了中国内地的某个小县城。但又和小县城有不同，中国内地小县城没有这般井然有序和干净整洁。
入住的酒店在冲绳北部，大概是以前琉球山北王的地方。远处林林莽莽，陌陌苍苍，是连绵起伏的群山。四周却是阡陌纵横的农庄。晚饭后信步走去，但见暮霭星光中，绵延起伏，绿油油的小山陵间一所所农宅掩现。这些民房农宅有着典型的和式风格，梯形挑高的屋顶垂坠下来，干脆利落，古朴拙然。不似中国蔚然可见的明清建筑那颤巍巍的屋顶，虽飞檐斗角，雕梁刻柱，终精致有余，失却大气端然，正是被日本人嫁接了去的大唐气象。
冲绳民宅颇为奇特的是，每家每户几乎或门前或屋顶都盘着一只或一双孔武有力，威武雄壮的猛兽———石狮子，或称“石敢当”。“石敢当”信仰原是中国大陆唐时兴起的一种民间拜物信仰，立石于屋宅前，上书“石敢当”三字，或以猛兽为“石敢当”，用以驱邪避灾，保家康宅宁，人畜平安。如今的神州大地，这样的“石敢当”信仰不知何处还能觅“芳踪”？但在这远水迢迢的海外方寸地却保存得相当完好。我一路看下来，将近二十多户人家，几乎家家都有“石敢当”。要么是一尊巍峨的狮子立于房前屋顶，要么是于壁角镌刻“石敢当”三个汉字，要么是狮子和汉字皆有。中国古代文化的灿烂斐然可见一斑，它影响了周边许多国家。时至今日，在这海外仙山，世外遗珠一般的地方，尚留星火余脉，不得不令人感慨良多……
都说冲绳人长寿，我们于此田间地头遇到的一个冲绳老奶奶着实让我们吃惊不已，对此有了新的认识。老奶奶满头银发，身板却还硬朗，她其时正拿着一个小板凳，一步步，颤颤巍巍地从田垄上走过来。近前了，老奶奶望着我们笑。但我们之间却彼此言语不通。她说的琉球方言我们听不懂，我们说的汉语和英语她也听不懂。同行的刘姐急了，扳起手指在老奶奶面前一个个数起数来。老奶奶恍然大悟，立时也举起双手在我们面前数起数来。我们定睛看着老奶奶的手指如花瓣一样在我们面前竞次绽放，一、三、五、七……我们倒吸了一口气，“啊”地齐声发出惊叹声！老奶奶却笑而不语，镇定自若，依旧举着双手“X（八）、X（九）……！”高寿的年纪精神矍铄，全无半点老者的疲态。晚风中她的白发似要飞起来，笑意盎然的面容一直慈爱地望着我们。就在我们讶异得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的当口，老奶奶两只手掌却已高高竖在我们面前，已整整数到了“十”！我们愕然了，震惊不已！———知道冲绳人长寿，但百岁老人还能在田野里作息，干农活，端着小板凳拔草，却是我们万没有想、见到的！
老奶奶微笑着向我们挥手告别，依旧端着她的小板凳一步一步“逶迤”地向前而去。望着暮色苍茫中她远去的背影，我不禁想道：也只有这样的山，这样的水，这样的海天，才能滋养孕育出这样宁静长寿的人……
二
其实说冲绳是世外遗珠一点不公允和尽然。早在公元十四世纪，冲绳就被中国明朝政府赐名“琉球”。中琉两国在五百多年的交往史中，中国明清两朝政府对琉球这个海外弹丸小国给予了方方面面、无微不至的关怀、照顾和指导。这也是今天冲绳大地上依然遍布中华文化的原因。
如果没有意外，今天的冲绳也许还依然叫着“琉球”，而“琉球”也依然还是一个独立自主的美丽国家。但这美好的愿望只因它的邻国———日本的介入，就令这一切可能成了镜花水月、海市蜃楼。
日本在明朝末年就逼迫琉球向其地方军阀萨摩藩纳贡称臣，“分享”琉球人的贸易利润。后来又于清朝末年，日本明治时期，强行将琉球撤国并藩，改“琉球”为“冲绳”，成为日本的一个“县”（相当于中国的一个“省”）。二战时期，日美战争爆发，琉球又成了日本人抵挡美国枪炮的“炮灰”和拱卫日本本土的前沿防线。而日本人为了驯服这块“新征之土”,在美国人登录琉球前，总计屠杀了26万琉球人，是仅次于南京大屠杀的惨绝人寰的反人类罪行！将总数才45万左右的琉球人几乎屠杀殆尽……
之后是美军托管，然后“回归”日本，再到现在成为日美同盟美军驻东亚的军事基地……琉球是一个苦难的民族，它的命运非常凄凉多舛。
它向往文明美好，曾无数次派遣留学生去比邻的中国学习、求教，带回文明、礼乐和教化。使一个民陋俗荒的蛮荒之岛顷然间成了华风郁盛，礼仪斐然的文明之邦。明朝万历皇帝赐予琉球“守礼之邦”的四字“诏书”，至今还高悬在那霸的首里城门上；它曾有过辉煌的过往，虽地处化外僻壤，却靠着勤俭灵活成为了公元十四、五世纪，整个东亚乃至东南亚的贸易中转中心、汇通万国商品的“万国津梁”；它小心谨慎地勤伺周旋于各大国列强间，只为守得这一方净土，这一淼海天……
那霸的首里城故琉球国王宫坐落在一片陡峭的山坡上。四周星星点点的苍翠中散布着琉球国王的家庙、宗祠和陵寝。更远处是熙熙攘攘，繁华闪烁的现代都市……真实的王宫早已堙灭于二战的炮火烟灰中。如今仿制的王宫陈列着仿制的中国康熙、雍正、乾隆三朝皇帝御赐给琉球王国的匾额：“中山世土”、“辑瑞球阳”、“永祚瀛壖”，还有幸存下来的琉球国王的封印和冠冕。一个吞吐着清泉的“龙头”，据说是整个王宫唯一剩下的“片瓦只垣”。王宫不是“坐北朝南”，而是面朝西方，面向中国大陆方向。外观像极了北京紫禁城，却又保有琉球自己的风格。
我匆匆看完了这所谓的“世界文化遗产”，心中却倍感凄凉。“琉球”，一个极小极小的方寸之地，弹丸之岛，它有着大自然赋予的鬼斧神造的山水、海天，和无拘无束，与世无争的臣民。它无意争雄世界，也无意崭露头角，它只愿永远守护这一方净土于天荒，于水长……但这微小的愿望，于它来说，恐怕永远都是“黄粱一梦”！
冲绳稀稀朗朗的街头游弋着一群一群的西方白人脸孔。灯火辉煌的“国际通”，碧海蓝天的室外海洋馆，白人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或坐或立，或闲逛逗留，或饮乐happy。高鼻深目，咕噜作语。我很疑惑，这样小的地方，外国人的数量怎么看上去比中国的一个特大都市还多？这时候，头顶上忽然响起了一阵阵连接不断的“嗡嗡”声，蜂鸣蝇咛一般。我赶紧抬头看去：一架老鹰似的军事战斗机正挥动着它巨大的翅膀，在空中来回往复地转圈，盘旋，机身喷出的浓浓黑烟似章鱼的墨汁染黑了那蓝的天，白的云，底下蝌蚪般的一颗、两颗人类在这酱天下惶惶走着，没有声音，不透气！哦，这里是“美军驻东亚军事基地”。我猛然意识到！
多少年被欺凌的隐痛真的平复？二战的硝烟真的是隔世烟火？但如今这不时盘桓响彻在头顶耳膜的隆隆机器声，无论如何怕也是冲绳人挥之不去的噩梦吧？还有这街上，这路上，随处可见的迥异的异乡面孔和那风闻中随时能够引爆的核武器……这些难道真的不是冲绳人的梦魇？
冲绳人至“琉球”亡国，到被日本人“收编”，经历了撕心裂肺的亡国痛楚和徒劳无当的抵抗“挣扎”。他们选择了面对现实，丢弃“幻想”，放弃那个橘红色瑰丽的“家国”梦，他们配合，甚至积极主动地融入到日本当局对他们的同化中去。满以为找到了“归宿”和“倚靠”，但事实证明，他们及他们脚下这片土地只不过是日美当局在又一轮世界博弈中的棋子、演练场和前线防御……如果新的战争发生，那么被推出来做人肉盾牌的必将又是他们，他们脚下的这片故土必将又会化为战火的焦土……
他们到日本本土去，本土人对他们斥以：“琉球人”、“冲绳人”！对他们认同寥寥，歧视匪多……
如果说台湾的母国是“中华”，那冲绳呢？冲绳人的根坻在哪里？往昔的“琉球”已不复存在，今天的“大和”也非他们泊靠的“港湾”，他们是一群亚细亚的孤儿！
轻轻地吁出一口气，望着横亘在面前那浩瀚广袤的太平洋，太平洋上倒映出琉球美丽的王宫、精致的“守礼”门，雄浑的“万国津梁”钟，还有那风景如画的残波岬、“万座毛”……洋上起了风，风拂过落霞、归帆与孤鹜，拂过那巍峨的屋角，留下一个漩涡慢慢向远方逝去……
太平洋上的风呵，你缓缓地吹，吹来了大洋彼岸自由民主的俪音，也希望早日吹来冲绳人民拥有“琉球”的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