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唐之踵,卫道士之箭

先说说D.H劳伦斯,英国文学中极具争议的人物之一,以《查泰来夫人的情人》等“有伤风俗”的情色小说而广为人知,以至于读者对劳伦斯的认识多止于此,以至于他写性的盛名遮蔽了他的小说艺术,尤其是中短篇小说的杰出华光。作为一个写了十几年小说的人,我读劳伦斯的中短篇,也不过是上周的事。因为在《巴黎评论.作家访谈》中,奥尔德斯.赫胥黎对劳伦斯大加赞美,“我时常重读他的一些作品,太厉害了,特别是短篇小说”,接下来赫胥黎说他跟劳伦斯很熟,劳伦斯死在他的第一任妻子怀里,我甚至没花时间去想这里面有没有什么八卦,放下手中书,立刻上网,搜了劳伦斯中短篇小说——八十年代出版的译本PDF 版。

毫无疑问,从《菊花香》开始,劳伦斯一下子冲进我的内心,把别的短篇小说家拂到一边。从那个阳光穿透雾霾的下午,直到黑夜降临,劳伦斯的叙述声,像一株麦苗,距离他死后将近一百年,在某个读者的热切阅读中悄然生长。那是一种复活的声音。

很久没有读到这种毫无人工痕迹的小说了,即便是象征手法和心理分析的运用,也仿佛天然。与劳伦斯同时代的英国作家阿诺德本涅特曾经赞叹:“在我们这个时代,没有比劳伦斯的作品写得更细致美妙的文字了。”

是的,劳伦斯有他独特的哀愁与煤块的芳香,他与所有作家都不一样。人们在谈论喜欢的短篇小说作家时,经常提到的会是海明威、福克纳、弗兰纳里.奥康纳、厄普.代克、菲茨杰拉德、特雷弗、乔伊斯、塞林格、茨威格、卡佛等等,几乎没人提到劳伦斯,也许因为没读到,也许因为不喜欢,抑或是因为竖在他脑袋上的那枚嚇人的情色标签——又或许只是我个人的孤陋寡闻。我很庆幸没有错过劳伦斯,他致力于表现人物极为复杂的内心世界和情感冲突,他有敏锐的洞察力和高雅的艺术情趣,他的确值得反复阅读。劳伦斯研究者说道,“随着时间的流逝和人们观念的转变,劳伦斯作品的真正内涵也被渐渐挖掘出来,他的作品不再从简单意义上被作色情小说,而是包含人生哲理寻找光明的真谛之书。”

以性为基石,亦即人欲望本性为底色所书写的,总是更本质,更人性,更真实。冯唐也因擅长写性、热爱写性而倍具争议。其艺术巅峰之作《不二》在香港畅销,更是将他推到舆论的风口浪尖。窃以为,《不二》是中国文学的崭新呈现,也是冯唐难以自我超越的顶峰,尤其是冯氏语言,臻于极致。他在小说中创造了一个巨大的隐喻宇宙,倘不具慧根,便只能见器形,闻器声,山只是山,水只是水。冒犯与颠覆的有力阐释,勇气,慧心,通透,他以非凡的语言才能制造出一枚禁果,散发一股强大的精神气流,将万物夹裹席卷。他的诗化语境,揉合他个人的敏感、纤细、阴柔,他的小说摇曳一股羞涩妖气。

我曾经狂妄无知地说过,一个人不必非在形式上追随某些东西,可以免除任何形式,在自己的空间里完成一切,包括自省、赎罪、忏悔、宽恕、悲悯、坍塌与重建,我的意思是,你就是你自己的宗教、你的庙堂、你的信仰、你的佛光。百无禁忌,赤身无赘,才是真佛,这应该也是《不二》的意思。它大颓、大美,它理性从容,清澈洁净。它就是一脉佛香。

《不二》如何,说到底是冯唐自己的事,鱼玄机没有活着的铁杆粉丝,只要慧能的佛门弟子不来追杀,冯唐大可安心创作。但是,他竟然翻译了《飞鸟集》——那些与他风格气质截然不同的诗。于是问题来了。阿喀琉斯之踵,被太阳神阿波罗一箭射中——阿喀琉斯死了。但是,冯唐死不了,因为黄色,或情色之踵,并不足以致命,但这靶心,似乎成为挫其精神的惟一所在。

想到了几年前,在揭露韩寒代笔事件中,即便方舟子有高学历,有讲证据、讲科学的钻研精神,以及缜密逻辑的文论,人们还是会攻击他头发少,长得丑,似乎出来混,颜值还能兑换几两信任与尊严。很多指责韩寒代笔的人,在遭受韩粉的泼粪与语言暴力之后,闭紧了嘴巴,但是方舟子冒着污秽的枪淋弹雨一直在战斗。那时候我真是同情方舟子,如果他长得帅一点,至少会少一个“阿喀琉斯之踵”。

此后不久,冯唐在《大是》一文中,谈论文学金钱,指出韩寒作品在金线之下。据说也遭围攻,但因找不准冯唐之“踵”,算不上激烈,箭出绵如草,冯唐不但皮毛无损,还收获了大批粉丝。冯唐被攻击最多的是自恋,他不以为然,反倒更为迷恋自己,最显著的表现是,他将《飞鸟集》译成冯氏风格。

以冯唐对汉语丰富性,趣味性的熟稔、洞悉、缠绵付出与不无道理的自负,这一点也不奇怪。让我吃惊的是,《飞鸟集》竟然被迫下架——据我所知,一千个出版社的人联名向总署上书,告出版《飞鸟集》的出版社渎职,出版社只好召书回笼。

我对泰戈尔的格言诗风不感兴趣——我尽量小心措词,以妨招惹厉害的泰粉——但是,就算关门闭户,翻译风波仍然涌到眼皮底下,铺开盖地的批判,几乎所有文章里,都引用了那两句译诗,“大千世界在情人面前解开裤裆,绵长如舌吻,纤细如诗行”,“有了绿草,大地变得挺骚”。紧接着《飞鸟集》因“不宜青少年阅读”而下架,我开始读冯唐译本——我想看看有多黄,有多糟。

毫无疑问,冯唐的译文,充分展现了其汉语言的天赋,也显示他咳金唾玉的苦功。他似乎想翻译成当代版的诗经风格,语言简洁到精瘦,而意蕴照样丰腴。好句子我也不一一摘取,因为好句子不是问题,有问题的是牵涉到“青少年不宜”的那几句。我的英语能力不足以对翻译水平说长道短,只想就冯译版诗中的汉字发表一些看法。

所以,这事儿跟泰戈尔先生无关,是中国人跟汉字,中国人跟自己的文化,是文学阅读与理解的事情,尤其是这件事所暗示潜藏的更为复杂的文学环境与社会氛围,值得警惕。

“大千世界在情人面前解开裤裆”,是宇宙包含一切的概念,世界爱世人,愿意向世人呈现他一切所有,让世人充分领世界的丰富美妙。世界也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仿佛万物众生皆在跨下。读者把想像落到实处的后果,就是把“大千世界”想像成一个具体的男人,于是继而想像解开裤裆干什么勾当——这恰恰是想像力匮乏的表现。

“有了绿草,大地变得很骚”,这个“骚”字也为人所诟病。据说郑振铎译作“殷勤好客”,算直译,略显造作。冯译版“骚”字,简洁有力,如“春风又绿江南岸”之“绿”一样灵动传神。“骚”字古时就丰富多义,《离骚》中,骚,愁也;骚客,就是诗人;“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骚人,文雅,有知识有素养的人……如果摘录者独将“骚”字理解为婊子风尘的“骚”,轻佻,淫荡,卖弄,这是很大的误解。

“大地变得很骚”,这个“骚”字,冯唐在它原本丰富的词义上增加了自己的情感,拓展、赋予了它新的内涵,春天万物蠢蠢欲动,“骚”字含有嬉戏,以及“红杏枝头春意闹”的活泼劲儿。大地之美,不可言状,称之为“骚”,必须赞美。

另外,全诗中大约五六处使用了生殖器的单字书面名称,并无其他“青少年不宜”的词句。而这单字书面语,嵌在诗句中,也是面容严峻与庄重。而这种现象早在《诗经》中就已出现。那些描写人们对爱情的追求和滚荡的欲火的诗句,道学家们最先看出了“淫”。有趣的是,对“淫诗”的发现和对《诗经》文学价值的重新认识是同一个过程。从宋代开始,《诗经》中那些炽热的情歌重出视野。比如《褰裳》: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岂无他士?狂童之狂也且!

据考证,“且”字为男性生殖器,象形字,也就是今天颇为庄重地出现在冯译本《飞鸟集》里的“屌”。

冯译版《飞鸟集》并没犯错。良性的做法应该是在翻译文学的范畴内加以讨论。下架是粗暴的,一个时代对文学呈现如此粗暴的态度,是肿瘤恶化的临床表现。有一些现象,是风造成的,尤其是在文学领域,就像某天一个谣言,所有人都去抢盐;就像冯译版的《飞鸟集》,传来传去就剩下了裤裆和骚,对其余99%的诗译视而不见。

如此干净的冯译版仍然“青少年不宜”,那么首先应该下架的是《新华字典》,它对生殖器在词义或用途上做了过多的阐释。《诗经》也应该下架,踩灭那些诗句中赤裸燃烧的欲火。为了青少年,我们还必须禁掉一大批伟大的作家,比如诗人聂鲁达,那么热衷于描写女人的身体,还写出“阴户如玫瑰”这样的句子,玫瑰或者热爱玫瑰的人应该状告聂鲁达玷污了玫瑰;比如喷着酒气污言秽语的布考斯基,多么负能量;比如文采绚烂的纳博科夫,写出道德败坏的《洛丽塔》;比如布罗茨基,他竟然宣称“只要国家允许自己干预文学事物,文学就有权干预国家事物”。自然还有劳伦斯、亨利.米勒,甚至爱伦.坡,他写得太恐怖了,对青少年身心健康发展极为不利……

如果阿喀琉斯全身浸泡到神水,刀枪不入,那他跟人厮杀有什么看头?冯唐要是戴着金钟罩,无懈可击,那就不是真人,是蜡像。正如评论家李敬泽先生言,“不能纳入现成阐释系统的小说家当然是不幸的,至少是当不成大师……中药铺里,每一味药都有一个抽屉,但冯唐这味药装不进任何抽屉,只好放在柜台底下,知道他在,权当他不在……他注定是癫和尚癞道人,破履烂袈裟,度牒也没有,游戏红尘,不干不净。”冯唐显然没想端着身板当大师,他跨界,自得其乐,他最大的烦恼是“做什么都很成功”。《不二》之后,冯唐屡陷狂欢。真正的冯唐之踵不在肿胀情色,在他自己的盲区。如果他死,只会死在自己手里。

从《飞鸟集》事件,可以看出我们的文学生态环境,社会文明程度。作家们几年前出版的书,再版时被要求删改,书封不许出现“性观念”这类字眼,词句,“突出了一个极度缺乏道德的、躁动社会中的种种问题”这种话要连根删除。当网络疯转一个年轻人长时间殴打老人的视频,某局一边报道滋事者已抓获,一边呼吁不要转发这类“有伤道德风俗”的视频——美好和谐靠捂,这多少有点扭曲。

我们时常看到庸众的胜利,听到强权的歌声。底线是,当空中传来庸众和强权的媾合声,千万警惕,不能为之春情荡漾。


你可能感兴趣的:(冯唐之踵,卫道士之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