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部电影被放到一起,实在是相映成趣。
一部是首映日占据了九成票房的《变5》。
俨然是个过度现代化的代表作——
匆忙而冗长的两个半小时,巨无霸式的资本野心,还有片中钢铁产能过剩的末日景象。
另一部,排片在1%左右徘徊的国产电影,则代表了狂奔路上的一次反身向后。
《冈仁波齐》
冈仁波齐,位于中国西藏的阿里地区。
主峰终年积雪,阳光下神圣耀眼,藏传佛教、印度教奉其为神山,甚至世界中心。
张扬的《冈仁波齐》,说的是去神山朝圣的故事。
在“进藏洗涤心灵”越来越时尚,朝阳区被调侃常驻十万仁波切的今天,朝圣,太容易被怀疑为矫情。
《冈仁波齐》的独特就在于此——
它的剧情沉住了心气,避免了沦为一场对信仰的猎奇。
没错,《冈仁波齐》这不是纪录片,虽然太像了。
由非职业演员出演,形象极具地域特色,情节看起来也相当“散漫”。
其实导演为这支11人的朝圣队伍,非常小心地埋伏了细若游丝的故事线——
每个上路的人,都有一个理由。
杨培深信传统,只有朝圣过的人生才是完整的。
尼玛扎堆看到父亲带着未能朝圣的遗憾离世,所以决定不再让叔叔杨培同样遗憾。
屠夫江措旺堆自觉杀孽太重,不断靠酒精麻痹自己,想借助朝圣减轻罪孽。
仁青晋美家里扩建新房时出了意外,两死一伤,他背上了巨债,也从此良心难安。
仁青晋美的小女儿扎西措姆其实不太明白朝圣的意义,只希望追随父母。
孕妇次仁曲珍想在朝圣途中生下孩子,跟冈仁波齐一样属马,这样更有福气。丈夫色巴江措陪同照顾。
以他们为主的一行人从芒康出发,沿川藏线到拉萨,再从拉萨继续向西到冈仁波齐,全程2400公里。
这不是骑行或者徒步那么简单,而是用身体丈量土地,磕长头一路磕过去。
朝圣,听上去好高大上。
但比起仪式感,《冈仁波齐》更关注的是日常感。
镜头不厌其烦地对准他们的日常点滴,磕长头之余的打水砍柴烧饭、搭帐篷过宿、诵经祈祷、闲话家常。
信仰已经成为了他们生活的一部分。
剧情除了朝向冈仁波齐,再没有其他明确的方向。
这也构成了电影最大的戏剧性——
你不知道路上会遇到什么,就和人生一样。
谁都知道,走在朝圣的路上,也无法走出生、老、病、死的宿命。
谁都不知道,宿命会以什么方式降临——
次仁曲珍突然胎动,半夜他们赶往最近的医院,生下梦寐以求的男孩,并取名丁孜登达,意思是“一生幸福、长命百岁”。
这兴奋一笔带过,出生只是朝圣路上的小插曲。休养后,次仁曲珍跟丈夫色巴江措带着孩子继续上路。
他们途中借宿时,遇到了一位好心老人。
房子很大,但只有老人独居于此,晚景凄凉。
他跟杨培感叹,现在时代变了,以往是牛犁地,开耕那天大家郑重得像过节。现在年轻人改用了机器,相互之间也不热络了。
对老人来说,更凄凉的是他的文化也老了。
屠夫江措旺堆天生腿有残疾,他感叹命运不公。
而他们在拉萨投宿的小旅馆,老板娘因有病在身,不能完成当初许下的磕十万个头,于是以免除房费作交换,请这行朝圣者代劳。
有意思的是,这也引起了电影外的小小争论——
朝圣者相信着他们的“治病良方”,在没有信仰的人眼中,这种信仰本身就“有病”。
而还有人认为,摈弃一切信仰的精神空虚,也是一种“现代病”。
老人杨培在朝圣路上走了。
是在睡梦中,走的很安详。
原本刚刚睡醒、迷迷糊糊的众人当场静默,然后找喇嘛念经,安葬遗体。
没有慌张,没有剧烈的悲伤,好像一切就如平常。
生老病死,明明是戏剧冲突浓烈的情节点,却全被导演云淡风轻地化解在了日常感中——
这些生命的自然规律,在信仰的大智慧里,在全人类的历史中,确实也是一种日常。
日常化的处理,绝不意味着《冈仁波齐》寡淡和无聊。
很多细节需要慢慢品味,才能体会出好。
出发当天,朝圣者带着终于上路的欣喜,几乎是蹦着向前扑倒磕头,像一条条跃出水面的鱼。
而身后送行的亲友久久不回,只是静静站着、看着,脸色复杂,有欣慰也有不舍。
一静一动,没有半句多余的台词、半个多余的动作,内心戏却都在里面。
途中,冬去春来冰雪初融,淹了眼前的路面,过往汽车溅起的水花显示出水不算浅。
他们停下商量——
是淌过去,还是磕过去?
大家不吭声。
磕过去的话,雪水刺骨冰寒且衣服尽湿,绝对滋味不好受。
而且,这一小截路不及整个朝圣行程万分之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吧。
最后有人破釜沉舟地说,磕。
没人反对,也没人拖泥带水,因为清楚这是“对”的选择,纷纷脱掉厚实外套扑向路面雪水。
还有一处,是随行小货车报废,大家商议,男人推车,女人尾随继续磕长头。
艰难前行一段路后,男人们又走回刚才开始推车的地方,以磕长头的方式重走一遍。
站在功利的角度,我们忍不住一次次发问:这是为什么啊?
但是这些“反常”的举动,一次次地提醒,在利来利往之外,还有着另一种价值。
发生在抵达拉萨前最后的试炼——米拉山口,那是川藏线最高点,海拔约5020米。
长途跋涉的劳累,海拔太高的缺氧,这种状态下推车上坡,艰难可想而知。
于是他们唱歌给自己打气:
我往山上一步一步地走,雪从天上一点一点的下,
在和雪约定的地方,想起了我的母亲,
我们都是同一个母亲,但我们的命运却不一样,
命好的做了喇嘛,我的命运不好去了远方……
原生态的唱腔,无多修饰的歌词,潜藏着朴素的真理,唱出了命运的苦难。
在镜头由近及远的切换中,天地辽阔,人变得渺小,而歌声响彻天地群山之间。
那一刻,他们仿佛呼应了西方神话中的西西弗斯,人生就是日复一日地推石上山。
是“有意义的徒劳”。
所以,米拉山口不是他们的山顶,甚至拉萨和冈仁波齐也不是。
描摹朝圣路上的日常性,以及对生老病死的截取,恰恰让这场朝圣充当了人生的缩影——
他们的山顶,在不可知的生命尽头。
后继情节对此也有呼应。
老人杨培毕生心愿是到冈仁波齐朝圣,最后在冈仁波齐山脚下走完一生,他在双重意义上都抵达了终点。
结合开场他兄长的离世,途中丁孜登达的出生,还有朝圣队伍的年龄分布,构成一个生死轮回的循环。
318国道上的几处路碑,标注的既是里程,同时又像抽象化的时钟。
至此,导演张杨终于完成了他所有的排兵布阵。
对人物信仰不表态不评论,对戏剧冲突不激进不煽情,都是他精确计算下的“惨淡经营”。
《冈仁波齐》从题材到创作心态,都是当下中国电影中的少数派。
它的存在,既微小,又显眼——
你仿佛看到,在狂飙突进的的大军中,有人停了下来,顶住了大潮的冲击力,驻足回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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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助理:吃下水的美人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