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爱华年锦时的她,就像爱圆润晶亮的珍珠,当岁月把她磨砺成粗陋的砂砾,也只有他,还疼她如心头的珍珠。
托付成了遗言,他爱她亦无言。
一
1931年,注定不寻常。刚入冬,上海已天寒地冻,北风劲吹,马路上,霜华满地,落叶翻飞。温室里,陆小曼为自己那一身锦帽貂裘又能在交际场上吸引无数艳羡目光而暗自欢喜。她不会想到,这提早来临的冬日,也是她人生的寒冬。
这天下午,徐志摩喊住刚为陆小曼做完推拿的翁瑞午。客厅里,徐志摩呷着咖啡,面色略显凝重,缓缓地说:“恩湛(翁瑞午字),我明天要去北平了,估计这次要多呆一段时间,小曼就拜托你多照顾了。”翁瑞午点了点头说,“先生放心去吧,小曼这里有我呢。”
徐志摩这次匆匆赶去北平,是参加林徽因的演讲会,他要在开幕式上宣读他为她写的序言。
谁曾想,徐志摩这并不郑重的托付竟成最后遗言。第二天,他乘坐的飞机在济南附近触山爆炸,机毁人亡。这一年,陆小曼29岁,他们结婚才五年。
他轻轻地走了,带走的却是陆小曼的锦绣年华。从此,她繁花似锦的人生,开始枝叶凋零。
陆小曼闻知噩耗,当场昏厥过去。王映霞在日记里描述了当时的陆小曼:“小曼蓬头散发,大概连脸都没有洗,穿一身黑色的丧服,头上包了一方黑纱,似乎一下老了好几个年头。”好几天,陆小曼整个人僵若木鸡。万国殡仪馆,她抚棺痛哭。
在徐志摩死后一个多月,她写了《哭摩》:“我深信世界上怕没有可以描写得出我现在心中如何悲痛的一支笔。不要说我自己这支轻易也不能动的一支。可是除此我更无可以泄我满怀伤怨的心的机会了,我希望摩的灵魂也来帮我一帮,苍天给我这一霹雳直打得我满身麻木得连哭都哭不出来,浑身只是一阵阵的麻木。你知道么?曾记得当初我只要稍有不适即有你声声的在旁慰问,如今我即使是痛死也再没有你来低声下气的慰问了。摩,你是不是真的忍心永远地抛弃我了么?你从前不是说你我最后的呼吸也须要连在一起才不负你我相爱之情么?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是要飞去呢?直到如今我还是不信你真的是飞了,我还是在这儿天天盼着你回来陪我呢,你快点将未了的事情办一下,来同我一同去到云外优游去吧,你不要一个人在外逍遥,忘记了闺中还有我等着呢!”情真意切,悲伤痛苦跃然纸上。
徐志摩遇难,陆小曼成了众矢之的,众叛亲离。徐志摩追悼会在海宁硖石老家举行,因为徐父断然拒绝,陆小曼竟连送他最后一程、看他最后一眼都不能。在朋友中,她也得不到安慰,往日要好的朋友纷纷责怪她不肯住在北平,致使诗人遭此劫难。
交际场上再不见她的踪迹,曾经风华绝代、风光无限、倾倒众生的陆小曼,如今门前冷落车马稀、孤灯独对伤心人。她把自己关在黑屋子里,整理徐志摩的书稿,聊度时日。她没有工作,失去了经济来源,像失去庇护的孤燕,连生活都困顿狼狈起来。
好在,翁瑞午一直默默地站在她的身边,倾其所有,负担起她所有的花销,安慰她,呵护她,不离不弃。这一站,就是三十年。
她的伤痛,在他心里都是加倍的。
二
勿庸置疑,这个身材瘦长,喜穿长衫,充满旧文人气质的苏州男人,是深爱陆小曼的。被刘海粟称为“一代才女,旷世佳人”的陆小曼,是当时中国男人的大众情人,徐志摩神魂颠倒过,胡适心猿意马过,王庚死心塌地过,旧上海文人遗少翁瑞午更是无法抵挡她的魅力,一颗心早就臣服在她的罗裙下。只是他爱得如此谦卑。之前她是朋友的妻子,他只能将爱默默地深藏在心底。但只要她需要他,他从来都是“时刻准备着”。她沉迷于鸦片,他曾被千夫所指,都说是他带坏了她,但他的初衷不过是为了缓解她的病痛。
翁瑞午不是巨商大贾,供职上海江南造船厂,没有多少薪资,家中有妻子,有五个子女,养家糊口已让他捉襟见肘,但对陆小曼,他从不吝惜。
徐志摩遇难后,翁瑞午代替陆小曼星夜赶往山东空难现场,料理后事。她为徐志摩的死悲伤自责,痛不欲生,又被卷入舆论的漩涡中,百口莫辩,痛苦不堪。
翁瑞午陪她去风景如画的杭州西湖散心,因怕别人蜚短流长,便带了长女,邀了朋友同去,这笔为数不少的旅费是他典当了金怀表等物筹来的。他没有想到,陆小曼会触景伤情。陆小曼与徐志摩新婚那年,曾与翁瑞午等人同游西湖,如今物是人非,小曼一路游一路泪流不止,到了湖心亭,想起徐志摩曾经在这里为她写诗唱和,不禁悲从中来,失声痛哭,险些昏厥过去。
翁瑞午心痛万分,那一刻,他宁愿死的是自己,而不是徐志摩。她永远无法知道,她的伤痛,在他心里,从来都是加倍的。
上天给了他照顾她的机缘,他心存感激。
三
为了让陆小曼早日从丧夫的阴影中走出,翁瑞午变卖收藏字画,拿出一笔不菲的学费,让喜欢丹青的她,跟一代名师贺天健学画山水画。他与陆小曼都会唱戏,他们曾同台演出京剧《玉堂春》,为让小曼开心,他陪她粉墨登场,排解心伤。
他家祖上留下一幅明朝《桃花游鱼图》,他非常珍爱。国民党一位高官知道后,几次三番想要了去,他死活不出手,那人便借禁毒之机,以陆小曼家有烟具为由,把她关押起来。他焦急万分,金枝玉叶般的陆小曼怎么受得了牢狱之苦。他四处奔走,到处托关系,才知道原来是冲着他家祖上名画来的,便毫不迟疑地白白送上,她才得以保释。陆小曼遇到事情,他总是说:我来,我来,你别担心!陆小曼经常生病,他嘘寒问暖,端汤奉药,不离左右。有一次,陆小曼半夜发病,疼得在地上打滚,无人照顾,他事后知道,心如刀绞,便索性搬到她家中住,陆小曼住二楼,他住三楼。就这样住了六年后,他才和她真正同居。
陆小曼从小就骄纵任性,发脾气时曾把徐志摩都打伤了。对翁瑞午,更是无所顾忌,心情不好时,对他又骂又打,还让他搬出去滚得远远的。他从不生气,总是好言相劝,任她撕扯,任她发泄,自己被她打得遍体鳞伤了,却担心她气着伤着。有时,他顺着她的意思搬出去,第二天又笑嘻嘻地搬回来。所有的难与痛,他都不以为苦,上天给了他照顾她的机缘,他心存感激。即便三十多年来,她的房间里一直挂着徐志摩的遗像,即便她对人说,她从未爱过他,她对他只有感情,没有爱情,他也不在乎。与心爱的人相伴左右,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这样的幸运,他知足。
行年渐长,美人迟暮,陆小曼已不再春光明媚。因为病痛,她的身体饱受摧残,骨瘦如柴,因为吃鸦片,她脸色泛青,牙齿脱落,牙龈发黑,一年大半时间缠绵病榻。翁瑞午待她越发细致,添茶问药,无微不至。上世纪60年代,全国上下物质奇缺,为给陆小曼买一包烟、一块肉,翁瑞午没少费周折。有一次,他站在副食品店门口,把唯一的棉大衣脱下来跟人换了肉票,那个冬天,他挨了一冬的冻,陆小曼骂他傻,他总是笑嘻嘻的。他的香港亲戚偶尔会寄点副食品来,他十有八九都拿给了陆小曼。他为自己没有能耐,委屈了陆小曼,深深自责。
翁瑞午患有严重的肺病,常常咯血,他预感到自己生命无多了,最放心不下的,还是陆小曼,他叮嘱自己的儿女们要像侍奉母亲般侍奉陆小曼。临死前,他还郑重地把陆小曼托付给好友:“拜托两位多多关照小曼,我在九泉之下也会感激不尽的。”他走那一年,她59岁,满头白发,一脸沟壑,苍老憔悴,牙齿全掉光,说话含糊不清,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老太太。
正如叶芝的诗《当你老了》: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和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他爱华年锦时的她,就像爱圆润晶亮的珍珠,当岁月把她磨砺成粗陋的砂砾,也只有他,还疼她如心头的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