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次咨询

雨后,夏日的酷热消退了很多,谨儿享受着这难得的清凉。这是谨儿在这个城市度过的第三十个夏天。骑着那辆白色的捷安特,谨儿不急不缓地穿过熟悉的街巷,时间尚早,可以不用太着急。街上多了很多公共自行车,摩拜、ofo。谨儿不敢骑得太快,一路小心谨慎,尽管如此谨儿还是很享受可以掌控自如的快乐,“竹杖芒鞋轻胜马”,这大概就是她的白马吧。

她穿过大学的校园,迎面的紫薇开得正盛。她不禁对那些开得热热闹闹的花朵投去一瞥。快到了,她掏出手机看了一眼:15:47,时间刚刚好。

这是她的第101次咨询。是的,心理咨询,开始于两年前的秋天。当时她被抑郁困扰,生命几乎失去了颜色。在反反复复的服药和复发之后,她的医生建议,药物治疗同时开始心理咨询。

心理咨询?当时她不知道心理咨询是怎么一回事,甚至以为通过一两次的咨询可以快速让她好起来,回到从前的生活。可是一开始就是两年,在咨询师那儿称之为长程咨询。她的确好了很多,不再陷在可怕的强迫性思维里,不再感到强烈的悲伤和痛苦,可以感受生命的美好了。她的世界打开了,可以有交换,有互动,有光照进来,不再是一片黑暗的死寂。咨询从开始的治疗走向了个人的成长。有个人每周的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在等她,对她来说也是个不错的体验。她知道了心理咨询的不同取向,并且对心理学产生了兴趣,对那些心理学名词耳熟能详。现在咨询好像是一种游戏——不断探索自我的游戏。

想得有点多了,谨儿甩甩头,停好她的白马,上楼。在这个时间,咨询室的门永远是开着的。谨儿闪身进去,随手关上门,这样她会觉得安全一些。她不希望在咨询中被打扰,更不希望有陌生人进来。她给自己倒了杯水,坐在沙发上休息一下,长时间的骑行使她感觉到小腿有点酸软,生病以后一直缺少运动使她的体力下降不少,药物也让她长胖了。“还要加强运动啊。”她自言自语。这间咨询室的位置不远不近,刚好可以骑车,骑行的路段也很安静,很适合喜欢边骑车边走神的谨儿,相比乘坐地铁更轻松、可控得多。小小的休息室堆满了各种心理学的书籍,谨儿百爪挠心,很想翻上两眼,但是咨询师警告过她,那是他的私人物品,她是不能碰的。她喝了口水,在这里她觉得很安全,也很舒服,没有了刚刚开始咨询时的紧张感。咨询室里有一股熟悉的香气,在电梯口就能闻到,谨儿有些奇怪是什么香气,经久不散。花香?檀香?都不太像,并不难闻,又很特别。她开始信赖她的咨询师,而不是像初次见面时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她甚至觉得咨询越来越有趣,是她生活的一部分。

时钟指向了16:00,她的咨询时间到了,她拿起杯子走向咨询室。她的咨询师刚刚开始独立执业,没有秘书也没有助理,一切都是依靠自助方式,她已经习惯了。她敲了门,里面有人回应:“请进”。谨儿推门而入,咨询师背对门口,并不看她。“今天的笔记会写些什么呢?”谨儿有写咨询笔记的习惯。对于咨询,谨儿竟然有点期待。谨儿边想边坐到咨询师对面的沙发上。今天的咨询气氛似乎并不愉快,咨询师没有展现出他抱持、共情的一面,而是表现出了不耐。是的,101次的咨询,谨儿的情绪虽然明显的好转,但是其他方面收效甚微。她在工作、亲密关系、自尊方面的困境依然存在,她内心的黑洞依旧虎视眈眈。表面的繁花似锦却无法掩盖住暗潮的汹涌,她依旧随时会被吞噬掉。但是觉察、选择、改变,意味着要离开舒适区,是另外一种痛苦。要面对未知、面对焦虑,谨儿很难做出决定,这些她自己很清楚,坐在她对面的咨询师也心知肚明。他们各自沉默着。她的咨询师和她年龄相仿,十分斯文、儒雅。现在他习惯性地把手指靠近嘴唇,做思考状,谨儿也有这个习惯,只是有洁癖的她总是嫌弃手脏。谨儿摇着手里的水杯,看着水面上的波纹和光影。这一刻,谨儿觉得他们并不在一起,而是活在各自的时空里,她甚至不期待他开口,而希望时间就这样过去。以前她可不会这样想,她一定会用语言填满整个咨询时间,那样她才觉得咨询费没白花。什么时候开始她能接受沉默了?开始学会慢下来观察自己的所思所想,开始不那么焦虑,念念分明地活着?她自己也不知道。但是她喜欢现在的样子。也许醒着的只能是少数人吧。有时候她想也许咨询师比她更靠近佛陀,更有学佛的潜质吧。她想起一首诗“心期慕想学苦禅,不见波澜起笔端。休慕素师多妙语,遍栽芭叶做蒲团”,不知道作者是谁,很小的时候就会背,却不解其中意。

“我们以后可能会更多地谈到梦,碰触到你的潜意识。”咨询师打破了沉默。谨儿收回思绪,对这个新的咨询方向倍感困惑。尽管她知道弗洛伊德和释梦是精神分析的主角,但是对她来说还只是书本上的文字和电影里的《爱德华医生》。她会有点害怕,如果说潜意识决定意识,她害怕咨询师会比自己更了解自己,害怕自己失去对自己的控制——她想隐藏什么,又想表达什么的自由。“你昨天做梦了吗?”咨询师继续问。谨儿点头。她心里暗笑,她的人生乐趣之一就是睡觉,而梦总是伴随着她的睡眠,一个梦接着另一个梦,从来不会缺席。她常想庄子说“至人无梦”,该是一个怎样的境界,没有所思所想,还是时时察觉所思所想,事来心始现,事去心遂空吗?那还真是高人的境界呢。“有”她回到。“还记得吗?”“记得。记得梦里你因事请假,我换了一位咨询师,做了三、四次咨询,但是我惊讶地发现这位咨询师没有督导和个人体验。我心想哪找了这么一个不靠谱的咨询师,太不靠谱了。”咨询师问谨儿对梦中什么地方印象深刻。“咨询室的设置。咨询室不是封闭的,是一间大屋子。有一位女性咨询师正在给一位来访者做咨询,还有一位咨询师长得很像肖岚(以前咨询室的首席咨询师),还有一位老奶奶在自说自话。环境很乱,十分嘈杂。”“你有什么联想?”咨询师问。“我会想起你在上次的咨询中出去收快递,你的缺席,还有这是不是应该和你的督导讨论?”谨儿有点好奇咨询师背后的督导是谁。坐在咨询室里的似乎不止咨询师和她两个人,还有一个看不见的人物——咨询师的督导。每个咨询师都会有督导和个人体验(也就是心理咨询),这会是伴随咨询师整个职业生涯的。个人体验用于完善咨询师的人格,修通某些情节;督导是咨询师职业生涯的定海神针,帮助咨询师更好地理解来访者,完成整个咨询和治疗的过程。但是咨询师从未提起他的督导是何方神圣,谨儿心里不免好奇。面对谨儿的咄咄逼问,咨询师若有所思。“这个梦可能跟上次的咨询有关。如果念念分明的话,你会知道咨询的四十九分钟里有咨询师的存在,有一分钟咨询师是缺席的。”“念念分明?”谨儿暗想“那是佛陀的境界,向往但很难达到。一天里能有一个小时能做到就很好了。”但是她没有反驳,她想起上次独处的一分钟,她干了什么。她不禁抬眼看了一眼拉得严严实实的窗帘,反问咨询师:“你知道那一分钟理我干了什么吗?就这样乖乖地坐着?”“我当然不知道。”咨询师的笑容里是否隐约有一丝歉意。谨儿内心的小孩蹦出来了,狡黠而顽皮。“我拉开了窗帘,看了窗帘后面。”谨儿的话刚一出口,已经开始后悔了。咨询师的脸色大变,由晴转阴,笑容早已消失不见,脸色严肃而凝重。谨儿想起父亲,想起暴风骤雨一样的拳头,心里不禁一寒。咨询师的声音冰冷,似乎强压怒意。“你有你的底线,我也有我的底线。你不明白窗帘拉着是什么意思吗?”“不过就是破窗帘嘛。”谨儿暗暗嘀咕,却不敢还嘴。她隐约明白那代表了边界,咨询以外的空间。她在揭开窗帘的同时,已经打破了边界,那是设置不允许,也是咨询师极力保护的部分。“对不起,我向你道歉,并且以后不会再发生了。”谨儿完全被吓住了,或者说她内在的小孩完全被吓住了。她只是好奇,为什么不让阳光进来,不让风进来,她不喜欢严密的窗帘。她以为只是一个恶作剧,一个小小的叛逆,但是其实她已经跨越了边界。她想到她的生活,从来都是边界不清的。小时候,她没有自己的房间,没有自己的书桌,甚至没有一张自己的床。她想到自己的人际关系,她与朋友、丈夫的关系里类似的冲突,他们的愤怒,他们的嘶吼,他们的眼神。她内在的小孩本来兴奋地向别人讲起她的小聪明,却引发了一场灾难。她觉得自己是非不分,不可理喻,心情变得十分灰暗。所幸咨询师接受了她的道歉,她的心才稍稍放下一点。她怕什么?大概是结束吧,怕咨询师突然说出结束吧。她怕被抛弃,她在这儿受过伤,还未被疗愈。她不想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她想咨询师接受了道歉,就代表不再生她的气,不会说结束了吧。她像个受惊的孩子,眼巴巴地看着父亲,希望他原谅她打碎了一只新碗。

今天的咨询使她感到压抑,她无法表达她的攻击性。这是她从小就不被允许的部分。在父母面前,不能。攻击只能换来更猛烈的暴打,而不会是共情。在丈夫面前,不能。丈夫会说她有病,转而进入冷战。在领导面前更加不能,她的饭碗还要不要了。她内心的困兽四处乱撞,四处碰壁,找不到一个出口。她以为咨询室可以成为她的练习场,表达她的攻击性,但是似乎咨询师也不情愿。他总是提醒她回到自身,可是她从小仰人鼻息,看人脸色,她的价值感依赖于别人的肯定。她似乎只能在别人眼里才能看到自己,所以一旦别人给她好脸色,她不免沾沾自喜,很快就会蹬鼻子上脸,给点颜色就开个染坊,直到把关系搞砸,退回到自己内心那个受伤的小女孩状态,才完成了一个循环。谨儿已经意识到了这种强迫性重复,却无力打破它,就像自己深陷的“舒适区”,其实并不舒适,只是一种习惯。她知道改变可能会带来更新鲜的体验,更好的生活,更丰富的情感,但是她害怕,害怕迈出那一步再也回不来了,害怕外面的世界和一切未知的生活,尽管那样会变得更好。“也许现在也不太糟,”她想“至少不会挨饿。”不到生死关头,她难于面对改变,但是真的面对生死,她还有时间吗?

“今天的时间到了。”咨询师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时钟指向16:50。咨询该结束了,她从无边无际的遐想中回过神来,从沉默的僵持中醒来。一次又一次的咨询,几乎成为她生活的一部分。今天结束了就下周再见呗。下周又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她开始接受生活的未知。“好的,谢谢,下周见。”“下周见。”谨儿有点怅然的离开咨询室,心情有点沉重,这和来时的心情迥异。她在咨询中有新的发现,学会了许多,也不得不接受一些丧失,她开始明白没有一个人可以完全无条件的接纳她,不管怎么作,都爱她。她不得不放弃共生的幻想,学着去面对边界,面对现实,面对一个成人的世界,学着去争取自己的权利,过上更好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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