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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小水嫁到葛家庄那年二十一岁,花一样的年纪,脸嫩得掐一把能滴出水来。
余家是山里人,小水还有一个哥哥,她从小孝顺、乖巧、漂亮,到了年纪,提亲的人差点踏破门槛。
父母唯一的想法是不让宝贝女儿受委屈,权衡比较,最终对和葛大洪一起来的媒人点了头。
葛大洪也不是城里人,家也在农村,但相比山里,条件好很多。葛大洪在城里一个工厂上班,平时不好请假,听媒人说余家女儿忒漂亮,干脆趁调休一起上门。
那边厢,长辈和媒人各摆优势、画大饼、谈条件,这边厢,葛大洪和余小水互相看对了眼。
葛大洪人长得气派,有小水最喜欢的大高个,大长腿,身体壮实,声音也好听,像广播里的播音员,余小水借端茶递水进进出出堂屋四回,余家父母就隐约明白了女儿的心思。
晚上全家人商量时,母亲着重对父亲说,葛家虽然人丁不旺,但人少有人少的好处。葛大洪他爸去世早,据说他妈身体也不好,小水过去就能当家,女人么,只要能当家,攥住了钱,日子有什么过不好的。
葛大洪见过小水心急,临走前主动给余父余母承诺:他家一直是他当家,等娶了媳妇他就把这担子交给媳妇。他每月工资不少,一分不留,全部上交,由媳妇给他发零花钱。
葛大洪真精灵,一下子戳中了余家人的心思。
2
结婚后,葛大洪果然对小水很好。嫁过来两年了,俩人还像新婚一样。
除了一直怀不上孩子,其他的一切,都让余小水满意。
婆婆身体不好,脾气偶尔有些怪,看在葛大洪对她好的份上,小水都忍了。
她是个善良的姑娘,心甘情愿把丈夫的好回报到对婆婆的照顾上,日常饮食,坐卧起居,温柔周到得谁也挑不出理。
葛母得病时间长了,心眼小,觉得儿媳太漂亮,儿子又时常不在家,她有责任有义务为儿子为葛家看好门护好院。只要葛大洪不在家,葛家的大门就经常关着,如果小水下地干活,她在前面快步走,婆婆一定稳稳地跟在后面。
小水不觉得有什么,婆婆的小心监视自有葛大洪回来小意弥补,因为这个原因,她常在枕畔对丈夫撒娇卖痴,葛大洪配合得天衣无缝,夫妻生活更显乐趣。
除过肚子不见动静,让小水心烦的还有一件事,村里搞规划,新批的庄基全在北头,一栋栋漂亮的小楼盖起来,一户户人家入住,房前有花,屋后有树,中间宽阔的大马路,雨天从这头走到那头,脚上不沾一点泥。
陆陆续续,她们这条巷子绝大部分人都搬进了新房,只有她们和隔壁郑婶还没动静。
郑婶是为儿子上学,她男人走得早,她辛苦扒拉供儿子晓波上学,挣的钱全贡献给国家的教育事业,没钱盖房,而小水呢,攒的钱一大半都变成药、针和营养品进了婆婆的身体。
看到别人过好日子,小水嘴上不说,内心的酸劲却瞒不住丈夫,葛大洪哄她,房子迟早能盖,我妈的病耽误不得。媳妇你放心,凭我的本事,肯定让你住进新房,你耐心再等几年,我一定多下苦,早点把新房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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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长,小水也学会了自我安慰。有人说风凉话,她会回嘴:我就喜欢住这儿。这儿地势高,坡下有河,河边有景,站家里就能免费看景,多划算。
因为和郑婶家境况相似,又是一墙之隔的邻居,小水和郑婶的来往也一日比一日紧密,平时相扶相帮自然少不了。
葛大洪在家时,郑家有什么重活,攀高爬低的,葛大洪顺手就帮着干了;投桃报李,小水有时忙老人忙活计顾不上做饭,郑嫂子就多添两瓢水,连她们的饭一块做了。
来送饭的一般都是晓波,郑婶的独生子,刚上高二,长得高高大大,文文气气,每次送饭过来,见了小水腼腆得说不出整话来,小水要是故意逗他几句,男孩脸红得能滴出血。
小水和郑婶都不知道晓波的心事。
高二,十六七岁,青春少艾,情窦初开,他对异性的好奇和好感,除了从书本上,几乎都是在和小水的日常接触中得来的。晓波觉得,书里形容少女美好、爱情动人的句子,如果用在小水身上,也是无比贴切的。
晓波常在梦里梦到小水,每次梦到,第二天便要背着母亲洗内裤。郑婶觉得好玩,还把这事当成笑话悄悄说给小水听,于是,晓波下次再到葛家送或取东西,又会被梦中人调笑。
小水只有一个哥哥,大她好几岁,晓波于她,就像弟弟,好玩又有趣,每次见到,都忍不住逗逗。
最近隔壁的药味很浓,听母亲说,葛奶奶可能不行了。为决定送不送她住院,他听到不止一次隔壁传来的争论声。
小水也是实在忍不住了,才在葛大洪晚上算经济账时提了一句:医生都说了,妈这病不可能痊愈,再治下去恐怕人财两空——
话还没说完,葛大洪停住摁计算器的手,看都没看她,问:“那你的意思是——就不治了?”
小水张了几次嘴,窥见丈夫的神色,呐呐无言。
葛大洪太孝顺了,可是孝是要以经济实力做支撑的,照他这么个孝顺法,盖新房的时间将遥遥无期。
俩人为此拌过不止一次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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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归说,小水伺候婆婆仍如以前一样精心。
每次伺候婆婆睡下,看到堆在床头的大包小包,她忍不住长长地叹气。这些药,全是葛大洪从东南西北买回来的。只要听说哪儿有名医、有偏方,他就巴巴赶了去,有效无效不知道,反正每次都不空手,婆婆看见这些药,看见风尘仆仆的儿子,每次都感动得眼泪涟涟。
葛大洪大孝子的名声彻底传扬出去了。
家里的存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减少。
有一次,晓波回家,竟发现小水靠在母亲肩上哭,见他回来,不好意思地挡着眼睛回去了。
晓波问咋了?
母亲说:“还不是你葛奶奶,人都病成啥样子了,还不忘盯媳妇的肚子呢!唉!估计是听见你小水姐为给她治病的事和大洪生气吵嘴了,把账算媳妇头上了。
生不生孩子又不是女人说了算,你咋不想想是不是你儿子的问题呢!说什么看不见孙子死不瞑目,我看就是为给媳妇添堵!”
老妈病重,钱流水一样花出去,病情却一点不见好转,还因此闹得与媳妇不和,老母亲也因此和媳妇生了嫌隙,葛大洪心烦意乱,干啥都不安心。
他在车间赶活,心里却想着今天回去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一不小心,碰了设备按钮,吊在半空的行车突然释放抓手,几十公斤部件从半空砸下来,若不是他躲得快,难保不死在当场。
部件砸在他腿上,为保命,两条腿从大腿处被截肢,一夜之间,高大气派的葛大洪成了残疾。
噩耗传来,老太太一口气咽不上来,一命呜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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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里逃生的葛大洪性情大变,再不复往日深情温柔的模样。
班自然是上不成了,厂里还算仁义,工伤费、误工费、医疗费、营养费等都如数发给他,按工伤等级鉴定伤残级别,厂领导派来的人说,以后不用上班了,伤残津贴按月足额发放。
葛大洪不甘心,尤其知道母亲因此而丧命后,心里更是有股恨。
但他又心知肚明,这次的祸事,他自己有一半责任,如果不是他分心,根本不会发生今天的事。
但是他为什么会分心呢?绕来绕去,他把根源锁在媳妇小水身上。
都是她,都是她斤斤计较钱的事,让自己心烦。
葛大洪本可以装义肢,装了义肢通过练习也能恢复的如常人一样,只要能吃苦,能坚持,但是葛大洪不愿意。
他就是要折腾媳妇。坐立行起,有些事他完全可以做,或者在别人帮助时使上一点力,他不。余小水扶他解大手,他把全部身量压在媳妇身上,还要求媳妇自始至终全程陪同。
饭要人喂,水端过来,一会说烫一会说凉,余小水买了成人纸尿裤,不穿,就要尿在裤子上,大冷的天,余小水端着盆到河道里去洗,心酸得眼泪一串串往河里滴。
她知道丈夫心中有气、有怨,她也有啊,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夫妻齐心协力共度难关吗?人残了,事照样能做啊!拿出赔偿款,在村头开个小卖部,丈夫能帮着看店,进货送货她来干,只要夫妻同心,日子照样能过好。
可是,葛大洪怎么就想不通呢?非这样一天到晚折腾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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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了,我妈让我来给你送伞。”晓波见前面的人久久不出声,加上一句:“回吧。你要淋病了更麻烦,谁来照顾你呢?”
小水的头垂得更低,晓波听见从她身体深处传来一阵呜咽。他的心,像被人揪住了,好疼。
俩人撑着伞,在坡底的大树下站了一会儿,得把眼泪擦干,表情恢复如常,否则回去等着她的,必是葛大洪的一顿发作。
没过几分钟,坡顶传来怒吼声,小水知道,定是葛大洪从窗子看不见她,等半晌又不见她回去,在发火。
出嫁的姑娘受了委屈第一个都找娘家。小水却难找。
回家不好空手,可是自葛大洪受伤,就把财政大权夺了去,她想花几块钱都得被他细细盘问。
带的礼物寒酸了,嫂子脸色不好看,她走了,父母就会受气,慢慢的,小水不敢回了。
对未来,小水不敢想。父亲说了:“这是你的命啊!摊上这事了你说能咋办?总不能见人家残了就离婚吧!要被人戳脊梁骨的呀!”
小水也没想过离婚,偶尔的,葛大洪不犯浑的时候,对她还可以,只是与以前相比,标准起码降了百分之八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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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水在河里洗衣裳,衣裳洗完不急着回家,从随身的袋子里取出一本书看。
书是晓波给的,背着郑婶跟葛大洪。被葛大洪知道的话,郑婶和晓波都会受牵连。
太深的学问小水看不懂,晓波只帮她选了些通俗易懂的小说,小说里的故事和现实有相同又有不同,相同的小水从里面总结经验教训,不同的她就想:怎么这个社会还有这种事!怎么还有人比我更惨!怎么别人遇上事会这么想!心里就会有一丝丝平衡。
有书疏导,心情比以前平静,有几次在灶间烧火,想到书里的内容,她忍不住面露笑意,一回身,葛大洪从屋里爬出来,正半靠在门上,阴森森的看着她。
“我就知道,你心里有人了。让我猜猜是谁。哼!肯定比我年轻,比我健康,比我有前途有出息!也是,人家马上就要大学毕业了,前途无量啊!只是不知道到时候人家还看不看得上你!呸!水性杨花的J货!孩子都不放过!”
小水扑上去捂他的嘴,门“吱吜”一声从外面推开,郑婶端着碗站在门口。
那个周末,晓波刚回来没停多久就被郑婶赶回了学校。郑婶的大嗓门顺着墙头飘过来。
“多大人了,也该让我省省心了。成天往回跑想干啥?在学校,该学习学习,该谈女朋友谈女朋友,该找工作找工作!妈给你说,妈辛苦一辈子,可等着享你的福呢!你可不要给我做那些丢人现眼的事!”
葛大洪在一旁冷笑:“呵呵,我就说嘛,大学生的妈怎么可能放任你勾/引她儿子!真是个傻子,事关她儿子,人家能不心狠!你看她以后还对你亲不亲?我告诉你,趁早死了那条心,就这样和我耗一辈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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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水更频繁地往河边跑,葛大洪也不拦她,他让人帮忙买了个望远镜,无事时就扒着窗户,从望远镜里看河道,小水孤苦伶仃的身影在他眼里是一道有趣的风景。
再没见过有人接近她。她在河边坐的时间再长,也没人给她送伞借她书看,更多时候,洗完衣服,她就呆呆地看着河对岸发呆。
冬去了春来。又熬过一年。
嫂子打电话让小水回家。她以为家里有什么事,急急向葛大洪请了假赶回去。
却原来,嫂子帮她物色了一个“下家”。
“年纪虽然大了点,可男人年纪大点知道疼人啊!不像年轻人,只顾自己痛快!”嫂子一语双关,“小水啊,你看看这两年你瘦成什么样子了?你看看你这脸色,还能看吗?你看看你这衣裳,葛大洪自残了再没给你买过新衣裳吧?啧啧啧,爸、妈,你们看小水这样子,就不心疼?!”
葛大洪还给她买衣裳?少骂她几句少折腾她几回她就谢天谢地了。
“小水啊,你嫂子也是为你好。大洪的情况我们也听说了,他不改,你难道一辈子就和他这样过吗?以前我和你妈不让你离是看他以前对你好,我们还抱希望他能变好,可是你看他现在简直变本加厉,我看真不如离了,咱重新好好找一个。”
“重新找啥呢?刘老板财大气粗,远近闻名的有钱人,家里没老人,小水过去就当家。”
“不是听说刘老板还有两个儿子么?”老母亲问。
“嗨!那算个啥!小水年轻,恢复快,多吃点好的,颜色就上来了,过两年生个自己的,不啥都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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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水浑浑噩噩回到葛家村,一推堂屋门,差点被冲天的臊味和臭味熏出来。葛大洪又造孽呢,在屋里又拉又撒。
他上次旁敲侧击故意说给郑婶听后,郑婶就再不给他们送饭了,除了遇上打个招呼,也不再主动和小水拉家常。
她就晓波一个儿子,儿子是村里第一个考上重点大学的大学生,儿子身上寄托着她的无限希望,她不能掉以轻心,让儿子的前途被一段桃色新闻给毁了。
尽管郑婶明白小水是个好女人,一切都是自己那傻儿子多想,但她不能不防。
深夜,一盏盏灯次弟熄灭,葛大洪打起了呼噜。
余小水躺在他身边,夜不能眠。她想一个人睡的,葛大洪不准。
小水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看着房梁,她想起了父亲的话:“他不改,你难道一辈子就和他这样过吗?”
她翻身面对大洪,小声地问:“大洪,你会不会改?咱好好过日子行吗?”回答她的是一声又一声的呼噜。
第二天,余小水天不亮就起床,收拾里里外外,花心思做了一顿早饭,她特意摆了两个酒盅,葛大洪惊讶地看着她。
小水端起酒盅:“大洪,已经两年了,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今儿就问你一句话,咱俩、好好过日子行吗?”
隔壁突然暴发出一阵喊叫声,还有什么东西摔在地上破碎的声音。
郑婶拖长了哭腔在喊:“你个混球!这么好的女孩你不要,你要找什么样的?人家她爸连工作都帮你找好了,多好的姑娘上赶着找你你还死犟死犟的,你想干啥?啊?我问你你到底想干啥?难道你非要找个二婚的气死我吗?”
“噼里啪啦”,葛大洪手一挥,连酒带菜,把桌子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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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的夕阳分外的壮观。
小水坐在河边,看着河道两岸的景物倒映在水里,被河水荡得一闪一闪。
不远处的桥上有摩托车经过,附带的音箱里传来一阵歌声:“来呀,快活呀,反正有大把时光……”
听着听着,她好像看到水里也有人在唱:“来呀,快活呀……”
像被人魅惑了,她站起身,一步一步,走进河水,深处。
并肩立在坡上的两栋老房子里,靠着河这边,两扇不同的窗子后面,两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其中的一个,把自己的一只手心掐出道道血痕。
余小水的葬礼上,来了许多人。
亲戚、朋友、乡邻,还有一些平素不熟悉的人。
在这种场合,人们总是愿意对弱者释放更多的善意,借此展示自己的真善,或者优越感。
老的少的,胖的瘦的,穷的富的,认识的不认识的,很多人流了眼泪,角落里,一个年轻人哭得最伤心。众目睽睽之下,郑婶没法拉走儿子,她只好捂着一只手,在人群中看着,以防这小子再做出什么丢脸面的事。
人们把葛大洪围在中央,安慰他、开解他,为他担心,替他难受,生平第一次,葛大洪有了万众瞩目的感觉。
当人群陆续散去时,葛大洪看了一眼媳妇的灵堂,人们怕他悲痛不支,有意把他和灵堂隔离开。
他像是才意识到这万众瞩目的后果是什么,从此,他将无人陪伴。
无人再对他嘘寒问暖,无人再帮他坐立起行,可以雇保姆,可是保姆不会二十四小时贴身陪伴……
葛大洪的心里漫上一层又一层的恐慌,他第一次深深地后悔,从望远镜里亲眼看到媳妇一步步走进水里,直至被水没顶时,他为什么没有呼救。
假使他呼救,虽然周围没什么人,但,隔壁总能听到吧。
对了,郑婶,郑婶呢?葛大洪在人群中急切地寻找郑婶。
在灵堂门口,穿过人群,他的目光,和郑婶的目光,撞上了。他明显觉得郑婶一激灵,一只手把另一只手捂得更紧。
一瞬间,他们互相明白了许多事。
朗日昭昭,照着人心,照着这俩个、同谋。
灵堂上余小水的遗像熠熠闪光,人们选的是她最漂亮的一张照片,她的笑容善良、悲悯,仿佛在说:
嘘!别说。我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