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儿女
当时我认为这部电影应该有枪、有玫瑰、有江湖豪情。
也有时间对人的改变,有那一滴流不出的泪。
《江湖儿女》就变成了这样一部中国式的江湖片。
——贾樟柯
01
90年代的某个夏天,贾樟柯回汾阳过暑假,路过一户院子,看到一个中年男子正蹲在地上,呼哧呼哧吸溜面条。
低头的男子头发已经不多了,身材也发福走形,本以为是个普通市井大叔,再看,这不是小东嘛。
9岁那年,县城发大水,马路上光积水就齐腰高,小贾樟柯站在路边不知所措,忽然被人夹到腋下,送到了对面。
再回头时,那人又折回对面,继续“运人”,来人正是那年穿白衬衫的小东。
这也是为什么,小东打架时,他们这群小男孩哪怕上不了前线,也愿意铤而走险在后面递块砖石,谢的就是这份情义。
后来小东一人站在商店中央迎接十几个人围攻的故事,又成为了小县城的传说。
一传十,十传百,小东挥舞着铁链,哪怕已经满头是血,也站得笔直。
以一敌十,输的是体力,却不是气势。
侠义江湖,快意恩仇,每个男孩都曾想成为小东。
走街过巷时,骄傲而冷漠,打架时,站得笔挺,就对了。
02
贾樟柯也不例外。
那年,他和同学们爬到屋顶,以萝卜干代酒,以吃代喝,举行了一场粗糙的拜把子仪式,从此大家就算入道了。
以后兄弟有难,绝不退缩,该出手就出手,管他来者何人,管他身高几许。
也有过叱咤风云的几年,在汾阳小城的汽车站,“一些年轻人常打得满脸是血,被自行车驮走,拉往县医院。”
这些场面,他们都司空见惯,用命换来的兄弟最纯。
1993年,贾樟柯在北京,一个朋友坐了12个小时火车来看他。
两人吃饭时,贾樟柯随口一问。
“你这几天有什么安排?”
“我来看你啊。”
只是来看看你过得怎么样,像在故乡那样,一起吃顿饭就够了。
饭后,朋友就又收拾东西又赶火车去了,坐了一夜,才又回到太原。
时光转到2015年,拍完《山河故人》的贾樟柯回到大同,一位曾经的打架高手,中年中风,拄着拐杖走路颤微微的样子,刻在了他的心里。
打架时一呼百应的江湖,终于沉没在生老病死的另一个叫生活的江湖里。
在这里,没有热血沸腾的荷尔蒙,唯有有情有义、肝胆相照才最为需要。
03
当年,费穆导演生前最后一部戏叫作《江湖儿女》,贾科长听闻,和在拍的《金钱与爱情》不谋而合。
“我一听这个名字就特别有感觉,这一次写剧本就借用了他的这样一部片名,来写当代的故事。”
电影《江湖儿女》应运而生。
廖凡演的男主角郭斌,一出场就替两个小弟摆平了借钱纠纷。
盗亦有道,问不出实话,就请关二爷,借钱不还的小弟当下就软了。借钱的一方不依不饶,追要利息,斌哥摆摆手,都是兄弟,也别太过分。
他担当了公道人的角色,说一不二,弟兄们才好信服。
后来,一群人在KTV包厢里对着脸盆喝“五湖四海”酒。
巧巧举杯:“五湖四海皆兄弟。”
斌哥只说四个字:“肝胆相照。”
行走江湖的男人除了兄弟,还要有女人。在兄弟前有威严,也要懂得宠几分女人,这样更有面儿。
女朋友巧巧想吃烧麦,斌哥就让小弟调转方向,去上百公里外买烧麦。
后座上的巧巧,满意一笑,目的达到了就行,哪能真的不懂事,“不吃了,减肥。”
她从来不相信江湖,只信和斌哥的爱情,和当“大嫂”的那份虚荣。
只是她忘了,“兄弟如手足,女人才如衣服。”
手足只会被外人砍掉,衣服是主动换的。
04
斌哥的车被一群摩托小子截停,小弟打得没力了,他也该压轴出场了。
先往手上一圈圈缠好毛巾,推门出去,一顿狂风暴雨地摔打,干净利落。
奈何寡不敌众,被人摁着头直往车盖的铁皮上磕。
这时,巧巧救场了。
她曾劝斌哥把枪扔了,现在却要拿这把枪救男人。这一刻起,她就是身不由己的江湖女儿了。
面对审讯,也一口咬定,“枪是我的,我捡的。”
做有情义的江湖侠女,是有代价的,五年的牢狱之灾,在爱情面前并不算什么。
她还幻想着,出狱那天,迎接她的依然是最爱的斌哥。
而五年没来探监的斌哥,早已提前被释放,成为了疯狂捞钱的斌斌,不算是江湖中人了。
江湖是风云变幻的,情义也是流动的。
今朝有情,明天无义,昨日义比金莲,后天形同陌路,都是有可能的。
但走入江湖的巧巧,越发像个侠女了。
05
出狱后巧巧南下寻斌,也逐渐走入江湖深处。
船上的黑衣女人满口仁爱,餐前祈祷,事后却偷走了巧巧的身份证和钱包,实为荒谬。
讨要物件的巧巧再见到黑衣女时,她正被一群混混缠身,原本受害者的巧巧,立刻化身侠女帮她摆脱困境,搁置私怨,先解除他人之危机,这是义。
身无分文,为了吃口饭,她去婚宴蹭吃,别人吃菜喝酒,她只扒拉没人动筷的面条,喝自己手中的瓶装水。
落魄之时,要会投机取巧,但别贪,这也是江湖之道。
摩的司机有非分之想,她也学会了先哄再惩,趁司机找房间,骑走他的摩托,再到派出所报案,顺便借警察之手,把斌斌叫来。
对摩的司机懂得以恶惩恶,报警这里一举两得,既惩治恶人,又叫来见不着的斌哥,这里,巧巧再也不是当年跟在斌哥身旁,狐假虎威的“大嫂”了。
当年的斌哥,丝毫不顾及她的牺牲,连巧巧哪只手替他开的枪,都认错了。
此时的斌斌,心里只惦念着“当初的小弟开着宾利,耀武扬威。”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也要重振旗鼓。
至于江湖情义,无足轻重,不如钞票来得货真价实。
巧巧替他说了决离的话,其实从他躲着她开始,他就再也不是她心中的斌哥了。
她爱的是当初侠义有道的男人,不是面前唯唯诺诺,唯利是图的斌斌。
06
戏剧性的是,当初不相信江湖的巧巧,用了最江湖的方式,回报了斌哥。
多年后,喝酒中风的斌斌再度回到故乡,身陷轮椅,半身瘫痪,独身多年的巧巧早已成了不再借助男人威风的女企业家。
她对过去既往不咎,他为斌斌的瘫痪不辞辛劳。
但三峡一别,她对斌哥早已没有爱情了。
斌斌在车里握住巧巧,问她还恨吗。
巧巧只说:“无情,就不恨了。”
无“情”了,还有“义”在。
贾科长说,之前学过一阵形意拳,有回教形意拳的师傅问,关羽对曹操和关羽对刘备都是如何?
众人不知所答。
师傅说:“关羽对刘备是有情、有义,关羽对曹操是有义、无情。”
“情义”二字,是可以掰开的,有情有义是世间难得至交,无情有义是“侠”士。
巧巧是当仁不让的侠女。
06
说到这,想起一位母亲的朋友,十年前丧夫。
她丈夫也没什么正经工作,人很豪气,平日里结交三教九流,靠放贷为生,日子优渥。
阿姨是全职太太,从来不掺和他的事,两个孩子也都读书不错。
直至,丈夫发生车祸意外去世,家中才陷入危机。
都以为没吃过苦的阿姨撑不过几年,便会改嫁。
结果,她硬是自己找了份工作,养活俩孩子。因为丈夫是独子,她还要侍奉公公婆婆,生病卧床,都是她忙前忙后,从不抱怨。
就连婆婆也劝她,趁还年轻,嫁给好人家,孩子留在二老身边还能养。
倔强如她,一天打多份工,这一坚持就是十年。
以前跟丈夫交好的朋友也都敬她三分,逢年过节,还会来家里送点礼,平日里也都不遗余力地帮衬着。
赵涛在诠释巧巧时,曾对贾樟柯建议:“江湖只是一个身份,巧巧所有的反应不单是一个江湖人的反应,更是一个女人的反应。”
因为有情,所以不愿离开和丈夫组建的家;因为有义,所以要帮丈夫侍奉公婆。
我们都以为大哥身边的女人,入了江湖应该像个大姐大,我行我素,张扬跋扈,其实女人比男人更有韧性。
她们的江湖不是用酒量、暴力打开的天下,在生活中贯穿一个“侠”字就够了。
07
巧巧到三峡去找斌哥,刁亦男饰演的大学生说:“现在我们都企业化了。”
经济的迅猛发展,利益至上的价值观逐渐取代了江湖人讲的“情义”二字。
江湖更像是个被淘汰的物件,正如斌哥曾带巧巧到山上,指导她开枪时,一个对江湖深信不疑,一个对爱情深信不疑。
他们面对面,手牵手,却像隔了一整个时代。
后来,在旅馆分别时,一个对金钱深信不疑了,另一个却开始相信江湖了。
看海报时,很多人都认为这是个打打杀杀的黑帮电影,它的确是,只是和我们以往的黑帮认知大不相同。
美国人拍的意大利黑帮电影《教父》,镜头里马龙白兰度体面尊严的帮派交涉,不怒自威,手下毫不手软的枪战打斗,就连去世都带有贵族般的浪漫色彩。
香港的黑帮电影,大哥永远前呼后拥,不缺帮手,一颗横行的心从十几岁招摇到几十岁,哪怕要死,也要飞扬壮烈,足够让人记住。
贾樟柯拍的这个黑帮老大,更像我们年少时都曾遇见过的那个辍学坏小子。
十几岁的年纪就流窜在街头巷尾,出入录像厅,一言不合喊打喊杀。
多年后,偶然在故乡某处遇到,发现他蹲在超市门口陪女儿听着儿歌,坐摇摇车。
如此生活化的黑帮大哥,在中国这个人情社会,更离不开情义。
汉语里,“人”字,一撇一捺,互相抵靠着才能立住。
同样的,一个人,想在江湖中立住,就离不开“情义”这二字。
但江湖从来都不只有男人,女人一样能侠肝义胆。
至少巧巧这一回,并不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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