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立东（加拿大）著 长篇小说《苦楚至暂》 Momentary Troubles
第07章
辗转聚四川
连载04
陈本夫走进广益中学礼拜堂，看到林浩恩旁边有空位，就坐下，心想：“在上海和香港，见过颜小姐两次，都是匆忙逃命，没机会请她吃顿饭，今天中午，一定请她，吃顿西餐。”
礼拜结束，陈本夫径直向颜宝惠走去。
黎睿和林浩恩一家三口，也向宝惠走来。
颜宝惠的眼睛，关注着陈本夫，未看到随后而来的林浩恩及其父母。
“颜小姐，真是幸会。”陈本夫走过去打招呼。
“陈先生，没是想到，在这里见到您，多亏您在香港搭救。从九龙一路护送我到桂林的阿福，他，现在怎么样了？”颜宝惠问。
“阿福，他还在香港。”陈本夫欲言又止，不便多说。
颜宝惠到重庆后，一直为阿福祈祷，从心里感激这位言语不多，忠心护送她逃离沦陷的香港，又返回沦陷区的年轻人。
现在，阿福还在日军眼皮底下，执行秘密任务，生死难料。
她不便多问，就没在说什么。
“颜小姐，好久不见。”林浩恩快步走来，与她打招呼。
“您是？”她问。
五年多前，颜宝惠在杭州只见过林浩恩几面，印象已模糊，没认出他来。
“我是林沐恩的哥哥，林浩恩。”他说。
“想起来了，林先生，不好意思。”她说。
“这位仁兄是？”陈本夫问。他见忽然冒出个英俊书生，抢着和颜宝惠说话，十分不悦。
“我是颜小姐的老朋友。”林浩恩说，故意强调“老朋友”。
陈本夫上下打量林浩恩几秒，说：“原来，这位先生是颜小姐的老朋友。”心想：“还说是老朋友，她都没认出你。”
颜宝惠，林浩恩，陈本夫三人正说话，黎睿在一旁对林至信夫妇说：“本想中午请颜小姐和你们一家，在附近新开的Conqueror（康克若）西餐厅吃饭，包间已定妥；可是，我看出来了，林公子对颜小姐不仅有爱慕之情，且关系非同寻常，不如让他和颜小姐单独去西餐厅，咱们另找地方，二位觉得如何？”
“好主意。”林至信说。
林至信刚才听颜宝惠弹琴，听她在礼拜堂做见证，发现她谈吐不俗，举止端庄，用词得体，家学涵养，本人素质，溢于言表，迅即对她产生好感。
林至信在生意场，见过各色人，深知乱世遇到她这样有智慧、有胆识、有家教、有信仰，留过洋的新式女子，实属可遇不可求，她应该能胜任林家贤妻良母、未来当家媳妇之职，心里已接纳她。在他眼里，而立之年的颜小姐，看起来不过二十五岁，薄施粉黛，流露着真挚，眼神满是光，内心透出质朴，散发青春气息。
刚在教堂礼拜时，林至信就想：“难怪我家浩恩,多年暗恋这位颜小姐，原来他们是同类，二人都痴迷洋教。她从香港逃出，安全抵达重庆，明明因遇贵人相助，她硬说是主耶稣帮助。这位颜小姐，跟我儿子浩恩一样，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圣徒，难怪二人都年过三十，也不婚配。”
林至信猜测，林浩恩多年前，就暗恋妹妹林沐恩的这位同学颜宝惠。他猜，因为这位颜小姐，导致儿子至今独身。
黎睿说：“颜小姐，我在康克若西餐厅定了包间，请你和林家共进午餐。不料，临时有生意上的事，我和林老先生夫妇要到另一家餐厅去，你和林公子两人去康克若西餐厅好了。”
“我们三人去，我请客。”陈本夫接过黎睿的话说。
“这位是？”黎睿问颜宝惠。
“黎先生，他就是帮我逃出香港的救命恩人。”她说。
“陈先生既是颜小姐的恩人，今日午餐开销，都记在我名下，三位可尽享美味佳肴。”黎睿说。
陈本夫去过那家餐厅，他领林浩恩和颜宝惠，出广益中学，沿山间小路，往山上走，大约十分钟，就到背靠山林的康克若西餐厅。
三人刚走过康克若西餐厅那扇带彩色海景图的玻璃压花弹簧门，熟悉的旋律，从天而至，三人不约而同，驻足聆听这首他们喜爱的英文歌Going home（回家）：
Going home, going home,
I am going home.
Quiet-like, some still day,
I am just going home.
It's not far, just close by,
Through an open door;
Work all done, care laid by,
Going to fear no more.
Mother is there awaiting me,
Father is waiting too;
Lots of folks gathered there,
All the friends I knew,
And the Friend I knew.
Going home, going home,
I am going home.
听完第一段，三人没挪步。
第二段开始了。
三人站在留声机旁，静静听着。
颜宝惠拿出手帕，默默擦去眼泪。
这是她在香港沦陷前，在九龙半岛酒店大堂，与陈本夫不期而遇时听到的，同一位歌手唱的《回家》。
她想：“家，地上哪里有我的家？主何时接我回天家，永道在那里等我，父母也在那里。回天家后，再也不逃难，不必躲空袭，遇不见鬼子。”
林浩恩和陈本夫看到她流泪，也想流泪，但都竭力不让眼泪流出。
在康克若西餐厅吃饭的客人，放下手里的餐具，看着他们三人。
《回家》放完，一曲欢快的德文歌Auf Flügeln Des Gesanges（乘着歌声的翅膀）从留声机里传出。“颜小姐，你已回家，生活马上就有好开端。”陈本夫说。
她没作声，点了点头。
“颜小姐，听，这歌的意境：
我要和你双双降落，
在那边椰子林中，
享受着爱情和宁静，
做着甜美幸福的梦。”陈本夫意味深长地说。
颜宝惠和林浩恩不懂德文，但读过这首诗的英文版，听过门德尔松的这首曲子。
林浩恩发现，军官陈本夫，居然懂德文，不由得对他高看几分，但讨厌陈本夫在颜宝惠面前显摆他懂德文。
侍者等他们欣赏，过来把他们领到黎睿预定的包间。
从包间落地玻璃窗，可望见广益中学绿意浓浓的足球场，看到树影掩映的英式小楼。
颜宝惠独坐餐桌一边，林浩恩和陈本夫坐在她对面。
林浩恩不顾陈本夫在场，想赶快除去萦绕心中多年的疑惑。刚一落座，就说：“颜小姐，可否问几个问题？”
“当然。”颜宝惠答。
“民国二十八年（1939年）初，我从昆明寄到上海徐永道母亲住址的信，还有从垒允发的，印着昆明滇池的明信片，你，收到了吗？”林浩恩问。
“只收到信，没见明信片。”她说。
“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杭州沦陷后，我托泰勒牧师，从汉口捎到杭州一封信，收到了吗？”林浩恩又问。
“收到了。”颜宝惠说。
“收到就好。明信片没收到，可能遇空袭了。”林浩恩说，心里很想问：“你为什么不给我回信？”但他说不出口，他在从昆明寄出的那封信上说，不要她回信。从汉口托泰勒牧师带的那封信，他也没理由要求她回信，那时，他不知徐永道已殉国，况且沦陷区邮路不通。
“颜小姐，听黎老伯说，你要去真光学校教书，什么时候搬到真光学校去？我帮你搬。我眼下赋闲，有的是时间。”林浩恩说，他想换个话题，不谈那封信，他只想知道，她收到没有。
“今天下午搬。礼拜一要上课。”她说。
“行李收拾好了吗？吃完饭，你在这里等着，我回家把车开来，接你取行李，再送你到学校。”林浩恩说。
“林先生，搬东西这种小事，就不麻烦你了。”她说。
“何必麻烦林先生回家去开车？我顺便送颜小姐。”陈本夫说。眼下汽油属军需物资，他因工作之便，有汽油用。这是他第一次假公济私，打算用公车帮颜宝惠搬家。
陈本夫以情报专家的职业敏感，从林浩恩和颜宝惠的对话中判断，林浩恩多年前追过颜宝惠，颜宝惠还是单身，并且与林浩恩尚没确定恋爱关系。他因此得到极大鼓励，准备参与对付林浩恩的情场角逐。
“陈先生军务在身，我是个闲人，还是我去吧。”林浩恩说。
“今天下午，我恰好没什么公事。”陈本夫说。
“陈先生，林先生，可否点菜，我饿极了。”颜宝惠怕他们两人争执，就转移话题。
谁送颜宝惠去学校的话题，暂时放下了,他们很快点完菜。
陈本夫点的牛排先上，他切了一小块，放在颜宝惠的盘子，说：“颜小姐，你不是饿极了吗？先吃我的肉。”
陈本夫的举动和话语，都令林浩恩恼怒之极，心想：“一介武夫，不懂规矩，西餐是各吃各的，你跟颜小姐还没亲密到吃一盘菜的份上。”
“谢谢陈先生。”颜宝惠对陈本夫说。
谢饭祷告之后，她吃了陈本夫递过来的牛排。
“颜小姐，陈先生的肉，味道如何？”林浩恩问。
“自然是美的没话说了。”陈本夫抢着替她回答。
林浩恩为陈本夫的快速反击，感到气愤，心想：“谁给你资格做她的代言人？”但嘴上不好说什么，怕她觉得他小家子气。
林浩恩点的奶酪炒蛋配土豆泥送来了。
颜宝惠点的奶酪焗通心粉还没见踪影。
林浩恩用刀，把自己的奶酪炒蛋切分一半，用刀叉夹着，放到颜宝惠盘里，说：“颜小姐和我点的菜里都有奶酪，看来我们口味相投，能吃一锅饭，可先吃我这一半。等你的菜上来，再分给我一半。”
“谢谢林先生。”颜宝惠说，她心想：“二人较上劲了，等会儿菜来了，我该怎么办？”
正想着，侍者端来她点的奶酪焗通心粉，没等她动刀，陈本夫就说：“颜小姐，分一小口，给我尝尝就好，可给林先生一半，他的给你一半，他肯定没吃饱。”陈本夫这话，解了她的难，她对陈本夫顿生好感。
但是，陈本夫这话，使林浩恩不悦，心想：“一介武夫，故意表演绅士风度，军官的脸皮真是比书生的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