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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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练市电影院,早已被人遗忘了。镇上的年轻人,要看大片自会选择南浔,那里和大城市一样,有3D。

还是戴红领巾的年纪,镇上的某位喜欢将“娱乐活动”念成“务乐活动”的家长来接孩子。他问我们有没有去过大城市。在汽车都没通的年月里,小镇的孩子,能去市区的都没几个。更别说出省了。连我也只有寒暑假才去一趟杭州,算是校园为数不多的旅行者。

他见底下一片沉默,用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大圈,很豪迈地宣布:“大城市的电影院很大很漂亮。软软的沙发,舒服的空调,亮晶晶的灯。大城市的孩子是祖国的花朵。你们也是祖国的花朵。所有的花朵都是一样的。将来一定会有和大城市一样豪华的电影院。让每个小朋友的童年都是金色的。”

豪华,金色。多诱人的字眼。只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个梦想挂在我们心头,经受着一年年的风雨飘零,经受着一届又一届孩子们贪婪渴望的注目礼,经受着“香喷喷的大馅饼吊在我们前头,每次都觉得要够到了,可每次都差一点点”的煎熬,始终是个遥远的蓝图。终于有一天,蓝图彻底地消失了。

我记得那个时候小镇的居民保持着中午吃顿点心当午间茶的习惯。茶馆里,大馄饨氤氲的蒸汽里,有个人的脸变得模糊。那是一个横截面看起来过于宽大的中年男人,就是那个家长。年龄小的时候没有顾及,也不讲忌讳,我大着胆子追问。男人惊讶地瞪大眼睛,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滑稽的笑话:“电影院?还像大城市的那种?小姑娘,大人开开玩笑的事情你也当真啊。你们看你们看,小孩子就是头脑简单,好啦,回去乖乖做功课,多拿几个小红花。这些东西想想没有用的。”全然不顾我已经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心里隐隐还是有着希望的。于是我们去问老师,什么时候可以去大城市那样的电影院看电影。镇上的老电影院,各种设施落后陈旧,尤其是夏天,不给力的电扇挡不住红红的痱子。灯也坏了,晚上电影结束就得摸黑走路,很容易摔一跟头。老师看着我们清澈的眼神,无奈地笑笑,每一次都说“快了,快了,等你们长大就有了。”时间流逝得快,拍小学毕业照的时候,一个好朋友拉着我的手,嘴一撇,委屈地说:“我很难过。”

在希望——失望——希望的反复纠结中,我们走过了少年,走过了如花的青春,在一个遥远的梦想里一梦二十年。

还好,有它在。练市电影院虽然简陋,却是是孩子们心中的乐园。我们从这里窥见与小镇完全不同的精彩,从而萌发了“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的勇气和热情。

去年国庆回家,晚上再度和它重逢,柱颓墙塌,蛛丝儿结在蓬窗上,竟然恍如隔世。

小时候,看电影是一大乐趣。最喜欢在六一儿童节,排着队,手里拎着装零食的袋子,在老师的带领下看一部有趣的动画片,《葫芦兄弟》、《黑猫警长》、《邋遢大王》、《大闹天宫》、《没头脑和不高兴》都是在那时候看的,记忆深刻。尤其是《邋遢大王》,主题歌几乎人人都会哼两句。到最后,要是谁没看过都不好意思说自己进过电影院。

每看一部都要絮絮叨叨说上很久,恨不得每一个细节都掰开揉碎地重温一遍。只因为,虽然票价不高,可看电影毕竟不是生活的必需品,很多农民不愿意额外掏这个钱。镇上孩子虽然娇宠,也没有隔三差五看电影的特权,那是要用好成绩或者各种奖项去换的。

小学时最轰动的一部电影是《妈妈再爱我一次》,讲述一个穷家女爱上富家子被拆散,独自抚养爱子,爱子长大后被夫家抢夺自己精神崩溃,十多年后母亲在爱子的歌声中苏醒的故事。剧情现在看来很狗血,女主也超级玛丽苏。当年却是逢看必哭,很多后来者带着手帕进去(过去还不时兴带纸巾),出来时泪眼肿胀、泪雨滂沱、泪痕深纵。

再后来,有人传言,从头看到尾,一条根本不够用。旁边的小卖部闻讯立刻兼职卖起了手帕,生意出奇的好,次次脱销。剧中插曲《世上只有妈妈好》流行程度堪称音乐史上的奇迹,二十年来从孩子到大人张口就来。这种场面,估计被称为“神曲专业户”的凤凰传奇也要叹一声:既生瑜,何生亮。

上了初中,功课突然吃紧,再要去看电影就不容易了。但那时的电影精品甚多,偶尔拣得遗珠一两枚,足以快慰平生。周星驰在小镇热起来是源于他的《九品芝麻官》,纯粹憨直,演尽小人物无厘头背后的艰辛血泪,其功力远远胜过后来的《长江七号》和《功夫》。

三十岁左右的人看来,《泰坦尼克号》是我们青春的里程碑。我们从这部电影中初次体会到爱情可以跨越阶级、财富、生死,也初次靠近了“贫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的世态。

说到《泰坦尼克号》,我想起一个有趣的小插曲,剧中有杰克为露丝画裸体像,还有躲在车里热吻的场面。本来是正常的煽情,可校长、老师不知哪根筋搭错,硬是认为有伤风化,会毒害祖国花朵的身心健康,每到这种情节,荧幕自动屏蔽漆黑一片,只剩下挑逗的台词叫人浮想联翩。男生早已嘘声一片。女生矜持,可也暗暗埋怨师长们做事不得体。

青春年少,最不喜禁锢。不让我们大大方方看,那就偷偷摸摸看吧,更过瘾。

那天晚上,电影院旁边专门放映内部电影(打工者在那里看武打片和有颜色的小电影,票价低廉)的小屋子人头攒动,都是来租盗版碟的男孩子。他们呼朋唤友躲在家里,拉上窗帘,关紧门窗,开了啤酒,一边喝一边猴急的按“快进”,直接跳到被屏蔽的情节细细观看,据一个哥们说,看完互相评价女演员的身材,顺便提升一下自己的审美品味。

女生也不示弱,以报告老师相威胁,换得碟片,乘父母不在家,叫上一两个要好的小姐妹,磕磕瓜子喝喝茶,从故事开头慢慢看起,碰到被屏蔽的情节按“重放”,看完还要写写影评,发发伤春悲秋的感慨,姐妹淘里互相传阅。这种事情,恐怕是师长们意料之外的。

高中以后基本上没看过有意思的电影,大多是主旋律,不是反映抗战的纪录片就是党的好干部的功德片,白开水一样没滋味,回来还要交读后感,实在头痛。

但有一些秘密的乐趣,至今想起嘴角仍会翘起一个好看的弧度。我们从那些国军女将身上学会了丝巾的好几种系法;从透着腐朽气息(政治老师的话)的舞会中了解第一支交谊舞一定要和配偶一起跳;从各种公款吃喝的餐点中培养了吃货的品味,知道西餐和中餐是不一样的;从间谍的互相交锋中初次领略绅士和淑女到底是怎样的风度;从《集结号》这样的影片中知道了为什么我们的历史总是模糊不清。有些家境困难的农村学生通过纪录片第一次看到双层的无人售票公交车,还有像海浪一样扑到眼前的摩天大楼!

电影院的荧幕是可以卷起来的。卷起来之后就露出一个两边有帷幕的空旷舞台。电影院马上就变成了剧场。挂上各种横幅,开会、作报告、演出都是可以的。我们举行过红歌大合唱,还上台领过奖。这时的它不再像以前那样热闹,看电影的人越来越稀少,但各种民间演出倒多起来。

越剧本就是演儿女情仇家长里短,剧中人的遭际往往可以套到自己身上。于是,《碧玉簪》很受大人小孩的欢迎。草台班子的演出满足了城镇与农村相同的精神匮乏。最后一出“送凤冠”拉开帷幕时,“手心手背都是肉”台上唱,台下和,倒有几分演唱会的架势。

过年过节,镇上还会请外来的“大篷车”表演口技、魔术、歌舞、相声助兴。有一回,一个长相俊美的古典美人送上一首《女儿情》,把台下的愣头青年看呆了,纷纷跑到后台送花送水送点心,只为博红粉一笑。谁知美女声若洪钟,原来是须眉演绎了红妆。那时,李玉刚还没有出道呢。

我以为练市电影院的生命力始终旺盛,想不到这是回光返照。大学毕业后我见到了它最后的辉煌——那是一个冬日,我走进空无一人的影院大厅,惊讶地发现竟然在放映黑白电影《地雷战》。一问才知,要关门了。放映员舍不得,索性借机会自娱自乐一把,也跟过去的时光做彻底的告别。

锁住流年,风华不再。练市电影院变成了被人遗忘的角落,灰尘满布,蛇虫鼠穴。好在有了网络,孩子们想看电影可以在家好好享受,不必承受冬冷夏热的罪。

人情不与旧时同,憔悴难遮满面秋。

路边枫叶红似染,不堪回首忆旧游。

2014年回乡,满街都是广告,连墙上都涂满了。其中一幅引起我的注意:“热烈欢迎五星级巨幕电影落户本镇”。旁边是硕大的“欢迎国际大牌肯德基入驻本镇”。我见识浅薄,不明白什么叫五星级巨幕电影。我当时的想法是,但愿这次是真的,但愿是。从此,在美和艺术的道路上,这里的孩子真的和城里的孩子站在同一起跑线上。

这,就是我此刻的心绪。往事,故事矣。我向你们讲述着自己的往事,一段湮灭于秋风秋雨中不太被人提起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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