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探寻商业本质
品途商业评论
很少有人能意识到,多数成功往往以牺牲别人为代价,而有人甘愿成为牺牲品,更出乎意料。
2016年9月7日,马德里证券交易所内一声钟响,快时尚帝国Inditex集团股票飙涨2.5%。Zara创始人,80岁的「Amancio Ortega - 阿曼西奥奥尔特加」凭795亿美元个人资产击败「Bill Gates - 比尔盖茨」,成为世界首富。
同一天清晨6点,广东省新塘镇还握在黑夜手中,石峰重新穿上自己的粉色POLO衫,从10平米的宿舍起床,走向工厂,大腿上沾染的蓝色粉尘证明了他是这座城镇的支柱,牛仔裤厂工人。石峰从未意识到,这份月入几千的工作是上千亿快时尚产业的重要一环。
每年,全世界有超过7.6亿条牛仔裤被生产,2.6亿条来自世界牛仔裤之都,广州市新塘镇,绝大部分订单属于快时尚品牌,50万外地人贡献劳动力,其中11个人是石峰的室友,但全厂收入最高的打工者,只有他自己。
据统计,中国农民工人数已达2.7亿,工作最无技术含量。同是快时尚代工厂,赤壁市「志强服饰」曾被报道缝一个口袋3分钱,水洗标3毛,月入2000元要缝制70000个口袋。外界笃信快时尚代工厂即血汗工厂,但在石峰和他的工友看来挣钱才是硬道理,媒体对血汗工厂的斥责并不能解决吃饭问题。
在厂里,石峰的工作是将牛仔裤做旧,工种最重要,工资也最高。上世纪90年代末,做旧风格牛仔裤逐渐在中国流行,时至今日,磨白、破洞牛仔裤依然是主流。
伴随刺鼻的化学气味,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石峰手握空气枪,利用压缩空气将棕刚玉喷射到成品牛仔裤上,望着原本着色均匀,表面平整的丹宁布被磨白,石峰又能多挣3毛,他不知道,这个动作能让一条快时尚牛仔裤至少升值100元。
广东的工厂里,工人正用砂光机打磨牛仔裤
石峰所使用的磨白方法叫喷砂法,该工艺在欧盟早已被禁。由于喷射出的微小颗粒遍布空气,毫无防护的工人十年内就会患上矽肺病,在全中国,因此患病的工人至少有120万,多数丧失劳动力,没有医保,他们只能等死。
石峰从未听过矽肺病,但他40岁的同事胡兴磊,2年前就开始咳嗽不断。胡兴磊皮肤黝黑,很瘦,由于长期吸入棕刚玉颗粒,咳嗽不断,干不了重活的他,唯有转岗去洗涤牛仔裤。但胡兴磊不会辞职,和多数农民工一样,胡兴磊很有自知之明:「不干这个,我能干什么?」
新塘工厂里,一个四川农民工正在休息,眼神空洞
各大快时尚品牌多次保证,坚决禁止代工厂使用喷砂法,每受质疑,他们都追责代工厂。但厂长和石峰都知道,快时尚更关心牛仔裤价格和是否能按时交货,商业压力从欧洲一直传递到新塘镇,直到石峰手中的喷枪口。
为漂白牛仔裤,喷枪中还包含工头加入的其他化学药剂,比如强漂白剂次氯酸盐,这种有毒化学物质不仅能灼伤皮肤,引起流泪、视力模糊、咳嗽,过量吸入可能引起肺水肿,甚至死亡。石峰只是取得药剂并快速而准确地喷洒,至于喷枪中究竟是什么,他不懂,也觉得没必要懂。
四处发霉的车间里,做旧工序还在继续,石峰的工友将一种紫色粉末喷洒在牛仔裤上,将裤面漂出大块白色。这是高锰酸钾,中学化学课本中写道:一种剧毒、带有腐蚀性的化学物质。和石峰一样,20出头的工友在工作中没有任何防护,他觉得每天闻着刺鼻气味,也没什么,大家都没事。
为防止快时尚品牌检查出残留的有毒物质,牛仔裤将被洗涤,重新漂白、上色,整个过程超过20次。每条牛仔裤将耗费66.7升水,含有大量毒性化学物质的废水注入珠江,不经任何处理。
每条牛仔裤成本必须在40元以下,石峰明白,没有订单就意味着没有收入,订单是他的命。为了取得快时尚品牌的订单,厂方将想尽办法压低成本,其中之一就是取消污水处理。
(图片来自网易及GREENPEACE)
工厂外,一个男孩行走在污水中
尽管发货意味着工作完成,石峰的命运仍和牛仔裤紧紧捆绑,他最怕的就是行业黑幕被披露。2012年,国际环保机构「Greenpeace - 绿色和平」曝出,C&A、Gap、H&M、Mango、Only,Zara等快时尚品牌在生产中违规使用偶氮染料等含毒染料,某快时尚品牌单品含毒率达90%。其中偶氮染料与人体汗液反应产生的芳香胺被皮肤吸收后,可能导致膀胱癌、乳腺癌。但在石峰看来,负面新闻直接影响自己的收入,至于别人的健康,他并未担心太多。
傍晚,工作16小时后的石峰回到宿舍,手臂沾满的蓝紫色化学物质并未让他困扰,一次冲澡就能解决,没有淋浴,只有两桶凉水,不及清洗一条牛仔裤的六分之一。此刻,他只想赶紧休息,而同寝的6个工友还在车间里握着喷枪,跟258126名中国快时尚代工者一样,他们用破洞牛仔裤、刺绣夹克、牛津衬衫,让无数城里人以低廉价格闻到「 时尚」的芬芳。
其中就包括杨辰辰。
刚毕业入职北京一家广告公司的她和所有年轻人一样,收入不过万,衣柜里总有几件衣服来自Zara、H&M、优衣库等快时尚品牌。但她和所有人都不知道,无数人用生命为廉价买单,更不知道,自己要付出多大代价。
就在Zara创始人阿曼西奥奥尔特加成为世界首富同一天,杨辰辰总算等到一条短信:「您的账户0932于9月7日入账工资,人民币5543.57。」,对刚入职场的她来说,不算多,但足以对付一个月。
傍晚,这个川妹子和大学室友相约在朝阳大悦城吃烤鱼,这座东望首都的超大型购物中心一直标榜:满足「都市新贵」的一切需要。杨辰辰挽着室友胳膊路过Swarovski,走进一家快时尚门店,门楣硕大的Zara LOGO清晰可见。
4年前,刚入学的她第一次走进朝阳大悦城,GUCCI、Prada、FABI等各大奢侈品牌扎堆入驻,看一眼就能听到钞票哗哗响。但现在,奢侈品牌相继退出,商场成为快时尚的天下,Zara、Gap两个快时尚门店同硕果仅存的GUCCI共处一层,在10年前,这是不可能发生的景象。
最显眼的地方往往是新款,杨辰辰拿起一件正面有带饰的毛绒衫,食指和拇指搓了搓面料就知道最多穿3个月,根本比不上年入30万女主管那件价值5000的,但款式新,翻开¥299的价签,让初入职场的姑娘眼角上挑5度,「还不错」。
但杨辰辰忘了,去年几大快时尚各类衣服中化学成分被曝超标,残留含毒染料和漂白剂导癌。80%消费者并不知情,也有被访者无所谓:「我准备穿完这个春天就不穿了,这些品牌很多都是向国际潮流看齐,价格又便宜,所以我经常买着穿」。当时看到这则新闻,她并不在意,就跟无视北京雾霾一样。
此刻,她更期待下个月的新款。每年9、10月世界各地春夏时装周开启,快时尚品牌会派出设计师,将传统大牌最新设计带回,15天后,一件亮相米兰时装周的毛绒衫就会打上快时尚LOGO,出现在杨辰辰手中,而大牌正品上市则是半年以后。
每年Zara将推出1.2万件新品,是传统品牌的4倍以上,H&M等其他快时尚也在效仿,并不是每件单品都入杨辰辰的双眼,但众多选择让她感觉到中产阶级的特权:自由。
「M号太大了,没有小一号的么?」,169cm的她很瘦,欧美品牌的衣服往往不适合东方体型。店员承诺她:三天后到货,不接受预定,想要的话一定要来,不然周末一过,不会补货。店员其实没有告诉杨辰辰,她想要的衣服48小时内就能躺在店里。彻底放弃陆运、海运的快时尚,货品调配全靠飞机,她手里一件刺绣外套,昨天可能还躺在马德里。
今年,Zara全球年销售单品量超过2亿件,一家中国门店每天卖出600件单品,其中76件MA-1飞行员夹克在朝阳大悦城店售出,各种版型满足绝大部分年轻人,甚至有5件男款S号被姑娘穿走,但那件带拼贴的一件即将属于杨辰辰。
649元,收银员告诉杨辰辰。不算这件拼贴MA-1飞行员夹克,她已经购买超过3万人民币快时尚单品,超过一半流向Zara。跟全球年轻人消费额汇聚到一块,成就了Zara140亿欧元收入,帮助其母公司甩开世界第一奢侈品集团LVMH,坐实世界服装零售第一交椅。
刷卡、付款,收银员很麻利完成整个流程,月薪5k出头的杨辰辰知道自己又要「吃土」,却沉浸消费的快感,那一秒,她觉得自己跟月入5万、全身名牌的女主管没有丝毫差别。
刚工作2个月,杨辰辰觉得自己变得更成熟,穿衣打扮让人更自信,但没必要花太多钱。由于没回成都老家陪父母,杨辰辰内心未免亏欠,是Zara让她触摸时尚的同时,有余力双十一送家里一台空气净化器,这几年,成都雾霾越来越向北京看齐。
晚饭时,杨辰辰翻着烤鱼告诉闺蜜:现在的人,爱美、怕死、缺爱。关于未来,她也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但一件便宜漂亮的衣服,的确能给出租房里的她带来些许安慰,至于这些衣服出自谁手,她从未关心。
2006年,第一家Zara在上海开业。10年后,Zara在华门店已达457家,H&M315家,从北京到福建省石狮市,快时尚的触手延伸全国,且扩张还在继续,今年H&M要在中国再开80家新店,Zara60家。下一家,很可能出现在一个县城菜市场对面。
深夜11点,广东省新塘镇牛仔裤厂灯火不息,石峰熟练地将漂白剂喷在牛仔裤上,处理完这道磨痕挣到3毛钱,心满意足。
第二天,这条裤子很可能被挂在你家市中心的Zara店里,价格259元,你依然会买下它。
无论对你还是石峰来说,生活并未留下更多选择。
转载自微信公众号:杜绍斐(ID:shaofeidu)
最后,再说个正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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