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失眠。荷马。高张的帆。
我把船只的名单读到一半:
这长长的一串,鹤群似的战船
曾经聚集在希腊的海面。
如同鹤嘴楔入异国的边界,——
国王们头顶神圣的泡沫,——
你们驶向何方?阿卡亚的勇士,
倘若没有海伦,特洛伊算得什么?
哦,大海!哦,荷马!爱情推动一切。
我该听谁说?荷马沉默无言;
黑色的大海发出沉重的轰鸣,
喋喋不休地来到我的枕畔。
(汪剑钊 译)
我第一次读到曼德尔施塔姆的这首名作时,感觉一头雾水,作者到底想说啥?我想跟我有同感的人大约不会太少。之后我看了一些关于此诗的中文注释乃至解析,感觉不是语焉不详,就是不太靠谱。比如有篇专论此诗的论文说诗的主题是爱情,诗人通过此诗“从历史的角度审视爱情在人类历史中的作用”(黄莹:《文化和时间的使者——浅析曼德尔施塔姆诗歌《失眠。荷马。绷紧的帆》》)。该文作者在解释本诗最后一段时说,荷马说爱情带来战争和毁灭,但曼德尔施塔姆不认同,他认为爱情带来的是创造,因此末尾写到大海的喧腾,是大海在对诗人表示赞同。(尽管现代诗容许有各种理解,但这样的解释未免也太牵强了吧?)又如曾思艺分析该诗时说,诗作从失眠开始,想到荷马,想到特洛伊大战和海伦,然后“总结出普遍规律——无论自然界(大海)还是人类(荷马),‘爱情是一切运动的动力源’。从而把过去、现在结合起来,深入思考了宇宙间的一切(包括人与自然)的生存”,曾先生又言,这首诗的在艺术上的亮点即在于将抽象的历史转化为具体的形象,体现了“思想与形象的自由联结”。(曾思艺:《俄国象征派、阿克梅派诗歌研究》)这类模板化的解析,可以套用在任何一首历史题材的诗歌上,对理解该诗的具体含义并无帮助。
促使我对这首诗开始有感的是A.S.Kline的英译版。这个版本把倒数第二行中“黑色的大海”翻译为“the Black Sea”,即黑海,从俄语原文翻译的中文译本,如汪剑钊、曾思艺、刘文飞、晴朗李寒等,无一例外都把“黑海”,翻译成了“黑色的大海”,部分从上述英译本转译的译者如王家新、胡桑、张崇殷,则是译作“黑海”。到底哪个更准确?我查了一下俄语字典,曼氏原文确实是“黑色的大海”,但英译本转译为“黑海”我认为是有道理的。“黑色的大海”有可能是呼应开篇的“失眠”,从而将黑夜比喻为大海。但它同时也是个双关语,即指地理意义上的黑海。本诗于1915年写于克里米亚,(按:一战爆发后,曼德尔施塔姆因身体弱而免于服役,但彼得格勒四周的炮火促使他开始在俄罗斯和黑海各地旅游,从1915年至1918年,他经常住在克里米亚,1916年初他还在克里米亚海边认识了茨维塔耶娃。)克里米亚是今乌克兰南部伸入黑海的一个半岛,拥有众多的海滨疗养城市,且倍受希腊文化的影响,作为古典文化的爱好者,曼德尔施塔姆身在此地,萌生怀古之情是很自然的。因此,“黑色的大海”大概不是想象而是写实,有可能诗人就住在离黑海岸边不远的地方,能够听见大海传来的波浪声,他在浪声里读着荷马,所以才会问:大海或荷马,我该听谁说?
弄明白“黑色的大海”的含义,是理解此诗的一个关键。众所周知,曼德尔施塔姆是一位“对世界文化怀有眷恋”的新古典主义诗人,他对古希腊罗马文化有着深厚的感情。曼德尔施塔姆诗歌写作最重要的模式之一,就是在古希腊罗马时代和他自身所处的时代之间建立某种“时间的通道”。在这首诗中,“黑海”就是这一通道的门户,它是古希腊罗马文化和俄罗斯文化的中转站。此外,黑海与诗中提到的特洛伊战争也有很密切的关系。对古希腊历史不熟悉的中国读者可能对此缺乏感知,但像曼氏这样敏锐的诗人不可能看不到其中的关联。
在很早以前,包括今乌克兰在内的南俄地区,就已与希腊世界有了联系。考古学和语言学发现,古希腊的迈锡尼文明(约公元前2000年-前1150年),就是由原住在希腊地区的地中海人和操印欧语系的北方人融合产生的,后者则是源自于南俄的游牧民族。古代希腊世界与黑海沿岸地区有着悠久的贸易关系,早在《奥德修斯》和阿尔戈英雄的传说中,已有希腊人探索黑海的记忆,伊阿宋寻金毛羊的所在地科尔基斯,就位于黑海东岸。古希腊人将黑海称为“尤克辛海”即“好客的海”, 将今日的马尔马拉海称为“普罗蓬提斯海”,意为“本都的前厅”(本都即黑海南岸地区)。希腊多山地,农业不太发达,因此南俄草原的粮食供应对希腊非常重要。这一供给航线即从黑海南下,经博尔普斯海峡进入马尔马拉海,再经达达尼尔海峡进入希腊诸地所在的爱琴海。而希腊也需经这条重要航线将他们的商品卖往东方。
以前人们认为特洛伊只是神话传说中的地名,1873年德国考古学家亨利·施里曼发现了特洛伊城的遗址,证明它是真实存在过的。特洛伊位于达达尼尔海峡东南岸,后继的考古挖掘发现,特洛伊遗址一共有9个考古层,而《伊利亚特》中的那座城属于第7层,也就是说,早在希腊人毁灭特洛伊之前,已经有过好多个特洛伊城了,遗迹最古层远至公元前3000年左右,可见特洛伊历史之悠久。特洛伊这个地方物产不丰富,农业也不算发达,但挖掘表明这里曾是极其富庶的城市,其主要的经济来源,就是借助其关键的地理位置控制达达尼尔海峡,对南来北往的船只征税。尤其是海上民族入侵赫梯帝国之后,特洛伊得以摆脱后者的控制,变得空前强盛起来。因此历史学家推测,特洛伊战争的真正原因不是帕里斯抢走了海伦,而是特洛伊的存在阻碍了希腊至黑海沿岸地区的关键通道,扼制了希腊人向北发展。特洛伊战争发生于迈锡尼文明晚期,战争结束后不久,希腊文明由于不明原因(一般认为是多利安人入侵)陷入衰落期,即所谓的“黑暗时代”,但从公元前8世纪以后,希腊人又开始了大规模的海外殖民。首先是西西里岛和意大利南部,随后是爱琴海北部和东北部沿岸。向北的移民进入马尔马拉海,在博尔普斯海峡入口处建立了拜占庭,继而又穿过海峡进入黑海,并在黑海沿岸建立过许多殖民地,由于不再有如特洛伊这样的阻碍,这次的移民显得很容易。因此特洛伊战争实际上可以视为希腊文明向北突破的一次尝试。当全体希腊人在阿伽门农的带领下向北航行的时候,他们的目标是朝向更远的前方:黑海。因此诗人才问:“你们驶向何方?阿开亚的勇士”,否则,如果只是按荷马史诗的说法,大家明知希腊舰队是驶向特洛伊,何必多此一问?
曼氏的这一问题可能具有更深的含义,即对于文明命运的发问。古希腊罗马的文明是他理想中文明的火炬,“驶向何方”就像是在问,这火炬要传递给谁?我们知道古希腊最后被罗马所征服,但古希腊的文化反过来征服了罗马。公元324年君士坦丁大帝决定将罗马的首都迁往拜占庭,此地即更名为君士坦丁堡。公元395年,狄奥多西乌斯一世将罗马帝国一分为二,分别传给他的两个儿子,君士坦丁堡便成为了东罗马帝国的首都。在西罗马帝国被摧毁后,东罗马帝国还屹立了一千余年,直到1453年君士坦丁堡被土耳其人攻破,其势力最盛时,囊括了黑海一半的海岸线。东罗马帝国的文化以希腊文化为主体,7世纪以后更将希腊语确立为官方语言。东西罗马的分裂也导致基督教分为西罗马的天主教和东罗马的东正教两大教派,后者则是融合了希腊文化的基督教。公元826年,东罗马帝国派出传教士西里尔与美多德两兄弟前往斯拉夫地区传教,但斯拉夫人当时还没有文字,两人遂以希腊字母为蓝本拼写斯拉夫语,创造了西里尔字母,而俄语就是由西里尔字母拼写的。由此可见俄国与希腊文化之间的密切联系。随着君士坦丁堡的陷落,希腊东正教影响力日趋衰落,而西里尔等人创立的斯拉夫正教却日益兴旺,于是东正教索性把自己搬进了俄罗斯。1472年,莫斯科公国的伊凡三世迎娶了末代拜占庭皇帝的侄女,将东正教确立为国教,并成为第一任沙皇,“沙皇”一词即“凯撒”的斯拉夫语形式。从此以后,俄罗斯的沙皇们总是将自己视为罗马帝国事业的继承者,而将莫斯科看做是“第三罗马帝国”的首都。这一心态也成为日后俄罗斯大国沙文主义的源头之一。
无论是古希腊罗马,还是后来的拜占庭帝国,都是经由从地中海到黑海的这条线对斯拉夫民族产生影响。就像俄国的沙皇自认为是罗马皇帝一样,曼德尔施塔姆在诗中颇以古典文化的继承者自命,这种心态在《巴黎圣母院》、《权杖》、《马蹄铁的发现者》等许多其它作品中均有体现。在他看来,黑海就相当于俄罗斯民族的地中海。因此诗歌最后那句“黑色的大海发出沉重的轰鸣/喋喋不休地来到我的枕畔”,表露的既不是对爱情的思考,也不是人与自然生存的思考(曾先生说该诗思考了“人与自然”的生存,想来是把“黑漫漫的大海”看成是自然的代表),而是诗人对于文化传薪的体证:经过三千余年漫长的“航行”,古希腊文明那支长长的“远征舰队”终于抵达了“我”——这个躺在黑海海边读着荷马的文化失眠者。假如“枕畔”一词的存在仅仅是为了呼应开头的失眠,那只能算是一个十分笨拙的诗歌技巧。“枕畔”是最靠近大脑的位置,“抵达我的枕畔”暗示着文化的远航船此时快要“到岸”了,古代的幽魂正在诗人的耳边说话。
明白了“黑色的大海”即黑海之后,这首诗就会变得更容易理解。从第一句开始,诗人所谈的就是文化,他当时所在的位置与古希腊的联系令他颇有所感,乃至于心潮澎湃,难以入睡,而文化所具有的强劲生命力,犹如绷紧的船帆那样,在他的思绪里鼓风前行,因此才有了“失眠。荷马。高张的帆。”这句奇怪的诗行。第二行“船只的名单读到一半”是指《伊利亚特》从第二卷455行开始,对来自希腊各部落远征特洛伊的舰队进行了长达三百多行的罗列,以显示其战斗队伍的浩大,因此下面“长长的一串”既是指出征时的画面,也是指史诗中的那一段文本。(另Kline提到,读名册这个举动也会让读者想起人们在失眠时数羊的习惯。)在英译版里这个“长长的一串”被译成“long stretched-out line”,但是俄文原版里使用的不是line(一串),而是“выводок”,这个词意思是“一窝”,多用于指飞禽或兽类所生的一窝幼崽,曼德尔施塔姆使用这个词,应该是暗示《荷马史诗》及其所叙述的特洛伊战争是古典文明传播过程的开端,同时暗示文明起源与生命之间的类似性,“一窝”也能与“鹤群似的战船”衔接在一起。之所以把船比作鹤,是因为《伊利亚特》在舰队名册的开端使用的就是这个比喻:
如同多得无法胜数的群群飞禽,
有鸿雁、白鹤或者颈脖袖长的天鹅,
在亚细亚草原上,卡宇里奥斯河边
飞向东,飞向西,欣赏它们的翅膀的力量,
飞行后停下来大声啼鸣,使大地回响:
阿开奥斯人的许多种族就是这样。
从船上和营帐里拥到斯卡曼德罗斯
草原上,大地在人马的脚踏下惊人地回响。
它们这样站在斯卡曼德罗斯花地上,
成千上万,像春季茂盛的绿叶红花。
(《罗念生全集》第五卷,第47页)
下面一句汪剑钊译为“曾经聚集在希腊的海面”,英译本用的不是“聚集”,而是rise(升起),rise在英文中不仅仅指升起这个动作,也指某种势力的兴起,感觉更符合诗歌的语境。何况俄文原版用的也是升起。此外,荷马史诗的这一段也用过类似的词:“阿尔戈斯人进军时,从他们的威武的铜枪上/闪出的亮光就是这样升入天际。”(同上)“升起”与前面提到的鹤群飞起来的动作也是匹配的,和前面绷紧的船帆也构成了间接的互比关系,即鼓满风的船帆就像翅膀。另,无论是英译版还是俄文原版都没有提到“海面”,不知这个词从何而来?英文版中没有用希腊的一般叫法即Greece,而是用的希腊的古称Hellas,Greece源自于西方人对希腊的称呼,而Hellas则更接近古希腊人的自称,因为他们自认为是一个叫希伦(Hellen)的人的后代。俄文版是否古称无法判断,但曾思艺、晴朗李寒的译本把“希腊”译为“埃拉多斯”,刘文飞译为“古代希腊”,应该都更为符合诗人的本意。
“如同鹤嘴楔入异国的边界”这一句看起来特别不好理解。汪剑钊这个翻译似乎也不甚准确,因为原文里没有提到“嘴”;晴朗李寒译作“鹤形楔子钉”读来怪异;刘文飞的译作“就像楔形的鹤阵嵌入异乡的疆界”显得更自然,应该也更为接近原文的意思。这句诗的可能涉及到前文所提的特洛伊战争的象征意义,即希腊文明想要冲出地中海进入黑海的尝试,因此它像尖锐的楔子突入异域文明的疆域之内。文化的传播往往伴随着战争与征服,就像后来亚历山大大帝的征服所建立的泛希腊时代,以及罗马帝国的征服对基督教的传播。曼氏写这句诗的时候,也许回想起希腊文化传入俄罗斯所经历的艰难及其所表现出来的精神穿透力。“国王们头顶神圣的泡沫”以及上一句都指的都是上一节“鹤群似的舰队”,汪剑钊的这一句翻译得比较准确,英译本里将“神圣”一词译成了gods(众神),因此一些由英译本转译的版本译成“皇帝头顶的诸神的泡沫”,可能以为这里指的是希腊诸神吧?如前所述,本诗的主题是文化,在前诗中的舰队,其实一直都不是真的舰队,而是史诗文本里的舰队,所以才会是“泡沫”。“神圣”一词强调的应是文化对于权力的装饰作用,国王总是用神圣的文化或英雄的传说来妆点他的王冠,并以此为由发动战争,所以才会是“国王们头顶神圣的”泡沫,另пена此词也指浪花,诗人可能兼指当年庞大的舰队如今已不复存在,有“浪淘尽千古英雄”的怀古之意。
接下来的两行较好理解:“你们驶向何方?阿卡亚的勇士, /倘若没有海伦,特洛伊算得什么?”阿开亚人(或译亚该亚人)是荷马史诗中对于希腊人的统称。特洛伊战争的起因,如荷马史诗所述,是由于特洛伊王子帕里斯拐走了阿伽门农的弟媳海伦。(值得补充的是,可能正是受《伊利亚特》这一情节的影响,希腊人喜欢将大战的起因归结为女人被抢。例如希罗多德在《历史》的开篇说希波战争的争端最初源自于腓尼基人抢走了希腊公主伊娥。戏剧家阿里斯托芬在《阿卡奈》人里将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的起因说成是墨伽拉人抢走了两个阿斯帕齐娅的两个妓女,伯里克利为了给自己的情人出气就颁布了墨伽拉禁令。)将美人和战士放到一起,颇有相互衬托之效。再联系上一句来看,就会发现诗人写作的灵动:前面说的是特洛伊战争的传说装饰了权力,这里说爱情又装饰了战争,赋予了它浪漫的色彩和人文气息,没有了海伦的爱情,特洛伊战争算什么?爱这个最富于人性的事物才是意义的终极源泉,于是才有了下一句中的“一切都被爱情所驱动”。曼德尔施塔姆是一位人本主义者,他认为古典精神的核心就在于对人的重视,没有了人这个关键元素,一切便毫无意义,就像他在另一首诗里说的:
让那些繁华城市的名字
以瞬间的意义抚慰耳朵。
活下来的不是罗马这座城市
而是人在宇宙中的位置。
帝王们试图统治它
教士们为战争找借口,
但那个位置空出之日
房屋和祭坛便是垃圾。
(黄灿然 译)
“哦,大海!哦,荷马!爱情推动一切。”如果诗人当时不是住在海边,这句诗便很难解释:怎么会突然冒出个大海来?为啥大海、荷马乃至一切都被爱情推动了呢?尤其无法想象的是,大海怎么会被“推动”?读者看到“推动”一词,便会想起诗歌第二节第一行提到的“楔形的鹤阵嵌入异乡的疆界”,想起文化不断突围和播种的历史。大海既指诗人身旁的黑海,同时也是上述诗行所提到的“异乡的疆界”。在曼德尔施塔姆看来,古希腊的文明现在经过黑海传到了原本是异乡的俄罗斯。因此海在这里代表今天,而荷马则代表往昔。往昔文明的中心是在希腊地中海地区,今天这个文明中心已经从地中海“航行”到了黑海北岸,这文明之光的转移,是“推动”一词的含义。而这种转移正是始于海伦的一次爱情。所以诗人说“爱情推动一切”,他用“一切”来表示文明及由此而发展出来的人类生活。在这一行诗中,诗人从对往昔的追忆回到了现实,他在大海的涛声中读着荷马,古代与现实的种种画面在他脑海中交融在一起,如同古代的历史和今日的西方文明相互交织,难分彼此。因此他才会问:“我该听谁说?”答案是明显的,古希腊的光辉时代一去不复返,数风流人物还看我大俄罗斯,因此“荷马沉默无语”,代之而起的是今日的黑海雄辩的声音:
黑色的大海发出沉重的轰鸣,
喋喋不休地来到我的枕畔。
这两行诗英译本比较有亮点:
and the Black Sea thundering its oratory, turbulent,
and, surging, roars against my pillow.
这两句话如果直译就是:
黑海吐着雷鸣般的雄辩与骚乱
浪头高涨,对着我的枕畔咆哮
由于不懂俄文,我很难判断诗人的原意。但就英译版来看,其中有一些含义中译本没有能翻出来,例如“雷鸣般的雄辩”让人想起古希腊的修辞术,尤其是伯里克利神乎其神的演说技巧,普鲁塔克曾这样记载:“他向群众演说时,像‘雷鸣’,像‘闪电’,像是‘舌头上有一根可怕的霹雳棒。’”(《希腊罗马名人传》)。考虑到《名人传》在古典学中的显耀地位,而曼德尔施塔姆又如此迷恋古典文化,诗人可能有意通过“雷鸣般的论辩术”让人联想起伯里克利时代,也就是古希腊文明的全盛时期,开明和混乱并存的民主制城邦。不断高涨而且还对着“我”咆哮的浪头,看起来很凶恶,可能是在暗示当时的局势——一战的战火不断蔓延,遍及整个欧洲。如果我们再深入联想一下,就会发现正是在伯里克利时代的最后两年,希腊爆发了伯罗奔尼撒战争,以雅典为首的提洛同盟和以斯巴达为首的伯罗奔尼撒同盟大打出手,战争持续了二十七年,整个希腊世界饱受摧残,希腊文明也因此而走向衰败。这很像一次世界大战同盟国和协约国打仗的情况。伯罗奔尼撒战争和日后的两次欧战有诸多类似之处,都是因为大国争霸,小国纷纷跟着大国混,结果小国的一些纠纷把大国拉进战争的漩涡,导致爆发了双方都无法控制的毁灭性大战,这就是文明兴起时面临的所谓“修昔底德陷阱”。因此,最后这两行诗表达了很多意思,它既延续了前面两句对于古今的思索,同时也暗示出诗人对欧洲当前局势的忧虑,古代的文明和荣耀传到了此地,古代的悲剧是否也会在今天重演?诗人的思索由古至今,由希腊至欧洲,由古代的爱情到眼前的战争,穿越了诸多疆界,连起一片时空的甬道,可谓思接千载,视通万里,难怪睡不着觉了。
附:德国诗人格林拜恩写过一首题为《失眠》的诗,显然是对曼德尔施塔姆的回应和反讽:
《失眠》
我曾在空中俯视群鹳,它们煽动
可怜的翅膀,飞入行云的宁静。
飞机里的乘客做着马达之梦,
穿越时区的技术睡眠沿着
飞禽的路线。推进器、云流
和乘客,万物遁入
毕达哥拉斯的沉默。无数神话
被焚毁,只剩下灰,有限的白灰
被磨成人生的意义,
对时间的恐惧。地球在数小时内
不见了犹如游牧部落的流动性
营地和成吉思汗墓。
城市失陷后,地下死者
柏油干尸依然下落不明。幸福的野蛮人在钢斧下
变成了基督徒,他们的航海史诗属于
遥远的过去,晦暗的荷马时代。
我看不出远方的楔形
编队的群鹳有飞回非洲河畔的迹象。
(贺骥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