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身边的隐形人

自从养成了睡前看网络小说助眠的习惯以后，过去一年我读了84部小说。按照每本100万字计算，我在网络小说这个领域内，一年读了8400万字。其中绝大部分的文字都没有任何文学价值，但因此我可以慢慢减少大脑袋的功耗，一页页翻下去，不知不觉就陷入了梦乡。

如果说这些小说里真的存在什么价值，我认为只有两种。一种是可以观察到海量的欲望，因为网络小说没有多少限制，又需要和读者产生共鸣，所以个人的欲望部分得到了空前放大。通过大量阅读网络小说，可以预判大众对某个事件的反应，尤其是情感上的好恶，和道德判断的依据。

另外一种就是隐喻。优秀的网络小说并非长于文笔，有时候甚至和故事情节、人物塑造都没有多大关系。人们喜欢看这样的小说，是因为小说构成了某种现实生活的隐喻。即便许多人读不懂隐喻的所指，但是他们能在故事里感受到自己熟悉的心境或境遇，因而产生非比寻常意义上的共鸣。对于读者而言，这种共鸣使得他们认为：这本小说非常真实。

我一年读了近一亿字的网络小说，绝大部分精巧的情节，精致的故事都已经忘光了。但有一本书我到现在都印象深刻，哪怕我连书名都想不起来了，可我还是记得故事里的一个小设定：

故事里说，有一个人从小到大，一直在苦练武功，已经达到了世俗武功的巅峰。他知道，再往上走，就必须从武士进阶为修士，从飞檐走壁的武林高手变成腾云驾雾的修仙者。因此，他在人间四处奔走，想要寻觅一线仙缘。就这样，他找寻了一辈子，经历了各种磨难，做下了无数善事，但是一直到垂垂老去，他也没有接触到传说中的仙缘，更不用说是见到任何一位真正的修士了。

情节进展到这里，并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但是，老爷爷有一名弟子，弟子却在年轻时很快就找到了仙缘，并且快速进阶成为修士。进入修真的世界之后，他才了解到师傅何以没有仙缘的原因：

在他师傅的一生当中，每时每刻每分，都有一个修为极高的修士寸步不离地跟着。修士一直使用隐身的法术藏在一边，每当师傅快要找到仙山福地的入口，修士就用法术把人移开；而有修士感念这个老头的善心和诚意，想要点拨他两句的时候，隐身的修士就会出手击杀对方。到了最后，老爷爷在修真世界里变得极为有名，任何一个修士都知道，见到他赶紧绕路走，千万不要试图去接触，否则就会有身死道消的危险。因为他身边一直跟着一个隐形人，那个人要断绝他一切蜕凡入仙的机会。

老爷爷并不知道这一切，他心里坚定地相信世界上一定有修士的存在，一定有一个超过凡俗世界的修真世界的存在。虽然年复一年的失败，但是他觉得那是他还不够努力，找的地方还不足够多，也许是他自己的运气不够好，最后他一直走，一直走，走进了对于修士而言都是绝地的地方，从此失踪......

这个情节设定让我难以忘怀，从中品味出的孤寂和绝望的心情，到此时此刻只要一想，还是会在心头泛滥。

我不知道别人是如何理解这个世界，在于我，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一个见天地的过程。我在戈壁滩里度过的童年，那时候的天地是荒漠、白杨、骆驼刺、军营和实验室；我在昆明度过了我的少年时代，那时候的天地最远到滇池，最近就是家门口的四条街，它们构成了一个完整的世界，我熟悉它们如同熟悉我的掌纹；现在我在北京，目睹了传统互联网的衰落和移动互联网的崛起，目睹了传统媒体的衰落和自媒体的兴盛，目睹了电影市场从每年50亿票房上升到500亿，目睹了房价从2万块钱一路升到了10万。在这里发生的每一件事情，如同石子投入池塘，涟漪慢慢扩散到全国，乃至全球。

想一想看，我第一次访问美团的时候，它还在知春路的一栋小楼里，一房间的程序员在写代码，唯一的健身器材是一个盘子，站上去之后可以自行扭动身体。但是现在，它负责全国的外卖和电影票，成为了许多人生活的必须；我第一次访问腾信北京的时候，它还是中关村银科大厦的三层楼，主要工作是提供门户网站服务，每天更新QQ弹窗新闻内容。而到了今天，它是中国在线广告和在线视频巨头，甚至拥有了自己的影业公司；我第一次在寓所楼下试骑摩拜单车的时候，还需要专门下载APP，车子是实心论坛，齿轮传动，骑得我大汗淋漓。但转眼之间，它已经遍布全国，而且进军世界了。

有时候我问自己，你知道这些事情又怎样？你最先看到这些事情又能怎样？

记得我在香格里拉呆了一年之后，重新返回都市生活。朋友为我接风洗尘，带我去到了昆明最高的楼顶天台吹风，估计是觉得吹风比洗来得更快。站在天台上，我看到了远远近近的各处吊塔，有建筑公司在做工程。那一瞬间我问了自己一个问题：这是生我养我的城市，是我童年开始最熟悉的地方。为什么现在有人在这块土地上大兴土木，改变了这城市的模样，我对此却只能做个旁观者？他们要平哪一栋楼，要修什么楼，为什么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如果是这样的话，生活对于我而言，究竟有什么意义？一切都和我无关，一切都是别人安排好的，一切现实对于我而言只有一个选择就是接受。

因此，我想要去看到更大的世界，我想要认识不一样的人，我想要做点什么而不是坐等着接受。后来，我真看到了。在当年那些我只能看着发生的事情里，有些现在我能够参与，我也成为了创造现实的那种人，哪怕只是一听罐头，我也为这个世界增加了一种之前没有的新罐头。

但是在这个过程里，我对那篇小说里提及到隐形人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

刚刚走上社会的时候，先想着的是求生，想的是安稳。这时候只要人不是太笨，做到勤奋二字，总能够解决生计问题，换来一个安稳的生活；成熟一点，想要的是好一点的环境，体面一点的生活。这时候人有了点基础，需要个人努力一些，哪怕时间稍微耽搁得久一点，最终还是能找到一个比较好的生存环境，过上自己想要的体面生活，不需要每个月第一件事情是去偿还信用卡透支。

所有这些事情，纵然有辛劳、痛苦、挣扎、重压，但都不算是太难。成为人群中的十万分之一，百万分之一，付出的代价也都不会太大。但是，继续往前走，想进入五百万分之一，一千万分之一，身边的隐形人就开始出现了。

第一个隐形人在你身边耳语：现世安稳，得来不易。眼前所有的这一切，纵然还有些微不满意的地方，但是哪一样不是你自己想要得到的？又有哪一样不是你辛辛苦苦挣回来的？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冒着失去这一切的风险，就像是个没穿鞋子的小孩子那样往前冲？为什么不珍惜眼前的生活呢？

第二个隐形人在你身边规劝：莫上琼楼最上层。任何选择都会带来风险，而在拥有稳定生活之后，风险和收益会明显不成比例。停留在此刻，风险和收益是平衡的，甚至可以说风险已经降低到了最小。但是，只要往前继续前进一步，平衡就会被打破，风险就会陡然上升，而且会让未来陷入不可预知的状态。

第三个隐形人在你身边无声怒吼：退回去，这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它正告你这个世界有三重天：遵循规则的一重天，利用规则的二重天，制订规则的三重天。每进入下一重天，人就要死去活来蜕一层皮。挨的住的，就是有那个命，可以进入下一重天。挨不住的，被打倒了就是被打倒了，你就没有那个命。并没有人仇视你，并没有人针对你，只是每上一重天，座位就要少一些。没有人会起身让个座给你，也不会有人起身欢迎你的到来，你得证明你有能力站得上来，坐得下去。否则，哪里来的，就回哪里去。

三个隐形人站在你的身边，阻拦住了前往下一个世界，可以看到更广阔天地的门径，断灭了一窥新天地的可能。他们无形无相，无法攻击也很难驱散，从早到晚始终围绕在你身边。如果说人生有所谓进境的话，那么，越到后来，隐形人的能力也就越是强大，想要继续前进遭遇的阻力和打击也就越大。每念及此，我就会想起小说里那个白发萧然的老爷子，想到他在尘世间兜兜转转，却为隐形人所阻，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小时候听到信念、勇气、愿景这样的字眼，颇不以为然。觉得在一个形而下的器世界里，几个形而上的概念于事何补？可到了如今回过头去再想想，经验、机智和技巧并非人生路上决定性的因素，它们都只是一些技术性的手段，所解决的是80到100之间的事情，却对0到1之间的部分无能为力。反而是近乎于无知无觉的天真，愚妄蛮横的血勇，和毫无理由的相信，却能成为一个人在雷霆下击之中，持续前行的理由。当整个世界对他都是隐形的时候，连同隐形人也一并消失了。

题图摄影：Myriam

图片授权基于：CC0协议

槽边往事和菜头 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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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定时刻

杯弓蛇影是幻象，但是因为幻象而产生的血压升高、呼吸困难却是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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