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磊——为了五块钱

为了五块钱

文_杨磊

图_何 懿

我的叔叔黎塞留是我们家的头号败类——在他表现出一系列恶劣品行之前，这一头衔一直是我父亲的。

人们常说“英雄莫问出处”，可我对朋友们——尤其是一见如故的朋友们——没什么好隐瞒的。我们家虽非名门望族，可在火星所多玛城也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我祖父共有五个儿子，其中一个是强盗头子，一个是诈骗高手，还有一个是盗窃大师，这三位都是业内精英，成功人士，个个光宗耀祖。而我父亲，只是个普通的毒品贩子，业余爱好是敲诈勒索街头卖烤地瓜的老太太，偶尔去地铁站打劫一次就已经踌躇满志啦，实在谈不上光耀门庭。如果没有我的叔叔黎塞留，我父亲永远也别想在家人面前抬起头来。

黎塞留叔叔自幼聪明过人，本来前途无量，可是他却不思进取，自甘堕落。他违背家族的光荣传统，先是自作主张去上大学，毕业后又不肯投身家族事业，而是和玛丽亚婶婶开起了贩卖假古董的夫妻店。我父亲和我的伯伯们一再好言相劝，摆事实，讲道理，也没能让他浪子回头，迷途知返。

真是家门不幸！祖父他老人家气得七窍生烟，将黎塞留叔叔逐出了家门。那一年正赶上火星经济大衰退，民生凋敝，古董店生意惨淡，很快关门大吉。黎塞留叔叔在火星混不下去，听说旧大陆容易讨生活，就和玛丽亚婶婶去了地球，一去多年，音信全无。这给我父亲的生活带来了很大的挑战，他一直满足于身边有一个比他更差劲的兄弟做陪衬，现在黎塞留叔叔一走，他又成了最没出息的一个啦。

黎塞留叔叔成了我们家教育后辈的反面教材。我母亲就喜欢反复数落黎塞留叔叔的斑斑劣迹，还将祖父的英年早逝（他老人家以八十七岁高龄死于一场街头械斗，愿他安息！）与黎塞留叔叔的道德败坏、自甘堕落联系起来，以此警示我要努力上进。她唠唠叨叨，弄得我不胜其烦。但是终于有一天，事情有了很大改观。

那天我父亲收到一封信。在三维通信技术普及之后，用信件联系反而成了一件相当奢侈的事，所以能收到一封信也很光彩，但当邮差把信递到父亲手中时，他却目瞪口呆了很长一阵子，然后酸溜溜地说：“是黎塞留……信是黎塞留从地球寄来的。”

维尔德吾兄钧鉴：

睽违多年，思慕弥切，问兄嫂安康。

弟在旧地，一切安好。此处不比吾乡，沽利甚易。弟成立一公司，曰“新东印度公司”。生意渐繁，获利日巨，念拉撒路吾侄自幼聪慧，或可至我处相助欤？吾兄定夺，弟候垂训。

又，敬上五万元支票一张，望兄笑纳。

弟黎塞留敬启

我们一家子文化水平不高，没能看懂信的意思，除了最后一句。全家人很为那张支票高兴了一阵。母亲立即改变了对黎塞留的看法，把支票收好，宣布他是一个“高尚的人”。父亲把信照抄了一份，只留最后一句不抄，出门找人请教。

父亲归来时喜气洋洋，满面红光。他告诉我们，黎塞留叔叔在地球混得很体面，开了一家大公司，在好几颗星球都有生意。而他信中最主要的意思，是要邀请我，他的侄子，前往地球，到他的公司总部去协助他工作。这件事大有前途。母亲当场拍板同意，因为拒绝黎塞留这样一个“善良、体面的绅士”是不合适的。我父亲叫我不要再去市中心勒索游客了，马上做好出征地球的准备。

三天后，我站在星际客轮的甲板上时，父亲的手搭着我的肩膀，说出了最后的送别话：“我打听过，黎塞留身体不是很好，怕是时日不多了。他没有孩子，你要多下点儿工夫讨他欢心。”然后意味深长地冲我点了点头。

黎塞留叔叔亲自来码头接我，使我受宠若惊。他带着两名下属，伊凡和卢卡斯。伊凡是个沉默的汉子，肌肉发达，面目狰狞，活像一只大猩猩，让你忍不住总想拿根香蕉讨好他。卢卡斯话要多一些，长得瘦削结实，神情警惕，举止优雅，犹如一只黄鼠狼。后来我知道，他们是黎塞留叔叔的左膀右臂。

黎塞留叔叔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苍老很多，瘦得像把剃刀，神情也像，可见创业真是艰难。他拥抱了我一下，然后匆匆把我推上车。

“码头熟人太多。”他嘟囔了一句。

这时我才发现司机竟然是我的堂兄拿破仑，强盗头子克莱昂伯伯的儿子。我冲他打了个招呼，他从后视镜里恶狠狠地瞪了瞪眼睛作回应。黎塞留叔叔先跟我叙了几句家常，告诉我玛丽亚婶婶三年前去世了。

“环境塑造人啊！”他叹息道。他说他和玛丽亚婶婶来旧大陆不久就认识到自己的堕落，改变了错误的世界观和人生观。黎塞留叔叔开办“新东印度公司”，将青春贡献给造福人类的事业；玛丽亚婶婶则竭尽全力地支持黎塞留叔叔的事业，最后积劳成疾，英年早逝……

“她献身于我们的事业，也算死得其所。”黎塞留叔叔最后总结道，“愿她安息吧。”

“阿门！”大家一起说。

“还有一件事，”黎塞留叔叔突然板起脸来，“你和拿破仑要听好！我得了病，可能用不了多久也要去天堂啦。到时候，你们两个谁表现好，我就把生意交给他。”

拿破仑堂兄又瞪了我一眼。一路再没人讲话。

我跟在黎塞留叔叔身边，不久就摸清了生意的大部分门道，差不多能够独当一面了。黎塞留叔叔的生意虽然大，经营起来却很简单。“新东印度公司”贩卖地球上的一切东西给一切想要的人，主要业务是贩卖人口，尤其是拿波里星人广泛使用人脑计算机以来，这项买卖更是如火如荼，财源滚滚。但也正因为如此，导致这一行竞争激烈，市场混乱，用黎塞留叔叔的话讲就是“机遇与挑战并存”。而且，地球土著们越来越狡猾，越来越难以拐卖。

黎塞留叔叔对此评价道：“前些年，你用几杯啤酒和几粒安眠药就能摆平他们。这些土鳖（这是业内人士对地球土著的称呼）幼稚得惊人，让你觉得不贩卖他们简直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可是如今你再试试，他们恨不得把你给卖了！”说到这里，他哀叹道，“再这样下去，要想使土鳖们就范，咱们就非得动刀动枪不可了。要知道，只有刚入行的菜鸟才这样做，我不喜欢，成本太高啦！”

可这并不说明我们是和平主义者，仓库里长枪短炮有的是。黎塞留叔叔督促我们勤加训练，但严禁我和拿破仑同时出现在训练场，避免误伤。这是好事，拿破仑堂兄自幼就跟随克莱昂伯伯舞枪弄棒，身手比我熟练得多。可我有我的长处。我从小在城市街头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也并非光阴虚度。我虽然字识不了几个，十八般武艺也不精通，可论起坑蒙拐骗的本事，可比拿破仑堂兄高了许多，他就像只知道挥舞爪子的螃蟹。我看出黎塞留叔叔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分明对我很欣赏。

虽然黎塞留叔叔宣布他快要上天堂了，可一连好几个月也没有要起程的迹象，反而越活越健旺，我和拿破仑都很失望。干这行可是有风险的！照这样下去，等我们都上天堂了，他老人家也未必会起程。而且，他始终没有指定我们哪一个做他的继承人。

然而，一天深夜，卢卡斯叫醒我：“快跟我走，黎塞留不行了。”

在去医院的路上，我试图套卢卡斯的话。作为黎塞留叔叔的亲信，我相信他知道一点儿老头子身后的安排。可是这家伙滑头得很，根本套不出什么。还好我和他交情不错，他最后终于微微一笑，“如果你继承了老板的公司，我会很高兴。但你要小心伊凡，他和你堂兄很对脾气。”

到了医院我才知道，黎塞留叔叔的病根本没想象中那么严重。医生说，最保守地估计，他也还能撑上两个星期呢。黎塞留叔叔把我们叫到床边，此时，病房里只有我、拿破仑、卢卡斯和伊凡。其他小部门的头头儿都等在外面，摆弄他们的猎刀和突击步枪，小声议论着赌博和女人，阵容强大，足有一个加强连。黎塞留叔叔的公司真是人才济济。能继承这么大一份家业，光是想想就让人心惊肉跳。

“我叫大家来是要宣布一件事。”黎塞留叔叔伸出一根手指，严厉地扫视着众人，“大家都知道，我就要上天堂了。我曾经说过，我要在我的两个侄子中选一个来做我的继承人。” 他的眼光停留在我身上时，我的心像一只吃了兴奋剂的蛤蟆那样乱蹦；当他把目光转到拿破仑堂兄身上，这只蛤蟆跳得就更欢了。

“创建这家公司很不容易，我可不想让哪个没本事的糊涂蛋把它给毁了。只有聪明能干、果断干练、有勇有谋的人才能继承我的家业。”然后他突然转变了话题，“咱们公司刚刚接了一单生意：拿波里星人要三千个土鳖，十天内交货。这可是一票大买卖，时间短，任务重，除了我们公司没人敢接——考虑到当前形势，就连我们也没有十足把握。这笔生意关系到公司的信誉和未来，在我上天堂之前，我要看到这桩生意做成！”

毫无疑问，上天堂这个念头弄得他老人家有点儿魂不守舍，他的语气就像天堂特快的车票已经捏在他手心里一样。

“你们两个，拿破仑和拉撒路，各自带一队人去弄货。十天后，谁弄到的货多，谁就继承我的位置。明白了吗？现在就去。”黎塞留叔叔说完这些话，摆了摆手，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拿破仑马上召集了一帮人马。他和伊凡一起坐在吉普车里，满脸的得意劲儿就别提了，仿佛已经胜券在握一样——这两个四肢发达的家伙倒真是情投意合。再看拿破仑挑选的那几十个伙计，张牙舞爪，大呼小叫，唯恐土鳖不知道他们的不良居心。这群人驾驶着越野吉普、装甲车和坦克，浩浩荡荡，烟尘滚滚，热闹非凡地呼啸而去，就像一群猩猩奔赴香蕉园。

“一群土匪，哪里像生意人！”卢卡斯鄙夷地看着这支大军，“咱们怎么办？”

“你的意思呢？”我反问。

“土鳖们不比从前，我听说他们成立了反抗军，还声称要建立政府、宣布独立呢。真是人心不古！”他悲哀地摇了摇头，“如果和他们硬碰硬，免不了要有损失。再说，这样弄来的货总是缺胳膊少腿，客户肯定不满意。要我说，咱们应该智取。”

“你说质量最好的土鳖都在哪里？”

“自然是他们的反抗军军营……”他看了我好半天，“你疯了！”

表面看来，地球人生活得很平静，悠悠然过着刀耕火种的幸福日子，静静地等待我们前去贩卖他们。其实，一旦深入他们内部，你将发现，平静的海面下真是暗流涌动。土鳖们的反抗情绪压抑已久，对我们的愤恨犹如咕咕冒泡的火山，随时会用岩浆来烫我们的脚指头。

我和卢卡斯把皮肤涂成黝黑色，打扮成土鳖的模样，一路摸向反抗军的巢穴。刚开始我还有点儿紧张，幸好卢卡斯很熟悉这一套业务，一路上指点我。两天后，我看上去就完全像一个反抗军士兵了。

第三天，如果情报准确，我们已经来到了他们的一个主要军事据点。这是一座城镇，平时土鳖们在这里交易粮食和牛羊。现在市面上全是火箭筒和手榴弹，反抗军打算用这些落后的武器与我们对抗，真是勇气可嘉。我突然想，如果我们卖军火给土鳖们，生意大概也不会差。

我和卢卡斯讨论了下一步的行动，就各自裹着一条毯子靠在墙根上睡觉，为明天的行动养精蓄锐。

谁知半夜里，我们就被巡逻队踹了几脚，拎进了他们的指挥部。土鳖们正在召开军事会议，审问我们的是个山羊胡子，看上去是个大人物，虽然模样多少有点儿痴呆。

“他们两个是奸细。”巡逻队队长报告。

“这次你是怎么发现的？”山羊胡子恶狠狠地盯着他，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可见今晚他不是第一次被骚扰了。

“他们睡得跟猪一样！”队长理直气壮地说，“心存自由的反抗军战士不会这么睡觉！”他的洞察力可真是惊人。

山羊胡子怜悯地看了他一眼，分明对他的智商感到悲哀，“你们两个！你们自己说你们是奸细吗？今天晚上的口令是什么？”

“自由万岁！”我挺了挺胸脯，自豪地说。不是聋子的都能知道这个口令，一整夜他们都在你耳边喊这个，别的啥也不干。

“你瞧见没有？自己人。这是你第几次抓错人了？”山羊胡子用手指头点了点队长的脑袋，义愤填膺，“你再这样胡闹，明天就去喂猪！现在给我滚蛋！”然后他挥一挥手，“你们两个也给我滚蛋。”

突然间，我灵光乍现，福至心灵，想出了一个更好的计划。我大声说：“报告长官，我有重要军情汇报。”

“最好说点儿有用的，别像那个混蛋。”山羊胡子厉声说。

“他是奸细，想要刺杀您！”我朝卢卡斯脑门上开了一枪，然后从他怀里掏出一把离子枪，土鳖们可没有这东西，“他一整晚都在游说我，试图让我背叛自己的祖国。可我是一名意志坚定的反抗军战士，不会受这个邪恶的‘狐狸’（这是地球人对我们的蔑称）的蛊惑。”

山羊胡子被我的一通演说感动得热泪盈眶，马上往我的坎肩上别了一枚勋章，并任命我做他的副官。这时我才知道他是桑丘上将，反抗军第二大军团——即美洲军团的总司令，权势仅次于亚欧军团总司令X将军。这位X将军是个谁也没见过的神秘人物，他将小股的游击队组织起来，成立了反抗军同盟。如果地球独立，没人怀疑他会当选第一届地球共和国总统，他那些拿枪的小弟更不会怀疑。

获取了桑丘上将的信任，我告诉他我从奸细那里套得了一些重要情报：一支装备精良的“新东印度公司”部队正朝着我们的方向开进——我眉毛下面植有一个全球监控器，时刻将地球表面的情况投射到我眼皮上，只要一闭眼就能看到。

提起“新东印度公司”，参加军事会议的反抗军指挥官们个个咬牙切齿，纷纷要求对入侵者予以迎头痛击。

桑丘上将看了我一眼，“大家静一静，我的副官列那上校有话说。”

列那这个假名字是我刚胡诌的，上校军衔则是桑丘上将新封的。

我看了看军官们稀奇古怪的原始装备，“我说，你们打过几次胜仗？”

土鳖们面面相觑，场面有些尴尬。“打不赢也得打。”一个披着羊皮袄的少将小声嘟囔。

“打不赢也要打的是傻蛋！”我果断地说，“咱们就不能想点儿策略，比如偷袭、包围什么的？”

“他们的装备太先进了。偷袭这些招数咱们用过，离他们还有一百公里就被发现了。”一个挎着AK47突击步枪的中将反驳——他的那杆枪在古董市场准能卖个天价。

“一百公里？他们有卫星撑腰，咱们能走近他们一千公里都算走运了！不过我有个好办法。我可以假装反抗军叛徒，打入他们内部，带他们进入我们的包围圈。”

我把我的计策详细讲了一遍。大家满腹狐疑地摇着头，觉得实在太冒险。幸好桑丘上将支持我的决定。人的好运气来了，真是挡也挡不住。

我孤身一人离开基地，马上打开移植在小指头里的通话器，“拿破仑堂兄，我是拉撒路。你在吗？”

“你小子赶紧离开那里，我马上就要进攻了。到时候把你轰成肉酱可别怪我。”

“先不要进攻，我有话要当面对你说。”

“你少耍花招，我没时间！”

“卢卡斯死了。我支持你做公司的总裁，我想跟你混。”

这句话起到了很大效果，拿破仑沉默了一会儿，“那你只能做个部门经理，我刚把总经理的位置许诺给伊凡了。”

“没关系。我有重要情报，拿破仑总裁。”

“你在那里别动，我马上就到。”拿破仑的语气立即变得和蔼起来。

五分钟之后，他驾驶一辆反重力装甲车来到我的面前，伊凡带着几名卫兵跟着他。

“咱们的战士在什么地方，拿破仑总裁？”我说。

“他们在三百公里外驻扎。”拿破仑挥挥手，“不在正式场合，称呼大可不必这么正式。还是叫我堂兄吧，我亲爱的拉撒路堂弟。”

我把我和卢卡斯化装打入土鳖内部的过程简略讲述了一下，基本没说谎，除了卢卡斯为公司壮烈牺牲那一段，然后我陈述了自己对这次行动的看法。如果我们这么大张旗鼓地进攻，消灭那万把土鳖反抗军不算难事，可后果是货物的质量将大打折扣，对公司声誉非常不利。在我表示了对他的效忠之后，拿破仑就变得很好说话。他同意我的看法，并征求我的意见。

“我再混进城去，偷偷打开城门。咱们里应外合，扔几颗眩晕弹，抓上千把个俘虏，趁乱离开。先交了货再说，以后再来消灭他们也不迟。”

“唔，这个法子好。生意总是第一位的，咱们是生意人嘛。”拿破仑堂兄亲切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就按你说的办！”

半个小时后，场面一片混乱。拿破仑那几十个跟班身手都不错，可惜中了埋伏，被土鳖们层层包围，完全丧失了装备优势，不一会儿就死伤殆尽。拿破仑堂兄也被当场击毙，真是大快人心。作为桑丘上将的副官，我浑水摸鱼，趁乱朝他后脑勺来了一下，让桑丘上将当场成了烈士。谁也没有发觉，事情真是太顺利了。唯一遗憾的是，伊凡那厮竟然逃掉了。不过，离开了拿破仑，他什么也不算，今后只有跟着我混，所以也许还是件好事。

毫无疑问，我成了这次大捷的最大功臣。反抗军将士们将我扛起来，举行了一次胜利大游行。街道两旁全是欢呼的人群，他们大声叫着我的名字，试图挤到我身边跟我握手，其中不乏美女。那一刻我觉得其实做个地球人的英雄也不坏，前提是他们的独立战争能够胜利。不过说实话，真是一点儿机会也没有。我面带微笑地朝他们招手，享受着土鳖们的崇拜，自我感觉十分良好。如果不是那场突然从天而降的暴雨，我肯定能脚不沾地地把整座城市逛个遍。

我筹划事情很大胆，却不够缜密。黎塞留叔叔早就指出过我这一毛病，他告诫我：“有可能出问题的地方肯定会出问题。”这真是真知灼见！地球上难得下场雨，我根本没做好淋雨的思想准备。当我正享受着大卫凯旋般的礼遇时，突然看到人群骚动起来，一个人尖着嗓子叫道：“看呀，他是红皮肤。他不是地球人，是个奸细！” 他们把我从肩上扔下来，雨水浇在我的身上，把黑色的涂料全冲掉了。要是早想到这一点，我就该用防水涂料，哪怕这种涂料像狗屎一样难闻。

现在回想起那时的危险，我真得感谢我那无能的父亲。许多人认为敲诈勒索是个没什么技术含量的活儿，这是误解。干这行要有超乎寻常的应变能力和令人瞠目的好口才，才能让人乖乖地掏出钱来，或是让自己不失尊严地全身而退。自打我会走路开始，父亲向街头小贩勒索保护费的时候总是会带上我，使我耳濡目染，练就了非凡的本领。就在他们要动手用枪托打死我的时候，我发表了一通演讲，比起安东尼在恺撒葬礼上的那篇也毫不逊色。

我眼含热泪地说：“兄弟们，打死我吧！不要手软，也不要考虑我刚刚立下的大功！那些功劳和我的罪恶相比不算什么！啊！我与生俱来的罪恶啊！我诅咒你，父亲！是你给了我如此罪恶的肤色和血统！不要犹豫，打死我吧！让我的鲜血流在我母亲曾经生活过的土地上吧！”

我这一大通声嘶力竭的号叫果有成效。他们停止对我的拳打脚踢，把我扶了起来。“你有什么要说的，就快说吧！”一个人大声喊。广场上鸦雀无声，无数的反抗军和平民土鳖竖起耳朵，准备听我讲故事——这正是我需要的效果。

我爬上一辆刚刚缴获的坦克，用无限悲哀的眼神环视全场，继续演讲：

“我恳请你们，我们的兄弟，不要因为我曾经的战功而宽恕我。哪怕那战功非常之大，但也不能赎回我罪恶的万分之一。因为我是一个生而有罪的人！我的父亲是火星殖民者，而我的母亲，我那勇敢、善良、坚强的母亲，则是土生土长的地球人。在我母亲还是少女的时候，我那罪恶的父亲就掳走了她，把她作为奴隶带到了火星。在那里，母亲生下我，教育我，告诉我要时刻牢记自己是一个地球人。她经常指着地球告诉我：‘列那，那儿才是你的祖国！那里埋葬着你英勇不屈的祖先，生活着你同样英勇不屈的兄弟姐妹。总有一天，你要逃到地球去，跟他们一起战斗。为了地球的自由，为了民族的未来，你要永远战斗，直到牺牲在反抗殖民者的战场上！’”

人群里所有的女人都开始号啕大哭，大部分男人也开始偷偷抹泪。

“于是我牢记母亲的嘱托，回到这里与你们并肩战斗，并准备长眠在这里。可我没想到自己没有死于殖民者的炮火，却要丧命在自己同胞的手中。不过我不怪你们，要怪只能怪我那万恶的父亲！你们看！看看我的肤色！这就是他给予我的，我为这身皮肤羞愧。可你们看不到我母亲—— 一个善良勇敢的地球女人所赋予我的东西：那深深隐藏在这身皮肤下面的一颗地球人的心！充盈着对地球的无限眷恋，充盈着对殖民者的刻骨仇恨，充盈着对地球上无数苦难人民的怜悯与悲哀！”

我撕开上衣，摊开双手，一副耶稣受难的模样，无限慈爱地看着他们的眼睛。

广场上哭声一片。

火候差不多啦。

“现在我站在这里，把我的生死交给你们判决。杀死我吧！比起那些正在悬赏追杀我的殖民者，我更愿意死在你们的手中。但请记住，我是作为一个地球人、一名勇敢的反抗军战士而死的！我，‘自由之子’列那，生是地球人，死是地球的死人！”

我最后那句话真是大义凛然，掷地有声。人群沸腾了，刚才狠揍我的几个家伙立即跪在我脚下，捶胸顿足，恳求我的宽恕。人们叫喊着：“给他自由！”“他是英雄！”“列那万岁！” 那时的情形给我上了人生最重要的一课。我认识到能够操纵群众的人，他的力量是无穷的。以下就是例证。

我让他们喊：“他无罪！”于是，我便无罪。

我让他们喊：“他是英雄！”于是，我就是英雄。

我让他们喊：“让他领导我们战斗！”于是，我成了反抗军美洲军团总司令。

我敢打赌，如果我让他们喊：“他是上帝！”我没准儿真能成为上帝。不过我并不贪婪，能够成为军团总司令就已经很满足了。拿破仑上天堂了，黎塞留叔叔的位置已经是我的囊中之物。我大可利用手中这上万狂热的战士改善一下公司的经营环境，也就是说淘汰一下竞争对手。我仍是一个生意人啊。

一个人如果有我这样非凡的智慧、脱俗的口才和强大的信息资源，就足以胜任军团司令的工作。当然，说句公道话，我统率的反抗军土鳖们也都是好士兵，因为他们英勇善战而且缺乏头脑。

此后的三年，我成了一个传奇。我率领那群慷慨激昂的嗜血战士，采取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战术，从胜利走向更大的胜利，荡平了一百多家大中型规模的殖民公司，被我军吓跑的小公司成千上万。我利用缴获的装备打掉了地球上空的大部分卫星，只保留了自己使用的那几个。反抗军美洲军团的装备越来越好，士气越来越盛，很快就统一了美洲大陆，准备向非洲进军。

在这三年里，除了我的大动作，地球上还发生了许多变故。听说黎塞留叔叔在我们离开一周后，如愿以偿地赶上了开往天堂的单程列车（希望他没买错票，阿门）。临行前他知道了拿破仑的事，便立下遗嘱，任命我为公司总裁。而死里逃生的大猩猩伊凡，自从拿破仑和黎塞留叔叔死后，就老老实实地唯我马首是瞻，暂时替我主持公司业务。反抗军的四个军团之中，非洲军团、澳洲军团都被镇压了，而除了我领导下的美洲军团，亚欧军团也取得了巨大的成功。那个神秘的X将军统一了亚欧大陆，势力比我还大。我知道早晚要和他一争高下，而争夺的重点就是非洲。可整个非洲只有一家大殖民公司，我就是那家公司的总裁。打还是不打，真是个问题啊！

按照我原来的计划，荡平了大部分竞争对手之后，我就该回到公司舒舒坦坦地做总裁，顺便把手下的反抗军土鳖都贩卖了。但是，事情没能按照我的预想发展。第一，我手下的反抗军势力发展得太快，已经由原来万把个拿着棍棒和弹弓的野蛮人武装，迅速成长为一支拥有五十万兵力，装备了飞机、坦克的精锐部队，而且士兵们个个意气风发，斗志高昂。就是想要解散他们都很不容易，更别说贩卖他们了。第二，就算我解决了自己的美洲军团，壮大了公司实力，公司也很难对付那个X将军统领的亚欧军团。那群野兽比我的军团还难对付！第三，我发现自己喜欢上现在的生活和地位了。不要嘲笑我意志薄弱，你自己也可以做做整个大陆的独裁者试试。我现在的日子过得非常舒坦，一点儿不比做什么殖民公司的总裁差，甚至可能还要好些。毕竟没有多少人会真正敬爱一个公司总裁什么的，而作为美洲大陆的解放者，每天等着给我擦皮鞋的人能从东海岸排到西海岸。

不过，我并不想就此放弃公司的财富。当然，自从反抗战争打响以来，“新东印度公司”的股票跌得厉害，可我一样有办法使它涨起来。我先派出几股部队进攻我的公司，给他们同时配备了最劣质的武器和最愚蠢的指挥官。他们乘坐从历史博物馆弄来的维京海盗大木船，远征非洲大陆，还没登陆就翻船淹死了一大半；剩下的一小半大部分迷了路，渴死在辽阔的非洲沙漠里；最后进攻公司总部的残余武装部队不超过二百人，且大多已经被太阳烤成半熟啦……经过这样几次精心准备的远征，我终于再次确立了“新东印度公司”的国际声誉，股票翻了好几番，比黎塞留叔叔的鼎盛时期还要高。我准备统一全球后就把公司卖掉，虽然那时候我理所当然不缺钱了，但谁会嫌钱多呢？这都是后话，现在的首要问题是对付那个故弄玄虚的X将军和他那个如狼似虎的亚欧兵团，他也对非洲虎视眈眈。

X将军是个非常神秘的家伙，老是戴着一张铁面具，从不以真面目示人。这家伙心狠手辣，狡猾世故，打起仗来很有一套，而且极懂得笼络人心。我想利用技术优势打击他的形象，用全球监控系统时刻监视他的行踪，却没发现他在私生活上有任何不检点。即使按照地球人的标准，这家伙也过着苦行僧般的生活，堪称道德标兵，让你拿他毫无办法。于是，我改变策略，多次邀他来美洲共商大计（顺便参观一下我家后院的鳄鱼池），都被他回绝了。而我派出的刺客只要一踏上亚欧大陆，便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不会露面。他倒没有因此对我采取明显的敌对行动。这种人，你想要激怒他也很不容易。

战争的第四年，两大军团之间终于爆发了冲突。我首先按捺不住，率领美洲军团主力亲征非洲。随后，X将军借助地缘优势，先于我军登陆。我们两个各自率领几十万大军，分别从非洲南北两端，带着横扫一切的威势，以惊人的速度向非洲中部进军——“新东印度公司”的总部就设在那里。

我命令公司全体员工原地不动。黎塞留带出来的人马果然个个是好汉，大部分按照命令坚守岗位，关键时候我还得依靠他们。其他大大小小的殖民公司见到这等阵势，早就一哄而散。非洲人则不知所措，拿不定主意该让我们哪一方解放才好。我们一路遇到的主要敌人是一大帮和平主义者，他们喜欢举着上书“地球人不打地球人”和“要和平不要战争”的牌子在军营附近逛荡。对于这些酸腐的家伙，我采取的对策是把他们统统抓了壮丁，编进敢死队里做炮灰。在这一点上，X将军倒是和我英雄所见略同。最后，我们终于在非洲中部会师。一时间，“新东印度公司”周围屯兵百万，剑拔弩张。

我们双方谁也不曾面对过如此强大的敌人，都有点儿畏首畏尾，哪边也不敢先开火。这样僵持了一个月，弄得非洲人苦不堪言，恨不得把我们双方都轰下海。人心正在坏下去，补给更是耗费惊人，再这样下去大家都得完蛋。X将军首先意识到这一点，他提出谈判。我同意了他的请求，并选择“新东印度公司”总部作为谈判地点。他竟然同意了，再聪明的人也有犯错的时候。

我已经开始制订统一全球后的计划，首先就是恢复帝制。

我和X将军共同承诺，无论谁获胜，都将保证“新东印度公司”人员和财产的安全撤离。作为回报，公司的好汉们同意作为中立的第三方，为这次和谈提供会议室、见证人、冰镇啤酒以及雪茄烟。我们双方各自派遣一队人马把会议室里里外外搜了个底朝天，连根针那样的“武器”都没留下。然后，我和X将军各自带几十名警卫，来到公司总部的会议室举行谈判。

决定地球命运的历史性时刻到来了。我们的警卫员与“新东印度公司”的雇佣兵都在会议室外面打扑克。会议室里只有我、X将军，以及见证人伊凡。从伊凡坐到我身边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自己已经胜券在握了。

一开始我们谁也没有讲话。X将军戴着他的铁面具，很随便地坐在沙发上，一点儿也不紧张，好像这里倒是他自己的地盘似的。这弄得我反而有些紧张，努力想嗅出其中的阴谋来。我从头到尾过滤了一遍整个计划，没有发现什么疏漏，认定X将军是故弄玄虚，又恢复了信心。于是我开门见山，让伊凡递给他一份文件，相当酷地说：“签字吧。”

他瞥了一眼，“你想收编我的部队？你想让我放弃亚欧军团总司令的身份？你想把所有的好处都捏进自己的手心？哈！想说服我签字，你可得费点儿劲才行。”

我叹了一口气，“我本以为你是个聪明人，可你真是个老傻瓜，自己设了个圈套往里钻。不怕实话告诉你，在下就是‘新东印度公司’的总裁，所谓中立的第三方，其实全是我的人。咱们周围有一千多名效忠我的雇佣兵，如果不签字，你是走不出这个房间的。如果你想赤手空拳打架，我马上就让这位和蔼可亲的大猩猩先生掐死你。然后，我就可以慢条斯理地荡平你的军团。没有你，你的那群士兵是打不赢的。再说，如果连命都没了，即便你的人能打赢又有什么用呢？好好想想吧，这话我不说第二遍。”

那人竟然“嘎嘎”地笑起来，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决定先下手为强，就对伊凡说：“揍他！”

伊凡站起来，从后面掐住了我的脖子。

X将军的声音变了，那声音让我毛骨悚然：“我没看走眼，拉撒路，我亲爱的侄子。你是个了不起的人才——可惜走得太远了。”

“黎塞留叔叔！”

“你觉察得太晚啦。” 黎塞留叔叔摘掉了面具。这个老东西！

一切都明白了。他策划了这一切，我才是真正的傻瓜。

“很久以前，我就知道地球人准备反抗我们。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反抗运动成不了气候，只有我例外。我想，咱们大大小小的殖民公司一共才多少士兵？最多一万人。而地球上能拿枪打仗的人有多少？一千万！一万对一千万，胜算有多大？我知道在未来的战争中，我们是没有机会取胜的。我意识到，我苦心积累的财富就像海边的盐山，在战争的暴风雨下必将化作乌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思考这个问题。我打算利用新的形势获得最大的利益，或者至少给自己留条退路。

“我是个生意人。”黎塞留叔叔平心静气地讲，仿佛外面那一触即发的战争不存在似的，“我喜欢用生意人的眼光来看问题。殖民主义是一门生意，反殖民主义也是一门生意；两者之间的战争本质上不过是行业间的竞争，而反殖民主义这门新兴的生意更有生命力，必定会取得胜利，占领全部市场。意识到这一点，那么我再死守着注定要关门的公司还有什么意义？不如将经营方向转移到新生意上去。虽然也要冒风险，但我说过，挑战与机遇并存嘛。

“大约五年前，我就以X将军的身份资助反抗运动，并逐渐在反抗军内部获得了一定的影响力。等我坐到亚欧军团总司令位置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必须在两门生意中选择一样，才能降低风险，并最终形成垄断，所以我制订了一个计划：假装死亡，改变身份，全力投入反抗运动。但是，我也不甘心就此眼看自己创立的‘新东印度公司’彻底完蛋，所以我就邀你和拿破仑来继承家业。

“拿破仑是个笨蛋，我不能容忍他继承我的公司。我让伊凡，我最信任的人跟着他，就是要确保他搞砸那个任务。我是真心实意地想选你做我的继承人，但我没想到你能走这么远。”他拍了拍我的膝盖，“实在太远了，拉撒路！你有惊人的天赋，是家族的未来和希望，可对我却是一个巨大的威胁。你知道我所有的底细。只要有你在，我就寝食难安，你要我怎么办？”

伊凡手上加了把劲，我开始眼冒金星。

“等一等，我亲爱的黎塞留叔叔。我有一个好主意！”

我还能说什么？

事情结果怎样？结果你们都知道。全银河系都知道，那可是头条新闻。美洲的解放者列那主动放弃指挥权，宣布服从X将军的英明领导。一个月后，列那上将在战斗中牺牲了，地球人给他竖立了一座又一座的纪念碑。又过了一个月，X将军驱逐了所有的殖民者，统一了地球，成立了地球帝国。

可事实是怎样的呢？事实是我假装牺牲，孤身一人离开地球，被流放到这个鸟不拉屎的破地方（请原谅我直言不讳），茕茕孑立，一文不名。在这里，谁知道我——沉稳机智的“新东印度公司”总裁拉撒路，英明神武的反抗军美洲军团总司令列那——曾经的伟大事迹呢？没有人知道，只有你们，我素昧平生而又一见如故的朋友们。在我的一生中，正是有许多你们这样的朋友，才能取得这么伟大的成就。

现在听着！我有一个新计划，很大胆也很有把握。你们都知道，我的叔叔黎塞留——就是那个所谓的X将军，现在的地球皇帝——已经非常老迈了，正在失去对地球的控制力。而我只要能够凑足回地球的路费，往自己塑像下这么一站，肯定是登高一呼，应者云集，马上就能把那个腐朽的独裁者赶下台，得到皇位。到时候，我是不会忘记朋友的。路费我已经凑得差不多了，只差最后五百块啦。我要是你，肯定会资助未来的地球皇帝这点儿小钱……

不要走啊，先生们。不要走，听我说！听我讲了这么半天，至少给我五块钱买杯喝的吧……

【责任编辑：刘维佳】

刊登于《科幻世界》2009年10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