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绪源(1951.03-2018.1) 作家、文艺评论家,毕生好读书写字,追求文章明晰而有情致,受周作人启发极深。他做过造船厂电焊工,又转向媒体,历任上海人民广播电台编辑、《文汇月刊》编辑、《文汇读书周报》副主编、《文汇报》“新书摘”主编、《文汇报》“笔会”副刊主编,见证几代作家成长。作为中国儿童文学领域的重要人物,他出版过儿童文学理论著作《儿童文学的三大母题》《儿童文学思辨录》,美学专著《美与幼童——从婴幼儿看审美发生》等,对学界业内均产生影响。
2018年1月10日,刘绪源因肺癌晚期医治无效去世,享年67岁。
儿童文学“不是‘蹲下来和孩子说话’,是要极清浅而极深刻,是要在深和浅的两个方向同时掘进,是真正掘进了而又仍是一个审美整体,是‘不以浅害意’。它同时又是你的真正真诚的身心投入,那里要有你的真生命”
书生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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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绪源戴金属框眼镜,笑起来很斯文。作家黑鹤记得多年前第一次见刘绪源的情景:刘走过来,仔细询问小说《驯鹿牛仔裤》中的细节,轻声细语,十分诚恳。黑鹤开始还不知那人是谁,对他的印象是“高大、清瘦,温和、平静,身上有一种大型食草动物般顺应天性的悲悯与温良”。
熟悉后,也许你会发现他是天真童稚之人。作家毛芦芦回忆,2016年,刘绪源和家人到浙江参加一场新书发布会,休憩时随着她到万田看桃花。桃花山下,他们遇到大群白鹭,刘绪源激动得差点跳出车去:“哇,这么大的鸟儿呢!大鸟!大鸟!”
在做学问上,刘绪源则像老式文人。
刘绪源激赏那些“洒脱地游走在各种学问之间的、素养深厚而心态自由的文化人”,自己亦治学广博,古今中外凡感兴趣的,皆肆意汲取和书写。在作家赵丽宏眼里,刘绪源是一个“真正的书生”,对作品赞叹批评的背后都是深刻品读。作家赵霞系统评论过刘绪源的学术研究。她认为,刘绪源的治学个性也有着灵性的文人气度,在崇尚分工的当今尤为珍贵,“那不是把文学或文化用模子切碎了,分其一角而治之,却是勉力‘以完整的个人,对应较为完整的文化’。”
其实他只完整读过小学,上了两年初中,“文革”就开始了;然后做电焊工,此后转行、著书全靠自学。
他对文学的热乎劲倒来得挺早。2001年,为倪墨炎的《鲁迅与许广平》一书做序时,刘绪源写发生在1960年代末某一天的故事:“那时我已能读懂《彷徨》并能成段地背诵《祝福》和《伤逝》了,但周围实在没有能交流此方面心得者,忽然在公共汽车上看到有人手持一本旧杂志,上面有论子君和涓生的文章,在一刹那,我直觉得热血往脑门上涌,真想动用一切手段把它弄到手。”当然,后来什么也没发生,那位潜在的知音很快下车,消失在上海嘈杂的人群中,只是刘绪源记下了这强烈的空落和眼馋。
1970年代中期,刘绪源去复旦大学读过一年哲学。他大量阅读,每天要在复旦的文科阅览室坐五六个小时。
2010、2011年,刘绪源与李泽厚做过两次对谈(对谈内容后来收录于《该中国哲学登场了?》《中国哲学如何登场?》两本书中),内容涉及哲学和美学。一次谈话间隙,李泽厚问起刘的读书路径,他有意答:“对哲学,我其实是受过一点专门训练的。‘文革’时,我在复旦读过一年哲学……”李泽厚边笑边摇头,“你肯定不是靠这个。你想想,那么多正规哲学系毕业的本科生、研究生,有几个真正读进去的?”
后来,刘绪源没有随大流读夜校,而是持续自主学习。“我舍不得时间,我坚信我的自学已经超越了那些课程所涵盖的阶段,宁可没有以后的晋升和更高的职称,也要按自己的计划安排自己的学习和未来的人生。”他说。
他涉猎广泛,在一篇篇文字里,形成了颇具深度和系统的研究。1994年,他出版了第一本学术专著《解读周作人》,在丰富的文献细读基础上,对照周氏兄弟的作品、散文观、性格,阐释周作人其文其思,在学界有了影响。
从前周作人做《中国新文学的源流》系列讲演,不谈张大复的《梅花草堂笔谈》。钱锺书撰文提及此事,周的回答是,他谈的散文要“能当饭吃”,而非“瓜子”之流的漂亮小品。刘绪源也不喜八股式的书话体——风雅漂亮,不费心思,好看而令人无所获;如周的《知堂书话》,方为“真正有话要说才精练写出的篇什”。故此,刘绪源的行文中有周的“简单味”,有“趣味的展现与个性的自由发挥”,但无摆架子的学究气。
多年来,刘绪源产出颇丰,对作品要求严格。三年前《我之所思》出版时,他写道:“我知道这几年也曾写过几篇较为圆熟的小品,但到了编集子时,因篇幅有限,还是将它们刊落了。因为我更想让读者看到那些浸透思想的文字。”
同年,刘绪源的另一部作品《前辈们的秘密》出版。他选取了周作人、俞平伯、张中行、施蛰存、李泽厚、王元化、钱锺书、张爱玲、黎澍、辛丰年、黄裳等不同流派、政见的文人,记叙、回忆、思考,认定这些“专家之上的文人”是贯通、激活中国漫长文化积淀之辈。从上述研究对象,也可窥得他心仪的为文面貌和学术心性。
不以浅害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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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话作家新美南吉有篇名作,叫《去年的树》,讲的是一只小鸟和大树成了好朋友,冬天时相约第二年再见。到了春天,树被砍了,小鸟追到山谷,又发现树被切了细条,做成火柴;它飞到农村,最后一根火柴已经被划掉,点了煤油灯。故事最后,小鸟对着灯,唱起去年约定的歌。
这篇短小的童话没有任何道德规训,讲的只是永不可逆的离去,是人生无可回避的处境和情感。刘绪源很多次提起这篇小说,认为它代表儿童文学该有的深度:“不是‘蹲下来和孩子说话’,是要极清浅而极深刻,是要在深和浅的两个方向同时掘进,是真正掘进了而又仍是一个审美整体,是‘不以浅害意’。它同时又是你的真正真诚的身心投入,那里要有你的真生命。”
刘绪源从小爱读儿童文学,1980年代初,他在新创的《儿童文学选刊》上读到理论家周晓的评论,大受启发,很是钦佩;又见周晓关于《弓》与《祭蛇》的评论受到批评,“不由有一点不平之气”,写了篇短文《从别林斯基的话说开去》,文章很快在《儿童文学选刊》上发表,引起了些轰动。很多年后,周晓告诉刘绪源,这篇稿子让他颇有种“似从天外飞来”的感觉。
从此,几家儿童文学刊物频频向刘绪源约稿,除了成熟作家,他还评论了陈丹燕、秦文君、班马、周锐等当时的年轻写作者,在儿童文学中“越陷越深”。
1988年,他在《儿童文学研究》上发表了《对一种传统的儿童文学观的批评》,对著名儿童文学家陈伯吹的“教育儿童的文学”观提出商榷,并首次明确提出“儿童文学的价值首先是审美”。此后多年,他持续论证和阐述这一观点。
1995年,刘绪源的《儿童文学的三大母题》首次出版,成为公认的儿童文学理论入门上佳读物。他借鉴文化人类学的方法,以母题概念统领儿童文学的十几种题材,提出“爱的母题”、“顽童的母题”、“自然的母题”,从《伊索寓言》讲到《安徒生童话》《爱丽丝漫游奇境记》《木偶奇遇记》《彼得·潘》《大林和小林》(去年接受《文艺报》采访时,刘作出明确界定,说明其“母题”指“元主题”);同时不断直击儿童文学的教育性与审美性的关系,认为艺术是审美整体,教育性只有自然流露于作品这一审美整体之中、成为审美情感运行过程的有机部分,才会在文学中获得自身的价值。
这本书出版后,浙江师范大学教授方卫平曾应刘绪源之邀写过一篇“自由的学术批评”。方提出一点质疑:题材与母题是不同的文学能指,前者无法完全归入后者,刘绪源更像是将儿童文学的十六种题材类型归并成了三大题材领域(类型);但他更肯定了刘“作出个人化阐释的学术勇气”,和他“恭敬、包容的研究心态和学术伦理”。
2013年,刘绪源又以文本细读的方式写就《中国儿童文学史略(1916-1977)》他坚持纯文学的审美原则,将作家作品还原到时代和文学现场。
儿童文学是刘绪源学术和生活旨趣的合一。他关怀儿童,提出要“像卢梭一样‘发现儿童’,将儿童期也尊视为一种真正的人生”。周作人的批评性散文中和儿童文学相关的论述也给了他很大的影响。周反对“将人类的思想,趣味,竭力按下,同平民一样”,又提倡“儿童本位论”,在《儿童剧》里说过,“我们没有迎合社会心理,去给群众做应制的诗文的义务,但是迎合儿童心理供给他们文艺作品的义务,我们却是有的。”刘绪源认为,二观点结合,是优秀儿童文学的标准,既保持了创作个性,又令儿童喜欢不尽。
刘绪源也接续了20世纪皮亚杰等学者对幼儿审美发生的研究。2014年,《美与幼童——从婴幼儿看审美发生》出版。刘绪源借美学研究中的旧题,将儿童心理学的研究纳为己用,结合自己深厚的儿童文学作品研究功底,分析儿童的审美发生。
同年,刘绪源获首届“蒋风儿童文学理论贡献奖”。颁奖词中写:“刘绪源先生善于在中国文学史的宏观历史背景下研究当代儿童文学创作与出版问题,关切着大文化背景下儿童与儿童文学的本体;并且能够跨界研究、观点透辟地从美学、哲学与新史学的视角梳理与思考中国儿童文学的历史与当下。作为学者和评论家,他的研究和批评凸显于这个时代的突出印记是:他的执着,他的独立精神,他的学术良心和他的文学担当。”或可作为他学术生涯的注解。
童稚遍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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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绪源还是批评家。前些年,杨红樱的作品畅销,评论界也叫好,刘绪源却说:“一时人们趋之若鹜的,未必就是好作品;艺术有自己的规律,有跨四海通古今什么权势也摇撼不了的内在的评判标准。遇再大的风浪,遭再多的践踏,美最终依然还是美,它是抹杀不了的。”
童书的创作和出版受市场资本影响,一度混乱萧条。作家曹文轩表示,正是刘绪源这样的人使得中国的儿童文学理论和批评在商业化浪潮里“避免了随风唱和的堕落”。
刘绪源所反对的,是把畅销当作儿童文学的唯一标准,是那些“因甩脱了文学羁绊而畅销,却被作为文学来评述,甚至要树为文学的样板”的作品。2016年,他在《文艺报》发表长文《儿童文学:却顾所来径 童稚遍山林》,文中将儿童文学分为三种:被视作教育工具的是药,只迎合儿童口味的是可乐,它们都是工业制品;真正高质量、有审美内涵的,无法速成、不实用、却能影响人的灵魂的,才是水果。
刘绪源珍爱“水果”,对儿童文学创作的“新质”保持关注。他恳切地公开夸奖汤汤、黑鹤、小河丁丁、胡继风、舒辉波、顾抒、史雷、李秋沅等儿童文学新人,认为他们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文坛格局,甚至吸引了商业童书写作者回头。
最近几天,有不少编辑、儿童文学作家写下纪念文字,大多提到数年前刘绪源对他们的殷殷鼓励。作家汤汤记得,七年前第一次见刘绪源,他就赞许了自己的两部童话作品,“我心里一下子骄傲起来,竟生出飘飘然的微醺了。”2014年,舒辉波入选《儿童文学》杂志第二届“十大青年金作家”,颁奖词正是刘绪源所写。舒辉波认真答谢:“我把刘老师的颁奖词当作一位老师对学生的勉励和期待,当作我前行的目标和方向……”刘还评价黑鹤有开阔的文学眼光,写的是真正的自然的母题,“如西顿那样的作家,中国过去没有,但后来有了,那就是黑鹤。”给了黑鹤很大动力。
在刘绪源看来,和无数儿童文学作家共同成长,是批评者和研究者最大的幸福所在。但他习惯将自己隐于幕后,“文学的推进主要是靠创造者完成的,那是审美经验、审美方式、审美境界的突破。这种突破只能以新的作品来完成,不可能靠理性的研究和分析来取代。”
去年1月,刘绪源查出肺癌晚期,但一直向这些晚辈传递乐观情绪。汤汤在文章回忆中,刘绪源每次回复她,都说“放心,我在好起来”“好!等我过了这一关”。上个月,刘绪源下午做完化疗,晚上就看一堆报纸,“又背诵、欣赏、感叹《木兰辞》《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兵车行》《春夜喜雨》《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诸名篇,真美!只是行动能力还略差,慢慢来。发现杜甫真是最好的!”
在生命的最后,刘绪源戴着呼吸机,拿不动笔,说不出话。他是提前想过人生的黄昏的。二十多年前,他写过一篇短文《黄昏》,提到有一年春天,他因为胃病成天躺在床上,看远处屋顶上一大群白鸽一圈圈地盘旋;等黄昏来临,鸽群散尽,暗夜降临。他那时会想起《牛虻》,男主人公曾孤独地在野外落日中等死。病好后,他感慨,人应该体验黄昏,还有沉沉的黑夜。
文章最后,他写:“前不久,我和一群朋友坐船到一个南方沿海城市去开会,深夜,我们围站在甲板上,对着满天的星光,唱一支又一支我们所难以忘怀的老歌。我忽然记起法国作家梅里美的小说《高龙巴》,其中写到一位老水手,孤独地坐在船头,唱了一整夜忧伤的歌……一种悠远苍凉的感觉顿时浸透了我的全身。我想:高龙巴的时代,海上曾飘过老水手的歌;今天则飘过了我们的歌;几百年之后呢?一定又有新一代人的歌在海风中飘浮荡漾了。想到这些,我丝豪不觉得悲切凄凉,我只感到宇宙和自然的伟大;当然也想到了生命的短暂,但同时,也就更感到了人生的珍贵和美丽。”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第541期
原标题《刘绪源 极清浅而极深刻》
文 / 实习记者 张宇欣
编辑 / 周建平 [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