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顾君逸是在1988年,他两岁,我刚刚出生,我还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两家大人就自作主张地给我们订了娃娃亲。他跑来医院看他小小的未婚妻。
仗着比我大了两岁,顾君逸处处都要管我。学说话的时候他天天在我身边绕,导致我每天晚上哭着的时候喊的都是:哥哥,要喝奶奶;学走路的时候还是三岁毛孩的他非要跟着扒我的学步车,结果车一翻一下子把小小的我抖出来摔到地上,还好是冬天,穿的像包子才没受伤;我吃的第一口饭是他偷偷喂给我的,还是个婴儿的我当时就呛的满脸通红,幸亏我妈发现及时才把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我上幼儿园小班的时候他在大班,1+1=4也是他教的,导致整个幼儿园时期老师都撺掇着我妈带我去做智力测试。
在顾君逸坚持不懈的摧残下,我一度十分感恩上苍给了我如此顽强的生命力。
这种被压制的生活直到十一岁那年顾君逸上初中后举家搬迁到镇上才结束。那时候我上五年级,顾君逸走的那天我欢天喜地地把他送到村头,十三岁的他小大人般地摸摸我的头说:“有人欺负你就告诉我,我在哪都会回来帮你出气的。”我愣在当场,心想顾君逸这是被换了魂吗?
接下来的两年,周末的时候我偶尔去镇上找他玩,其实我主要是惦记他妈做的锅包肉和东坡肘子。由于不常见面,他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捉弄我,反而总是攒着好吃的好玩的等我去了送给我。然而这样美好的小日子只持续了短短两年。小镇只有一所中学,于是两年之后我又不幸地成为了他的学妹,并且两家父母不顾我俩的抗议以学校住宿条件太差为由把我寄放在了他家。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距离产生美。
还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一山不容二虎,何况这还不是我的山头。
顾君逸放学会在学校门口等我,高高瘦瘦的站在人群里很是显眼。美其名曰是为了我的安全着想,呸,谁不知道有个学姐缠他很久,他拿我这个妹妹当挡箭牌故意让学姐不能跟他一起走。而我怕同学误会,每次过去的时候,总是故意大声叫:“哥哥我下课晚了。”顾君逸了然地撇我一眼,把自己肩上的书包甩给我,两手装逼地插进裤兜:“走吧。”
直到有一天,我和顾君逸一起上学,初三在三楼,要经过一楼的初一教室。我和他刚走到教室门口,就听见几个叽叽喳喳的声音。
“什么啊,顾君逸根本不是她表哥。”
“啊,那他们是那种关系吗?”
“不然咧,看她平时一副老老实实的样子,想不到吧。”
“哎,人家有手段哪。”
我气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推门而入,教室一下子静了下来,而后一个男生戏谑的声音响起:“呦,小媳妇来了啊。”瞬间班级里的那些人哄堂大笑。
“刚刚谁说的?”顾君逸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外面走了进来,把我挡在身后。
教室里还是哄笑着,那个男生笑着喊:“护小媳妇的来了!”
话音刚落,顾君逸一拳就打过去了,他迅速而凶狠地把男生撂倒在地上,狠狠地揍了好几拳。男生的好朋友反应过来帮忙,我一看顾君逸要吃亏,把书包一甩就冲了上去。
好歹我小时候也和顾君逸学过一阵儿散打,虽然对方性别占优势,但我们也不算吃亏,教导主任赶过来的时候,正好观赏了我一个完美的过肩摔。
一个小时后,顾君逸爸妈作为我俩的监护人被教导主任请到学校喝茶。不知道教导主任跟他爸妈说了什么,叔叔阿姨特地等到了中午放学跟我们一起回家,他俩在前面走着,我跟顾君逸在后面跟着,眼观鼻鼻观心,老老实实的不发一言。快到家的时候,叔叔阿姨突然转过来,看着我为难地说:“一筠啊。”
我心中一紧,难道这是要把我送回去了?
顾君逸在旁边急急地开口:“妈,不是那样的……”
阿姨继续说:“一筠啊,叔叔阿姨想了想,你们两个这样也不是办法,要不这样,把你爸爸妈妈叫过来,咱们两家人坐下来谈一谈,把你俩的事情定下来。”
啥?
所以我跟顾君逸长这么大唯一达成的一点共识就是,我们爸妈这样脑回路清奇的父母能有我们这么正常思考的孩子实属不易。
我跟顾君逸一战成名,其实主要是我。他成绩好,所以教导主任开年级大会的时候重点提名了初一二班的何一筠,还绘声绘色地描述了我那个动作流畅干脆利落的过肩摔,第二天一早我一进教室,那个带头起哄的男生带着全班男生站在门口朝我鞠躬,齐声喊:“大哥好!”我和顾君逸不是兄妹的“谣言”不攻自破,不过远播的威名也成功断送了我初中三年的桃花,从此我顶着班级一霸的名头老老实实地呆到了毕业。
中考成绩出来那天,顾君逸从镇上来我家找我,他骑一辆吱呀乱响的破自行车,穿一件松松垮垮的灰色短袖,额头上有亮晶晶的汗。我坐在他破自行车的后座上穿过冠霖路,风声和阳光摩擦着绿荫在我们的身边呼啸而过。顾君逸把车子停在我们小时候常去的果园,那是我们两个的花果山。
“我要考军校。”
他的声音低沉又坚定:“一筠,我要考军校。”
我忽然想起我们小时候一起坐在电视机前看国庆阅兵式,我说:“兵哥哥好帅呀,我长大了要嫁给兵哥哥。”
小顾君逸看看电视看看我,抱着胳膊酷酷地说:“那我只好去当兵了。”
于是我说:“你这是在表白吗?”
顾君逸愣了一下,随即发出标志性的冷哼:“何一筠,你脑壳进水了吧?”
我高一升高二的暑假,顾君逸如愿收到了理想军校的录取通知书。升学宴那天,我远远地看他在人群中淡淡地微笑着,应付着长辈们的各种寒暄。那个陪我长大的少年穿一件简简单单的白衬衫,温润如玉。
顾君逸去报道的前一天晚上骑着他的破自行车来找我,我说,你这车都骑了快十年了还不换,顾君逸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说:“不想换。”
那天晚上我们去小卖部买了很多儿时的零食回家,像小时候那样回家坐在地上,摆一堆零食和玩具看电视。我爸妈乐滋滋地出去打麻将,走前还坏笑着说让我们好好告别。
可是顾君逸什么都没说,我们吃完了地上的零食,看完了6集迪迦奥特曼,摆好了积木,然后他就骑着他自带音效的自行车回去了。把他送走我才发现他留在电视机柜上的小盒子,我看了又看,最后才在盒子底下发现四个小字:青梅竹马。
我想了想,给他发了一条短信:两小无猜。
他打电话过来:“答应了?”
我说:“从小一起长大,一起待了十几年,不腻歪吗?”
那头沉默了一会说:“看过许多头猪,还是觉得自己养大的最好。”
那时候我想,如果一辈子这样下去也挺好,结婚生子衰老,如果是顾君逸,多平淡的剧情都没关系。可是生活啊,偏偏充满了那么多的未知和不确定。
就这么艰难地跨过了聚少离多的六年,没有顾君逸陪伴的时间反而过的很快,起码在记忆里是这样。我终于毕业,顾君逸在部队请下来四天假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路上碰到我同学打招呼:“你男朋友?没见过啊。”
顾君逸贱兮兮地搂过我的肩膀:“不是,我是她未婚夫。”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说:“你还没求婚呢,怎么就未婚夫了?”他瞪大了眼睛:“我求了呀,你生下来我就去求婚了!”我一乐:“脸皮真厚。”
然后我就看见顾君逸半跪下来,不知道从哪变出来一枚戒指:“宝宝,嫁给我吧。当了我二十多年的未婚妻,也该转正了。”
半年后顾君逸休年假的时候我们一起回家,双方父母惦记二十多年的事情终于提上了日程。这时候我才发现平时慢慢腾腾的父母做起事来简直是电光火石。几天的时间,婚礼日期,宾客名单,婚礼场地都定下了,并且迫不及待地把我和顾君逸赶到了他爸妈早就给他准备好的婚房,我们像新婚燕尔的小夫妻一样过了几天之后,顾君逸就回了部队。
过了两天顾君逸打电话来说,领导批示他的申请了,准假。这四个月他要去外地执行任务。他说:“四个月不能见你,我好想你啊。”我笑:“以前有二十年,以后还有几十年,你不嫌烦我还烦呢。”
我的顾君逸最厉害了,执行过很多任务,大学的时候就参与过救灾,遇到过好多次危险都有惊无险地过来了。
可是这一次,怎么就成了诀别呢。我都没有好好告别啊。
那天我刚拿了化验单,和妈妈走在回家的路上,妈妈兴高采烈地给顾君逸的爸妈报喜。顾君逸的宝宝在我肚子里,11周了。我第一个就给顾君逸打了电话,可是关机,我想或许在忙吧,然后把单子拍了照片发了彩信给他。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他都没有回过电话。第七天,妈妈过来说,一筠,我们要去H城一趟,接小逸回家。
我心里猛的跳了一下:“顾君逸怎么了,受伤了吗?”
在太平间的小小抽屉里,我见到了我阔别已久的,我的顾君逸。
“运送物资的时候,车子翻下了悬崖,我们找到顾君逸同志的时候,他已经牺牲了。”
我摸着他冰冷的脸,哭成泪人:“你到底还是嫌我腻歪了啊顾君逸,你不是说要给我转正的吗!”
“我们有宝宝了啊,我告诉你了的啊,你怎么能不看他一眼就走呢?”
“你怎么能连一句话都不给我留啊!”
顾君逸的战友拿他的遗物拿给我,一叠红彤彤的请柬,每一张都是他好看的字迹:顾君逸,何一筠。
我突然就理解了天下无贼里面拼命往嘴里塞食物的刘若英。
那些天里,我变的无比坚强。我陪在悲痛欲绝的叔叔阿姨身边,成为他们的支柱和安慰。我听妈妈的话,注意饮食,按时孕检。我把顾君逸没有写完的请柬写完,和爸爸妈妈们一起,完成了我们的婚礼。
顾君逸不在的十个月里,我们五个人达到了一种悲壮的默契。
孩子生下来之后,妈妈问我想取什么名字,我想了想说:“就叫念郎吧,顾念郎。”顾妈妈在病床边握着我的手哽咽:“筠筠,苦了你了,”然后看了我妈一眼:“我们已经没有小逸了,不能再没有你啊。”
两位妈妈坐在我床边轻轻地啜泣,两位爸爸在病房外相望无声。我终于决定活下去,一个人去过顾君逸欠我的余生。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君逸吾夫,来生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