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四爷爷是在我高考那年因为老年痴呆症而傻掉的。
他是我爷爷的四弟,住在村的另一头,没傻之前的他是一位十分和蔼的老人,个头不高,极黑极瘦,长的像宋小宝同款。他总戴着一个圆眼镜,我分不清那是近视镜还是老花镜,因为打我记事起他就一直戴着,镜片很厚,用根绳拴着,挂在脖子上。他识字,喜欢看报,总坐在他家院门口的那块大石头上,翘着二郎腿,一边抽着旱烟一边翻着报纸,他看报纸的时候我就站在他对面,盯着报纸的另外一面,一字一句的念。
然后他会放下报纸,慈祥的看着我说,是不是他们又不跟你玩了?
我站在他对面,捏着衣角,吸了一把鼻涕,委屈的点了点头。
他抽了口旱烟,说,你啊,皮一点没关系,小孩嘛,皮一点正常,但可千万别干坏事就行。
然后他又说,你好好的,以后他们会喜欢你的。
他之所以会这么对我说,是因为我在家里从小到大都不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小时候就经常受到哥哥们的排挤,当然现在想来那都是我太过于调皮老给他们惹麻烦。我脾气倔,又肯不听话,用我叔叔的话来说就是“从小欠收拾”,大人小孩都不太待见我,甚至包括我后来的老师,他们把我的所有毛病都归结为我父亲对我的教育不力,都说我太有主意不服管教,长大了一定会在社会上吃很多亏甚至栽大跟头,每个见识过我的任性和倔强的人都斩钉截铁的说我将来绝对不可能有出息。
那时候,每当世界上只剩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就会去找我四爷爷聊天,然后他会给我讲故事,现在回味起来,他讲的故事都很烂,特别老套,剧情基本上都离不开他那个年代的地主和长工的斗争故事——但对于小时候的我来说,在那种无处可去的境遇下,那几乎已经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陪伴了。
在他没有傻掉之前,他的故事和鼓励,一直是我极大的安慰。
我的任性和倔强一直到延伸到了我的大学,那阵子我跟每一个叛逆的年轻人一样迷茫而冲动,我厌恶上学,我甚至反感我当时生活的每一个细胞。在上大学之前,我从来没有离开过我的小城,我一直期盼着有朝一日能在一个新的环境里大展身手,给那些人看看,但我又过于着急,眼高手低,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刚到大学,就因为一些琐事以及脾气不和而跟我的辅导员发生了争执,倔强的我写了一篇犀利又脏话连篇的文章狠狠的辱骂了她,后来被好事的同学复制到了学校贴吧,还挂了我的名字,终于有一天被她看到,她在办公室里当着所有人的面哭着发誓说让我滚蛋说这个学校有我没她实在不行要跟我同归于尽。
我拿了张纸巾,递给她,说你要真干的不顺心你就走嘛,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嘛。
末了,我又说,你擦擦眼泪,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对你做了什么呢。
她气的差点给我一巴掌,说我调戏她。
靠,调戏你?你怎么不瞅瞅你长的那样儿?
我呸!
后来她给我的家里打电话,各种告状,说我侮辱她,说我在学校各种捣乱,威胁一定要让我主动退学,否则就要去法院告我,扬言说哪怕我死皮赖脸的留在学校,她也要使尽各种手段让我不得安宁无法毕业。
我的大伯知道我跟学校的矛盾后责怪我父亲,说他没有教育好我,问我为什么总要跟别人过不去,说全家里就我最让人不省心,说我就只能一辈子当个小混混。于是我爸既羞愧又愤怒的在电话里骂我混蛋,说要到郑州来收拾我,说要打的我皮开肉绽,他甚至说再不要再在家里见到我。
我很愤怒,想跟他们理论,但我又讲不出个什么说法,那阵子的我是个彻头彻尾失败的人,我失败到甚至有家不能回,后来我妈给我说,要不你去乡下的老家呆一阵子吧。
我回到乡下之后,终日像个流浪汉一样的躺在土炕上无所事事,我不知道我知道我该去哪里,我更不知道我以后还能做什么。
(2)
某天,我在村里闲逛的时候走到了四爷爷家,他一如既往的坐在院门口的石头上晒太阳,手里拿着一份不知道哪一年的报纸,假模假样的装一本正经的看报,那时候他已经傻的透了,谁都不认识。
我看了下他手里的报纸,我说,爷爷,你报纸拿反了,我给他正过来,塞回到他手上。
他抬头看了看我,眼里都是陌生的恐慌。
我蹲在他旁边,试图跟他聊天,我说爷爷,我好烦,他们又不理我了。
他张开嘴,只能发出啊啊啊几个音节,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反正也无聊,就当做是他对我的回应。
我接着说,爷爷,我打算退学,我讨厌那个学校,他们可真的太操蛋了,欺人太甚,我怕我再呆下去会疯掉的,可是我又不想就这样走,我走了他们就赢了,那些讨厌我的人就高兴了,我不想让他们那么痛快。
他说啊啊啊。
我又说,尤其是我那个辅导员,要不是看她是个小姑娘,我他妈早上去抽她了。
他说啊啊啊。
我说你放心,我不打人,我知道,你不让我打人。可是我不知道我现在退了学之后还能做什么,他们大人都看不起我,说我不让他们省心,说我没用,说我肯定没出息,我不信,我非得混出个人样给他们看看。
他说啊啊啊。
这时,路边走过来一个村民,他看着我说,你咋不上学,在这逗傻老头玩呢?
我尴尬的笑了笑,说,没、没有,这不赶上天儿好么,出来晒晒太阳。
四爷爷看见了他,伸着手,啊啊啊的跟他打招呼。
那村民看见他说,嘿这傻老头,脑子糊涂了还知道要烟抽。
然后他点着了一根烟,塞到了四爷爷的手里。
四爷爷枯瘦的手夹着那根烟,慢悠悠的嘬了一口,啊啊啊的表示满足。
……靠,原来他刚刚一直只是管我要烟抽啊?
自此之后我就经常找他聊天,一聊就是大半天,我跟他聊了我的生活、学习、梦想、还有我失败的爱情,我们爷俩就坐在哪里瞎扯,不管我说什么,每次他都啊啊啊的表示赞同。
我很痛快,对当时马上将要二十岁的我来说,在那种依然无处可去的境遇下,那几乎已经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陪伴了。
后来的某天,我回到学校,没记错的话那应该是大一的下半学期,天已经挺热的了,那天校长找我谈话,说让我找个时间跟辅导员当面道个歉,这事就算结了。
我说不,我下定决心了,老子输人不输阵仗,我要退学。
(3)
在我办完退学手续的那个夏天,我四奶奶过世了——这个事情来的很突然,没有一点点的征兆,因为四奶奶的身体素来非常硬朗,她一直勤勤恳恳无埋无怨的照顾伺候着四爷爷,谁都没有料到她有天会忽然一夜间撒手人寰。
在我们那里的农村,土葬的陋习依然没有彻底根除,按习俗,人去世后,要先备好棺材,停尸三天,并请来吹鼓手吹吹打打,然后尸体火化,最后刨坑装骨灰进棺材埋入地下。
那天,四爷爷的儿子,我的小叔,在他的院门口张罗了很大的排场,请来了市里专唱红白事的乐队,还搭了灵棚。这个不过百人的小村子敲锣打鼓的已然好久没有这么热闹了,四爷爷坐在门口那块大石头上边晒太阳,边看着他的儿孙们又哭又嚎的各种烧纸磕头……竟然呵呵呵的没心没肺的笑了起来。
村民看到傻笑的他,嫌弃的说,这傻老头,媳妇死了还这么开心。
我蹲在四爷爷的身边,说,爷爷,别笑了,奶奶走了。
他啊啊啊的看了看我,朝我伸着枯瘦的手,笑的更开心了。
我甩开他的手,我说,操,你还想着抽烟?奶奶走了!
他啊啊啊的叫,一脸的无辜。
我有点生气,提高了嗓门,说,我奶奶,你媳妇,她死了!
他啊啊啊的表示我知道了。
我很无奈,不再搭理他,垂头丧气的蹲在一旁,看着对面临时用塑料布搭建的灵棚,那里面有一张黑桌子,上面立着四奶奶的遗像,照片里的她一如往日不卑不亢的坚强和从容,她的前面放着一个火盆,孝子们跪在地上烧纸,不断的有人进来向咣咣的磕着头。
灵棚的外面立着两条长凳,上面摆着一口棺材,那里面装着她刚刚烧完的骨灰——那口棺材是去年还是前年就打好的,用的是当时能找到的最好的落叶松,一直搁置在院里的一间闲房内——听人说当时之所以打这口棺材原本是为傻掉的四爷爷置备的。
忽然,有人吹响了哀乐,唢呐的声音像来凄惨而低沉悲怨,那曲调如泣如诉,张罗丧事的人管那叫上路曲;有人开始撒纸钱了,像夏日降雪一样漫天哗哗哗的飘着;有人提着灯笼,那叫引路灯,给死人照路的;有的人掮上锨——那是一会要跟着去墓地填土埋棺用的。
小叔在柩头前的空地上摔碎纸盆,顿时人们哭嚎一片——时间到了,该送她走了。
起灵的时候,那口硕大的棺材的两侧绑着抬杠,下面蹲着几个年轻力壮的人一二三的喊起,第一下没有竟然没有抬起来——我四奶奶不像我四爷爷那样的瘦小,她很胖,又高又胖——只是没想到现在烧成灰了竟然还这么沉。
人们一二三的又喊了几次,依然没有抬起来。
我忽然间很迷信的想说,是不是四奶奶还想最后看一眼四爷爷?
我跑过去,对小叔说,再让我四爷爷看一眼我奶奶吧?
旁人说,他一傻老头,还能懂什么,就知道傻笑,媳妇死了,还笑!
我说,让他看一眼吧,最后一眼了。
小叔用孝服的一角抹了把眼泪,抱着我四奶奶的遗像,扑通一声跪在了我四爷爷的面前。
四爷爷他看见人们围着他,有点害怕,身子往后缩了缩,一直傻笑看热闹的表情终于凝重了下来,他先是瞅着那个黑白照片上的脸圆乎乎的老太婆,照片里四奶奶的遗像脸上布满了皱纹,然后他下意识的抬起了那双枯瘦的手,用指甲盖敲着照片的玻璃——他是在尝试去摸她的脸。
他摩挲着她的遗像,他想到了什么呢?他可能想到了他们初次想见的场景,那应该是一个不太浪漫的日子,他在媒人的介绍下跟她见了面,他当时可能还是个文弱书生,他看着对面这个比她高了一头还不止的微胖女人 ,心里暗暗打鼓说这下惨了以后不得被她欺负成妻管严吗;他可能想到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他开心的抱着我那光着屁股的小叔同时又焦躁担忧着床上的那个女人的安危;他可能想到了他们一家几十年前幸福却又迷茫着未来的模样;他可能想到了他们辛苦劳作忙碌生计却又不知何去何从的每一天。
时光打马而过,万事已成蹉跎,转眼间相濡以沫的两个人都鬓角白斑风烛迟暮,一个却先另一个而与世长辞。
他一生内敛含蓄,甚至可能从来都没有对她说过一句我爱你,他可能想到了这些遗憾,也可能他有更多的话想对她说。
说些什么呢?
说那些他没傻之前却未曾想到去说的那些话。
说那些她活着的时候他没好意思说过的话。
但现在他已经永远的没有机会开口了。
他忽然就哇哇就哭了起来——四奶奶离世的突然,家里人都忙着张罗她的后事,已经很久没有人给四爷爷洗过脸了,大颗大颗眼泪夹杂着浓稠的涕液和身上的灰,变成了污黑的泥水,滴在了我刚帮他摘下来的眼镜上。
他这才意识到,那个一边嫌弃他一边伺候他的女人已经真的不在了。
他边哭边去扒那个遗像,没法子,人们只得七手八脚的把他拖回了屋内,而另一边有个人试着提了一把棺材的抬杠,竟然轻易的就抬了起来。
——看来我的四奶奶终于可以安心的走了。
(4)
半年后的深秋,我在郑州的大街上游手好闲的晃荡着,那天是个光棍节,街上挺热闹的,但我却不太开心,因为我刚炒了我老板的鱿鱼,那个傻逼的湖北佬以极底的薪水忽悠我给他干了几个月的活,却又嫌我干得不好各种给我挑刺,我跟他干了一架,痛骂了他的祖宗十八代和在心里狠狠的操翻了他的老母,卷着铺盖卷还拎着一条湿漉漉的秋裤——那是我刚用他家的洗衣机洗的,那破洗衣机的甩干功能完全就他妈的摆设,可没办法,我在姜寨租的筒子楼里别说洗衣服了,就连睡觉都潮的跟下水道一样窝囊。
那天我妈给我打了十几个电话,我都没接,我不想接,我现在心烦意乱,状态糟糕透了,我不敢接,接了要说什么呢?说我又跟人吵架要死要活了?说我已经二十岁的人了还这么冲动任性叛逆不成熟么?说我因为一时冲动不冷静而失去工作了?
可是她又打来了,没办法,我终于不知所措的接了,果不其然,又是那些陈词滥调,她问我工作怎样了生活好不好缺不缺钱实在不行她再去给那所学校求求情给那个辅导员送点礼塞点钱求人家让我回去上课让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老老实实毕业争取混个文凭将来好找工作,我忍着我的耐性听完了之后,说妈我现在很忙你要是没别的事我先挂了。
我妈顿了下,说,对了,你的四爷爷也过世了,就上周的事,人已经埋了——那两天我给你打了几个电话你都没接。
原来,在四奶奶离去之后半年不到的寒冷深秋,我那傻的透彻的四爷爷,他终于受够了一个人苟活于世的无奈和对爱人的思念,在临近元旦的夜里安静的去了。
寒风凛冽的午后,小叔刨开了刚埋了半年不到的坟包,把他们合葬在了一起。
一时间我脑子嗡的一声,差点晕倒,心里里乱成一团,各种悔恨,我没想到我竟然因为一时冲动导致连他的最后一面都没有看到。
我又想起了我的小时候,在那个被哥哥们排挤的深秋黄昏,四爷爷他一如既往的坐在那块石头上看报,我就站在他对面,盯着报纸的另外一面,一字一句的念。
然后他会放下报纸,慈祥的看着我说,是不是他们又不跟你玩了?
二十岁的我点了点头,我说爷爷,我好烦,他们又不理我了。
他感叹说,你啊,皮一点没关系,别干坏事就行。
然后他又说,你好好的,以后他们会喜欢你的。
你好好的,以后他们会喜欢你的。
我包装了二十年的坚强和自傲在那一刻终于全部坍塌,露出了一个脆弱的我瘫坐在马路边像个傻逼一样的终于崩溃的嚎啕大哭了起来。
至此,我终于失掉了我的最后一位听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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