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我欣姐,一匹1978年的老马。
高中毕业后,她的分数没有达到本科线,想回炉复读,父亲颠着一双跛脚无奈地说道:“欣啊,家里实在拿不出多余的钱让你复读了,你将就着读个专科,女孩子家,将来谋个简单的生路,能养活自己就行了”。
看着父母被生活的重担压得满脸沟壑,欣姐剜心般得疼痛,她含着眼泪对父亲说:“爸,我不念了,读个专科出来也不见得能谋个多好的生路,我想好了,明天就跟着村南边菊花婶子进城打工去”。
看着女儿心意已决,父亲叹了口气,终究什么话都没说出来,只有母亲在昏暗的灯光下为欣姐收拾出门的行装:两套洗得泛白的替换衣装,一双看不出本色鞋底严重磨损的球鞋,一床粗布铺盖,平平整整地塞进了一条尼龙编织袋。
最后似又想起什么,母亲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系得严严实实的小手帕,一层层展开,从中拿出大大小小五张纸票,折好,塞进欣姐上衣处那个暗兜,这还是三年前女儿读高中时母亲为她缝的。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欣姐就背上行装,从此,一头扎进茫茫未知的人生。
1.
菊花婶最近这几年一直在省城做保姆,欣姐希望菊花婶可以帮自己也介绍个这样的工作,她眼下最需要的就是找一份解决吃住的活儿。就这样,欣姐找到了人生第一份工作:住家保姆。主要职责是做家务,买菜,做饭,接送孩子。
雇主家有一个八岁大的男孩子,正是调皮捣蛋的时候,面对家里新来的陌生人,总是憋着一肚子坏为难欣姐。欣姐做熟的饭菜里他偷偷捡一根她的长头发拌进去,而后跟他父母叫嚣饭菜无法入口,只等着他妈妈训斥欣姐时冲她得意洋洋地做鬼脸;打死两只蟑螂放在妈妈的梳妆台上,先听妈妈惊恐万分的嚎叫,再听妈妈劈头盖脸的数落欣姐,而后这作妖的小爷就乐得满床上打滚儿。
初进雇主家半年多时间里,欣姐每天都过得胆战心惊,怕作妖小爷又想出什么新花样儿来对付自己。心里的委屈无人诉说,只有在漫漫长夜才能将身体蜷缩进母亲亲手缝制的被褥中无声的哭泣。
在1997年的省城,每月120元工资说实话真是少得可怜,就这样,欣姐每月只给自己留下20元,剩余的全都攒了下来给父母寄回了家,她家里还有两个正在读初中的弟弟等着用钱。
雇主家开了一间甜品店,店里售卖的全部都是自己加工的,逢年过节时店里人手急缺,欣姐觉得做糕点也是学门手艺,自己不能做一辈子保姆,于是又一个紧急缺人的档口欣姐提出了家里活儿做完了愿意过去帮忙的想法。
欣姐是个手脚麻利的姑娘,这一点早被精明的雇主发现了。雇主说帮忙可以,也可以教她手艺,但是没有工钱,欣姐说:“行!”。
欣姐是个有灵气儿有心气儿的姑娘,不到半月时间,奶油打发,蛋糕抹胚,简单的裱花等她都学得有模有样。雇主太太大喜,不需要额外支付雇工费用却捡了这么一个得力帮工,真是得了个大便宜。
从此,除了一早一晚的接送作妖小爷上下学,欣姐全天都会在甜品店忙碌。尽管每天都累到骨头像被拆散,但欣姐内心却是充实的,对未来也充满了希冀,她时刻敦促自己早日学成,未来也可以打拼出自己的天地。
整整三年时间,欣姐在雇主家的甜品店苦苦熬度着。三年后,欣姐已成了甜品店里挑大梁的制作师傅,这几年,欣姐一直期待自己有朝一日也开一间甜品店,但是技艺已成,却苦于没有开店的资本。
当欣姐价值突显,雇主自动将薪资待遇提到了每月300元,欣姐留意过,省城好一些的甜品店像她这样烘培,淋面,裱花,冰淇淋,各式饮品操作娴熟技能满满的师傅,可以拿到1500元的高薪了。
那会儿开个小型的甜品店需要总投资两万元左右,欣姐盘算着是时候离开这里了,只有赚到高薪,积攒下来,才能离自己的梦想更近。
2.
24岁那年,欣姐终于攒够了开店的启动资金,欣记甜品开业了。开业那天,我们组织了一群同学赶去道贺,在那儿,我们见到了欣姐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于涛。
于涛是她隔壁小理发店的老板,顶着一头金黄色的头发,不停地在欣姐周围献着殷勤。说实话,我们一群人都觉得欣姐跟他不是一路人,那天送完最后一位客人,我跟欣姐说:“小心隔壁那个黄毛,感觉要对你图谋不轨”。
欣姐笑笑说:“知道了,放心吧。都是邻居,相互可以帮衬一把,出门在外的,能忍就忍”。
这样过了几年,欣姐在省城生意做的红红火火,我也在北京渐渐站稳了脚。她天天忙于店里的大事小情,我们之间的联系也少得可怜,直到有一天半夜睡得迷迷糊糊的我突然接到欣姐电话。
“嘉嘉……”电话接通后叫完我的名字,欣姐那边陷入长久的沉默,感觉时间上过了许久,我渐渐清醒过来。
“欣姐?”听到欣姐那边传来的蟋蟀虫鸣声,我判断她在外面,于是抬眼看了看桌上的小闹钟,凌晨两点半,不由得一个激灵,我紧张地问:“这么晚了,你在哪儿呢?”。
“我在黄河边……”欣姐低沉的声音里透出一丝颤抖。
“发生什么事了?你跟谁在一起?”
“嘉嘉,姐差点就见不到你了,就在刚刚……现在是我一个人在这里……于涛像疯了一样”欣姐说得断断续续,我听了个大概。
俩人因为琐事起了点矛盾,于涛对欣姐动了手,而且还想致欣姐于死地,现在于涛回家睡觉了,把欣姐一个人丢在了黄河边。
第二天一早我就乘高铁赶去了欣姐那里,当我那漂亮的欣姐站到面前时我竟完全没有认出来,肿胀到变形的一张脸,右眼球严重充血,左唇角乌青,破口处已结痂,还是她开口说话我才知道是她。
说起这于涛追了欣姐三年,就在三个月前欣姐刚刚同意做他的女朋友。于涛这人其他方面倒也说得过去,就是太小心眼,眼里容不得别人对欣姐好。
跟他一起追求欣姐的还有一个工程师,也经常来店里,自从跟于涛确定了恋爱关系,欣姐委婉的跟工程师说了这件事。工程师对欣姐的决定表示祝福,但还是希望可以跟她继续做朋友,这次于涛动手就是因为白天时工程师来了一趟欣姐店里。
这件事情发生后,欣姐下定了决心跟于涛分手,这一分就是三年,三年里于涛又是下跪忏悔,又是言语威胁,欣姐都没再动心。
最后,于涛撂了狠话:“不嫁给我,也别想嫁给别人,这辈子都不会有人娶你,你就等着吧”。折腾够了的于涛终于心不甘气儿不顺的离开省城回了老家。
生活上终于回归平静的欣姐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在了她的烘培事业上。
3.
我们这群小伙伴都各顾各家了,只有欣姐一个人还单着。
不止一次的劝她:“大差不离就行了,不能因为被狗咬了,就不走夜路了”。欣姐总是无奈的摇头:“到了我这个岁数,想遇到份称心的感情太难了,也许我这辈子注定要孤孤单单”。
我们几个要好的朋友彼此间有空闲聊时总会想起欣姐的个人大事,马上奔四的她在省城奋斗起三间连锁店,四套大房子,在地里刨了一辈子食儿的父母也早就被她接进了城。
最近这几年微商崛起,实体店经营了数年的欣姐又借助自身的技能加入了微商朋友圈营销,不同于其他人的地方在于欣姐是为自己代言。
翻开她的朋友圈你看到的是今天她又研究出什么新品,明天她又开了什么课程,通过三年的发展,跟着她学习烘培的学员已遍布祖国大江南北,遇到需要亲授的课程她也会安排自己出差。
如此忙忙碌碌的行程,却让欣姐收获了下半生的幸福。
那是她在江苏某三线小城市举办的一次线下培训课,某天课后,学员桃子支支吾吾跟欣姐说:“欣欣老师,我想问下,我下节课可不可以带我哥过来试听一下?他太不容易了,一个人带个孩子又当爹又当妈”。
欣姐没有多问,桃子是跟着她学了两期的老学员了,对于学员提出的问题欣姐总会尽全力满足,她同意了桃子的请求。
来跟欣姐学烘培的以女性居多,猛地出现这么个大老爷们,姐妹们似乎找到了可以调侃的对象。欣姐看得出来这是个不善言辞,内心质朴的汉子,除此之外,他还有着极强的领悟力,虽然之前没有任何烘培基础,但他上手却很快。
试听课后,他就跟着一起插班学了。
桃子跟欣姐说了她哥武东的事情。武东35岁,有一个八岁大的儿子,妻子三年前因病离世。桃子说她哥太不容易了,嫂子一病就是四年,那时候孩子小,医院家里两头跑,对爱人事无巨细的照顾,原本医生宣布只能活六个月的嫂子,奇迹般的延长了好几年的寿命。
生了病后的嫂子性情大变,动不动就摔摔打打,对此,哥哥总是心疼的对爱人说:“芬,难受冲我来,放过那些盘子碗吧,我不担心他们被打碎,怕你费了力气……”桃子说为了逗她嫂子开心,嘴笨舌拙的哥哥每天都是绞尽脑汁。
精神上的煎熬是一方面,因为看病筹钱,哥哥把仅有的住房贱价卖了,后来还是因为医疗上的后续投入欠下了35万元的外债。把家拖垮了,还是没有挽留住嫂子的性命,嫂子离世的那一晚,哥哥牵着她的手整整一夜没有合眼。
了解到武东的情况,欣姐对他格外关照,把技术上的需要掌握的地方和实操中经常遇到的问题,事无巨细的跟武东都做了讲解,最后还叮嘱以后开店遇到问题随时联系她,她一定尽全力帮助。
为了感激欣姐的照顾,再之后欣姐每次去江苏讲课,武东都会做点好吃的,煲点汤给欣姐送去,让欣姐出差在外也能感受到家的温暖。也是在一次又一次的熟悉和了解后,欣姐和武东的心越走越近。
其实在这段感情里,欣姐的主动性大一点,武东一直觉得自己条件差,给不了欣姐一个舒适的生活条件,一直被想爱又不敢爱的情绪纠结着,那时他只知道欣姐是一个做烘培培训的讲师,是欣姐给了他爱自己的信心。
2017年盛夏,欣姐怀孕了。武东跟儿子也随着欣姐来到省城一起生活,同年国庆节,我们一群老朋友齐聚欣姐的结婚典礼,看着白纱笼罩下腹部微隆的欣姐和走到哪儿都小心护着欣姐的武东,我们的心终于全都放到了肚儿里。
人生的幸福没有早一步晚一步,也许一切都是刚刚好。就像欣姐,近四十年的等待,从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成长为年入几百万的经营大咖,从被诅咒今生嫁不出去到如今刚刚收获了一对龙凤胎宝宝,幸福既没有缺席也没有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