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之苦的三个层次

如果每日的修行都是向自己的情绪、向自己所遇到的人,向自己所面对的情况敞开,毫不封闭,并相信自己确实可以做到,那么便可以海阔天空。对于任何人的教导也将心领神会。──佩玛·丘卓

心理治疗的本质是什么?首先要了解一切心理问题的根本之病(dis-ease)或苦,那就是:人不断在与自己的感受挣扎,难得放下任其本然。

病的本质在于:我们不断评断、否定或排斥自己的某些感受,因而导致不安、痛苦或焦虑。这种内在的挣扎造成内心的分裂,产生压力与紧张,将我们与自己的整体我一分为二。在成长的过程中,我们最先学会的就是否认自己的感受。童年时,对于排山倒海的情感,尚未发育成熟的神经系统根本难以理解。因此,当某种经验太过于强烈,又没有大人帮助加以宣泄时,就会收缩身心,有如断路器般将自己封闭起来,以免造成短路。人就是以这种方式在保护自己,并开始切断一己的愤怒、对爱的需求、柔情、意愿或性欲。于是,对于使自己感到痛苦的这些部分,我们形成了负面甚至严厉的评断,并将之排除于自己的觉性之外。

举例来说,如果对爱的需求不断遭到挫折,对于这种需求的感受就会成为一种痛苦,每当需求生起时,因退缩与排拒而产生的痛苦便将之封堵于觉性之外。在以后的生活中,每当爱的需求生起,感觉起来便仍然是难以承受,因此又继续对之退缩。如此一来,凡是生活中生起的情感,只要是不知所措的,也就陷于无能,无法应对。逃避这种早期的痛苦,产生了后续另一层次的苦,亦即活在觉性的退缩与压抑中。

这些退缩,迟早会形成整体逃避与否认模式的种核,我们发展自我认同或自己心目中的我,是以否定一己经验中的痛苦面向为基础。举例来说,如果无法控制自己的愤怒,我们便尽量使自己成为一个“好脾气的人”。这样的自我认同永远都是片面的或偏颇的,无法反映全部的经验,亦即我之所以为我的整体,其所抓取与认同的,是一己经验中自己所喜欢的面向,不喜欢的则予以否定。

由于这些自我认同并非我们的真我,因此也就需要不断地去加以维持。面对现实对自我认同的致命冲击时,我们不得不持续地给予支撑与防护,这就好像我们必须要去维护不断遭到大海冲刷的脆弱堤防。生命就像大海,永远都想要把狭隘的自我概念冲决。正是为了要防止自我认同遭到攻击,我们便不停地监看著自己的感受,于是产生了第三层次的苦:一种焦虑、不安与紧张的持续状态。

因此,心理之苦至少由三个层次构成,其一,难以承受的情感之痛;其二,为逃避情感之痛而退缩的心身;其三,为持续支撑与防护这种建立在逃避与否认上的自我认同,而产生的紧张。

为保持自我认同的完整,主要方法之一就是编织一个精密的网络──有关自己的与现实的故事──将自己的否认与逃避正当化。这里所谓的故事,其实就是对自己的感受所做的心理诠释,将自己的信念组织到对现实的整体观点中。这一类的故事并非全都是属于意识层的,经常更有如作梦,是由潜意识的想像与期望所构成。

举例来说,有一个女人,童年时父亲经常不在身边,很难承认自己有这种情感接触的需求。为了正当化自己对这种需求的否认,她为自己编了一个故事:“男人在情感上是靠不住的。既然无法相信他们,却又需要他们,岂非愚不可及。”一旦这个女人谈恋爱时,便开始对自己的需求退缩,无法将自己放出去,因为她不想让自己再度处于那种脆弱的处境。结果男人都离她而去,因为他们感受不到她真正的需要。于是这又强化了她的故事:“男人永远都是靠不住的。”

故事就是这样起着作用,成了自我实现的预言。一个故事产生了一个现实,现实又回过头来强化了故事。如此一来,便越来越将自己锁进一个假我与一个被扭曲了的现实观。

假我将我与自己那个更大的存有割裂,我们为什么还要花那么大的力气去加以维护呢?自我概念(self-concept)尽管带来痛苦,我们却坚持不放,因为它提供了“这正是我之所以为我”的意义。这个假我虽然制造了内在的分裂与紧张,至少在存在的无常与变动中提供了某些稳定与不变的假相。就算故事是这样的:“我一无所是,一文不值。”至少也还是个东西。你知道自己是谁,光这一点就给了你一种安全感、自适感。

即便是假我,如果完全予以认同,也就不致于苦恼了,因为那正是我自己。问题是,在自己的内在深处,因此一认同而感到的限制却生起了痛苦,因自己活得不够完全而苦。这种内在深层的知感觉到了存有的痛,却陷在故事与信念、情结与行为的网络中,隔绝了自己真实的本性与潜能。其之所以苦,正在于无法将这种自己天生就拥有的巨大的潜能予以发挥。

在治疗上,第一个也是最大的困难就是要摊开这个伤口──与一己更大存有的断裂,以及因此而产生的苦。治疗正在此苦之中。如果拒绝此苦,徒然使得因退缩与否认而构成的心病之链更增一环。但若对之敞开,便与已经切断或否认的那些经验直接取得接触。治疗的第一步就是承认一己之病。

当然,要让自己去感受自己的苦与病,谈何容易。一旦去面对,故事又来了,信念、想法或胡思乱想纷纷出笼。当我们自问:“这是什么玩意儿?我的感觉怎么会那么糟?”意识就插了进来说:“啊,我知道了,无非是什么什么之类的。是我跟老妈之间的不愉快,没什么大不了的心结。一点都不严重,不值得花什么精神。每个人都免不了这种问题,别伤脑筋了。”像这样的故事正是治疗的障碍,因其使人依然与自己的感受隔绝,卡在退缩与否认之中。

治疗师帮助人们在故事与活生生的感受之间做出区隔之所以重要,原因正在于此。举例来说,如果我问一个案主,他的感受如何?他回答说:“我觉得自己很蠢。”我会说:“那可不是什么感受。蠢是无从感受的,那只不过是你对自己的看法,只是一个故事而已。真正的感受到底是什么?”然后他可能会说:“好吧,要我诚实面对自己,我觉得心虚而且害怕。”这才是感受。

为了要有效果,对于正在进行的事情,治疗师不仅要过滤案主的故事,也需要不断过滤自己的。这可能相当棘手。站在治疗师的立场,他们总认为关于人的种种,自己了若指掌。他们是专业,受过多年的训练,对于心理动力再清楚不过。但其实真正在处理某个人的议题时,起著治疗作用的并不是知识本身。知识或许有用,或许是一种助力,但在案主的感受中,治疗师的知识与经验很容易成为另一种否定。唯一的有助于疗癒的,是要扭转那种致病的否认心态。

2017年2月26日,周日,23:02完毕于北京野兽爱智慧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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