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 当下,对孩子培养至关重要的母语教育,其社会总体水平却不尽人意。理想的母语教育该如何进行?外滩君采访了曾被《时代周刊》评为“影响中国时代进程100人”、当代著名历史学者和知识分子傅国涌。“知天命”之年跨界儿童母语教育的傅老师表示:母语学习要有大视野,汲取古今中外文学经典;想象力的培养,比零碎知识点训练更重要。尤其经典阅读,是每个家庭最好的“教育自救”。
文丨周滢滢 编丨Travis
傅国涌,是当代著名的历史学者和知识分子。在“知天命”之年,他找到了人生的另一个方向,那就是做
儿童母语教育。
在做近代史研究的数十年间,他触及到了许多不同的领域,已出版的著作涵盖言论史、企业史、教育史、知识分子命运史、近代中国社会转型史等多个方面。
2010年《时代周刊》将他选为
“影响中国时代进程一百人”的十位知识分子之一,并评价他:
或许“并非我们这个时代近代史方面最为专业的学者,但他很可能是上述方面最为用心的研究学者。
”
历史学者、儿童母语教育者
傅国涌
从历史研究者到儿童教育者,这样一种“跨界”,傅国涌并不感到吃力。从事母语教育,用他的话来说,“并没有离开我的本行”。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傅国涌就曾在一所乡村中学教语文。此后虽然离开讲台,却一直对教育情有独钟。
傅国涌陆续出版过:
《过去的中学》《过去的小学》及《给教育燃灯》等“回望民国教育”系列,
还有《美的相遇》《新学记》《寻找语文之美》等多本教育类著作。
因为有着史学的背景,他的教育观也是嵌进整个人类教育史的谱系里。
“对于某个教育问题,我会思考,苏格拉底、柏拉图怎么想?孔子、王阳明、朱熹怎么想?胡适、蔡元培、张伯苓又会怎么想?”
经过数十年的研究和思考,傅国涌发现,其实教育没有那么神秘。
教育就是一个人用生命去跟孩子对话,让他们触摸到这个世界的秘密心跳,成为具有想象力、审美力和思想力,拥有自由和平等意识的人。
而今天本该承载这一重要功能的儿童母语教育,总体水平却是低劣粗俗、不尽人意。
它体现在:
阅读文本内容太过狭隘、缺少大量的经典阅读
;
太过于注重技术,而非精神的对话
,这不利于构建一个孩子的人文底色。
因此,在傅国涌自己读书、研究、写作的书房
“国语书塾”里,一场
微型的儿童母语教育实验——“与世界对话”悄悄开始了。他希望利用自己的余生,为中国的儿童母语教育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探索。
在半书房主办的第六届南方阅读论坛上,外滩君对话傅国涌老师,和他聊了聊理想中的母语教育,以及两年多来的实践心得。
傅国涌接受外滩教育采访
母语学习,需要更广阔的视野
两年时间里,傅国涌设计了一套
“三百千万——与世界对话”的儿童母语课程。
何为“三百千万”?
也就是在3年时间里,
每个孩子要通过100堂课,接触到大约1000位古今中外的作者和文本;
与此同时,还要行万里路,每年会安排去中外多个地方游学。
他希望通过这样的母语教育,奠定一个中国少年基本的人文底色。
这套课程很有意思,
每节课都是围绕某个具象事物,以对话的形式展开,分为草木篇、虫鸟篇、天地篇、教育篇、艺术篇等。
每一个篇章,都有各种各样的对话主题,比如:
教育篇里有与西南联大对话、与南开对话、与老春晖中学对话;
草木篇里有与芦苇对话、对红叶对话、与菊花对话… …
当确定了某一个对话主题,比如“与门对话”,那么古今中外与“门”有关的哲学、雕塑、艺术、科学、文学、诗歌文本,都会进入这堂课。
从杜甫“朱门酒肉臭”的朱门、刘长卿“风雪夜归人”的柴门,到顾城“像洋槐花那样洁净”的木门、但丁《神曲》里的地狱之门,再到东西方关于“门”的哲学,孩子会有大量文本,作为课前阅读和课堂对话的材料。
学生们在“国语书塾”里“与世界对话”
为什么要围绕某个具体事物,串联起作者和文本?傅国涌认为,
这样可以帮孩子建立认识世界的网状思维。
语文,其实就是从点到线,由线织网的过程。而今天的学校教育,往往更重视碎片化的知识点,很难串成一条线,更难织成一张网。
而以春夏秋冬、草木虫鱼入手,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切入口小。
每节课后,孩子们都会写作回应课堂内容,
“切口越小,文章越好做”。相反,如果是一个很笼统的大题目,宇宙、人生,包罗万象,反而无处下手。
而这种对话形式,既是从古希腊先哲、孔子等华夏贤哲“师生问对”的传统中来,也是在泰戈尔在大树下和孩子们的对话,以及民国期间许多先生的教育思考里得到的启发。
西湖边的儿童母语课
“母语课堂上,最重要的,无非就是师生之间的问对是否带着生命气息,能否将人带到一个更高远的精神世界。”
在傅国涌看来,
母语学习的第一步,就是要为孩子打开视野,超越眼前现实和地理时空的限制,看见一个更辽阔的世界。
特别是现在这样一个可以快速查阅信息的搜索引擎时代,比知识、方法更重要的,就是拥有广阔的视野。
可惜,今天的母语教育,大多是碎片化的知识训练,强调标准答案,而且充满童趣和想象的课文很少。
他不禁忧虑:“日复一日,如果陷在零零碎碎的知识点中,看似学了很多,
‘只见树木,不见森林’
,看见的不过一个被抽离出来的,用来应付升学的虚幻世界,而非真实、完整的世界。”
他希望,融入草木鱼虫、山水人物、日月星辰的母语课堂,能通过与世界对话,为孩子勾勒出一幅纵横古今中外的大画面。
“我不是给你一滴水,也不给你一杯水,一桶水,而是呈现一幅江河归入大海的画面,看你拿的是什么器皿,打多少水取决于每个孩子自身。”
傅国涌和孩子们 “与枫叶对话”
以想象力为中心,而非知识点为中心
以想象力为中心,而非知识点为中心,是“国语书塾”儿童母语课堂的又一特点。
傅国涌
从
不解决知识点的问题,每一堂课,都是从师生对话与相互启发中,生发出充满可能性的新答案、新观点。
我的课堂是一种生命对接,而不是技术传授。每个人都应该悟出自己的生命之道。
比如在人物篇“对话苏东坡”这堂课后,他问学生“苏东坡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不喜欢学生说出司空见惯的标准答案,那没意思。他期待的是,学生对人物有自己的思考。
此外,即便是有大量的古诗文作品,傅国涌也
不看重字词句义的讲解,而是鼓励学生熟读能背。
为什么要这样做?搞明白字义不是更方便孩子对一篇古诗文的理解吗?外滩君不禁疑惑。
“如果专注在词义上,太深了,孩子们反而望而生畏。”傅国涌解释说,古诗文名篇都有一种独特的节奏,这种节奏其实就是一种语感,熟读、背诵就能打通。
想要建立起对母语的语感,就要从语感角度和母语发生关联。
“与树叶对话”,孩子们带来各种各样的树叶
想象力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它不仅从孩子们的阅读、课堂中来,还扎根在他们走过的路,看过的世界。
回忆起儿时念小学的光景,令傅国涌印象最深的,是校门口一株高大的木樨花。秋天花开,一树的灿烂和满院花香。时至今日,学校已成废墟,他心中那株每年秋天弥漫花香的木樨花,却从未消失。
“很多时候,一草一木的影响,甚至比知识点、课堂、作业、考题还要大。草木无声,却与人在日复一日的晤对中发生心灵的链接。”
一草一木皆教育。这也是为什么傅国涌提倡读万卷书,更要行万里路。
两年多来,利用寒暑假,他和孩子们已经去了8个国家,游学足迹遍及中国和世界各地。
与之俱来的即是润物细无声的美的感化。
深秋的西湖边,孩子们席地而坐,诵读“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写下“与西湖对话”的文章;
在放鹤亭,面对孤山远影,绿柳新梅,孩子们“与春天对话”;
一次恰逢大雪,孩子们撑着伞站在断桥上,背诵张岱的《湖心亭看雪》;
… …
雪中吟诵《湖心亭看雪》
行在路上,笔耕不辍。如今,师生正在合写一本《少年西湖记》,和即将出版的《少年双城记》《少年西安行》《少年江南行》,将组成“少年中国行”系列。
谈及教孩子们写作,有什么技巧?
傅国涌表示,
自己的课堂上,从不教具体的阅读和写作技巧。每节课1个半小时, 60到70分钟和孩子们一起与古今中外的文本对话,剩下的时间则交给学生自由写作,随意写些什么回应今天的课堂。
孩子们看似随意的作品,被收录进了一本
《国语书塾童子习作选》。外滩君翻阅这本被精心装帧的习作选,发现这些童子的笔下,流淌着盎然
生趣,或充满哲思,很少有“套路”的痕迹。
“对比他们过往的习作,已经不可同日而语”,傅国涌脸上充满喜悦,“刚开始的几堂课,有的孩子下笔还是了无生趣,是俗气的。现在,有大量的经典阅读和与生命对话打底,
他们已初悟母语的秘密,文字和思想都变得丰厚起来。”
学生刘艺婷画下了“颐和园里上课”的情景
他的学生付润石,小小年纪就“啃”了《浮士德》,德国游学归来,一气呵成写下了密密麻麻四千字的读书感想《德意志如是说》,成为个人写作中一次新的突破。
“写作,其实就是把自己学到的,见到的,想到的,自然地流露出来,就足以成为好文章了。所谓嬉笑,‘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大抵如此,这是一个水到渠成的过程。“
这也正是他对孩子们的写作教育观。
经典阅读,是最好的“教育自救”
“母语就像一条流动着的河流,不仅守护着我们的文学和文化传统,也面朝整个世界,流向未来。”
对于什么是母语,傅国涌有这样的理解:纯正的母语,不仅包括几千年来一代代最有智慧、才华的中国人,积累起来独特的汉语表达方式,也包括外来世界对母语的影响。
所以,一个孩子的成长过程中,无论是中国古代文学经典,还是西方翻译过来的文学经典,都应该成为自己的母语阅读养分。
而现在的小学母语教育总体水平低下,他认为,主要表现为
缺少经典阅读的正确引导。
“学校、培训机构提供的阅读内容,很多都是低幼的阅读材料。现在的儿童阅读,存在大量注水的、非经典阅读,这是一个巨大的缺陷。”
孩子们应该读什么?他坚定地表示,
要读那些经过时间沉淀、有口碑的作品,包括那些世界儿童文学作品。
“无论是古希腊以来沉淀下来的伊索寓言、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还是《小王子》、《夏洛的网》《汤姆·索亚历险记》《海底两万里》《格列佛游记》… …这些经过时间考验的儿童文学作品,孩子只要读到几本,他就尝到了甜头。”
而中国当代作家写的儿童文学作品,在他看来,还需要经过时间的沉淀。
对经典的衡量,只有一条标准,就是时间。
傅国涌
有人担心,经典读物,对于阅历有限的孩子来说,不一定能读懂读透。
傅国涌认为,这并不算问题。他甚至建议,
孩子们不妨从小读一些自己看不太懂的书。
“
不求甚解,也是读书的不二法门
。一个人从小就跟人类最高贵的灵魂接触,和高水准的艺术作品、文学作品、哲学作品相遇,哪怕他半懂不懂,甚至一点都不懂,又有什么关系?”
相反,
今天的儿童阅读市场,正在被庞大的利益链条所绑架,误导了大家的阅读取向。
在这种情况下,他呼吁,教育的自救,包括儿童母语,说到底还是要靠每个家庭的判断和努力。
“一个人能走多远,能看见一个多辽阔的世界,归根结底,还是取决于从童年、少年到青年一路读过的课外书的数量和质量,取决于父母为孩子提供什么样的书。
不管是身处好教育还是坏的教育,最有效、最实在、最低成本的方法就是读书,读古今中外经过时间考验的作品。”
而
经典阅读,就是每个孩子最好的“教育自救”。
书房里的师生问对
后记
采访的最后,傅国涌和我们分享了,他之所以在五十岁知天命之年,开始做母语教育的尝试,是受到三个人的影响。
他们分别是日本启蒙思想家
福泽谕吉,印度的
泰戈尔,还有俄国的
托尔斯泰。
这三位思想家、作家,都曾提出过独到的教育思想,并将其付诸实践,从三五个学生开始,创办一所学校。
虽不能至,心乡往之。
他最喜欢福泽谕吉在《劝学篇》里的那句开头:
“天不生人上之人,亦不生人下之人”。
教育不是追求成功,而是追求成人,培养的是“人中之人”。所谓
“人中之人”,就是具有平等和自由意识,同时拥有想象力、审美力和思想力的人。 而傅国涌所探索的儿童母语教育,和他在自己的书房“国语书塾”里,又何尝不是想培养这样的人。
*注:
感谢半书房为本次采访提供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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