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七 蛇

我缓慢骑行在城市的街道上，像是乘着一叶小舟在水上随波逐流。不时会有车辆从我身旁驶过，每一次都使我感到心慌意乱。站长说的没错，一场车祸在人精神上留下的冲击往往比身体上的更不容易散去。所以即使我一再向他证明我的腿伤已经无碍（我差点在他面前跳起踢踏舞），他还是要求我在家休整几天再来上班。一想到站长竟对我如此体贴，我就不禁为我平日里对他的怨怼自责不已。我的站长，总是对我大呼小叫的站长，总是克扣我工资的站长，我已在未来带着某种怀旧之情去回忆他。

从站点离开以后，我试着拨打了两次小春的电话，每次都显示正在通话中。不知该去哪里的我，只好在大街上继续漫无目的的游荡着，任女人、男人、孩子、和汽车组成的汹涌的波涛裹挟着我前进。他们胸有成竹的样子使我迷惑，我怀疑自己是这熙来攘往的大街上唯一一个不知该去往何方的人。在我的童年时期，这种莫名的不安就总是纠缠着我。时隔多年，当这久违的感觉再度来临的时候，我竟仍然无力抵抗。

我真的长大了吗？我时常会问自己。然而，随着年龄的不断增长，我越来越觉得自己永远都无法得到答案。那个由“”大人们”组成的世界，充斥着连他们自己也不曾了解的神秘，我身处其中，战战兢兢的扮演着其中的一员，祈祷着能永远不被他们发现。这真的不是我在掩耳盗铃吗？

几乎像是逃命一般，我骑着我的电动车漫无目的的游荡着。要逃到哪里去呢？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怎样才能让这场逃亡永远持续下去。

那场车祸在我身上留下的震荡迟迟不肯退去，我感到脑海深处的某个的地方仍在难以言喻的震颤着。我有一种感觉，觉得那震动迟早会将什么东西从我纷乱的思绪中剥离出来。那也许会是一件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事情。

我望着眼前不断划过的街景，感到头晕目眩。在我不曾留意的时候，城市已经悄无声息的改变了自己。原来是商城的地方变成了建材市场，电影院变成了ktv，游戏厅变成了美容院。我越是在熟悉的地方辨认出新的事物，就越无法确定它们从前的模样。恍惚间，我感自己像是乘着一艘失去了坐标的游船，正在茫茫无际的大海上越漂越远。

突然，一张褪色的指示牌映入了我的眼帘。

新华书店

前方100米左转

这张指示牌由于褪色严重而不再显眼，孤零零的贴在一面沾满尘土的墙上，简直像在故意避开人们的视线一样。它所指示的方位，是否真的还有一家新华书店呢？还是说，这张指示牌只是碰巧被人遗忘在了那里，然后就这么日复一日的，将偶然发现它的人们指引到一个不复存在的场所？

出于好奇，我按照指示牌的提示找了过去。那里竟然真的还有一家新华书店。尽管它瑟缩在各种陌生的店铺之中，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我还是一眼将它认了出来，像是认出了一个多年不见的朋友。曾经有过一个时期，我一有空就会光顾这里。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我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当年常常在这里一待就是一下午。这家书店在我心中唤起的浮光掠影，如此游移不定，像是无处附身的幽灵，稍有不慎便有消散的可能。我站在书店的门口犹豫再三，不确定自己该不该再次踏入其中。追寻往事的企图总是伴随着失望的风险，我恐怕在那里等待我的只有更多的谜团而已。

我注意到贴在书店门口的一张海报，一个看起来聪明伶俐的女孩儿占据着海报中心的位置，她一边做着习题，一边眉开眼笑的望着我。有一刻我确信，从前我每次走近这家书店的时候，看到的也是同一张笑脸。我的记忆真的可靠吗？我知道，所有的童模看起来都差不多，千篇一律的笑容总是使人难以分辨。可是这个念头还是紧紧攫住了我：一张穿越了时空的笑脸，笑脸的主人早已长大成人，多半已经变得和她的母亲一样麻木市侩，只有这张被厂商买下的笑脸留存了下来…

在书店门口吸了两根烟之后，我终于壮着胆子走了进去。这里死气沉沉的氛围使我连呼吸也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两个店员在收银台后阴着脸，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我经过收银台时他们谁都没有朝我这里看一眼。书店里此时只有三名顾客，其中一人满脸胡子，正倚坐在角落里喃喃自语着什么。我一边装作选购书籍，一边试图找到自己当年藏身的角落。我一直都有这种习惯。只要是去过一次以上的地方，我都会尽量挑选同一个位置待着，仿佛只有那里才能使我的存在不那么突兀。书店里的布局应该没怎么变过，靠近门口的位置是一张齐腰高的展示台，用来摆放近来畅销的书籍。展台左侧单独有一个空间用来贩卖各种文具和体育用品。右侧则是书店的主体部分，四壁摆满了和墙一样高的书架。还有一些书架横向摆放在中间的位置，大概到我脖子那么高，像是一道道屏风，将书店的空间分隔成了面积大致相当的几个区域。我当时一定总是躲在那些屏风之间，像个玩捉迷藏的孩子。出于某种我自己也不甚了了的原因，我不想让人们发现我…我走到两个书架之间，远远望去，人们只看得到一个发型杂乱的脑袋。于是我蹲下来，拿出准备好的书籍全神贯注的读着，试着将整个世界抛诸脑后…

一道模糊的身影忽然闪过了我的脑际。那是一个穿着咖啡色T恤的女孩儿，扎着两个朝天辫，背靠着书架，正捧着一本书在读。也许是腿蹲的有些麻了，我突然直起了身子。于是她前方的书架后就冷不丁的冒出了一个满头乱发的脑袋。我们先是怔怔的对视了一会儿，然后又立即不约而同的低下了头，假装继续看起书来。我一边将头埋在书里，一边回想曾在哪里见过这个女孩儿。是在初中入学报到的时候。再过不久，她就会成为我的初中同学了。想到这里，我觉得似乎应该和她打声招呼。抬起头，那女孩却不在原来的地方了。我环视四周，只见那女孩正一边用书捂着嘴，一边绕着展示台慌张的踏着碎步。她多半也认出我来了。她的眼睛似乎流露出了笑意。她是不是也在犹豫着要不要和我说点什么？说点什么好呢？我低头苦思冥想了一会儿，等再向她绕圈的地方望去时，她已彻底不见了踪影。

有一瞬间，我几乎就要记起那个女孩儿的面容。可是我越用力去回想，那张脸就越是蒙上了层层的雾气，模糊的像一副被雨淋湿过的水彩。我的心中不禁涌过一阵悲凉。

我想快点离开这家书店，经过展示台时却被那个倚坐在角落里的人绊了个趔趄。他用长满胡子的嘴冲我笑了笑，看上去比我以为的要年轻许多。两个收银员闻声朝我这边看了过来，我尴尬的和她们对视了一眼，就匆匆的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