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狐

妖狐

文/凤儿

一  

那天滟姬笑嘻嘻亲自来找我,见面就丢给我一荷包银票,叫我去杀一个人。

按惯例,我并不知道他的名字和身份,只知道何时何地,他会穿一件什么样的衣服出现在哪里。我去了,为什么不呢?这是我们一族的职责,更何况还有钱拿。    

我是妖狐,来自青丘。 传承自上古的青丘一族,每有乱世必有妖狐出世,毁掉上一个王朝,或者辅佐下一个姓氏。我知道真正的天命所归是滟姬,未来的女帝,也必将为她效忠到死,尽管景朝从来没有女帝,尽管她在她的长兄太子面前显得那么不值一提。当然,这一族也偶有被人发现的时候,比如妲己。  

月亮移过中天,我提着那把泠泠长剑落入滟姬口中的那幢小楼,属于狐的敏锐,捕捉到那空气中脂粉的淫靡。抬头一望匾额,果然是万花苑。按路线行至后院,他所在的是一座独院,门扉紧掩。往前行了几步,嗅到熟悉气息。

独属于精怪的,凡人不可复制的复杂香气。古人不解缘故,称之为媚香。

媚儿在这里。

这个念头在脑中刚闪过去,就迎上与我那把一模一样的长剑。我看见许多个日夜没见到的媚儿,也在那一瞬间明白了“他”是谁。

一样的起势,一样的格挡,一样的劈砍点刺。我与媚儿自小习同一套剑法,我面前站着的敌人是她,就好像站着另一个我自己。  

这么打下去,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

我尚未采取行动,媚儿已经停手了——真的是停手,在密不透风的剑网中突然停下一切动作,任凭我那来不及收回的剑尖刺向她胸口。在我的神志反应过来之前,我的身体已经先我一步做出了行动,霎时指尖弹出一小簇青光,流星般堪堪追将上去,生生将剑势逼停在几寸的距离。 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我本能地使用了在凡间禁用的仙法。

媚儿伸手捉住剑尖,妖娆的眼波流转,一绺碎发溜下来,她说:“这么多年,你的剑居然还是当初那把。”

我看着媚儿。她容色仍然是那样咄咄逼人,可以攻城陷地的美丽。没有被逐出青丘之前,她是我们一族最漂亮的姑娘,是公认的下一个妲己,天生的祸国妖姬。即使如今被剥去了仙骨,她带着烟火气的容颜依然颠倒众生,几近妖邪——她本来就是狐狸。我说:“媚儿,跟我回去吧。“  

她摇头:“这样的话,今后不必再说了。”  

我说:“可是我要杀他。”

“你杀不了他。”媚儿笃定地说,“有我在,谁也杀不了他。”  

我明白她什么意思了——她眼中也确然写着。 想杀他,就得先杀了她——我舍不得杀她。  

这就是我的媚儿,生来就是祸水的媚儿,她生着一张足够她征服全天下男人进而征服全天下的脸,她的本性中深藏着狐狸精玩弄男人于股掌之间的心机与媚术。如果她愿意的话,她本可以烟视媚行,傲然令那些所谓的天子皇帝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但她却甘心固守着唯一一个不为她所动的人。  

倾尽天下,只单单倾倒不了那个想要的人。

媚儿知道,他的爱情不简单,这世上不曾有谁让他动心,或许权利才是最曼妙的女郎——那样也好,媚儿说,没有我,也没有别的女人,他喜欢皇位,就帮他赢来——能在他身边一生一世,就好。

就为这个虚无飘渺的愿望,媚儿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二 狐女仿佛天生就能游戏人间,凡间女子乃至他族为之死去活来的情爱,在她们看来,不过逢场作戏,她们可以将男人玩的团团转,恨不得为其粉身碎骨,她们却能将之当做打发时间的调剂,随时可以抽身而去。几千年的寿命,转身又投入另一个怀抱。媚儿应有的生活,也不例外,可惜遇到的第一个人,就认了真,成了劫。

离下山只有几个月的时候,媚儿吵着要去人间看看滟姬,即将由我们共同辅佐的女帝,我忙着铸剑,由着她自己去了,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 就是那一晚,她在皇城遇见了不该遇见的人。

“他”滟姬的亲生哥哥,帝王的十二皇子。改变命运的时间,对我来说,不过是一晃眼的几天。但天上一天,人间一年,那几日,在人间足够衍生不应该的感情。  

她回来了,没有见我一面,单刀赴会,对长老们说,她要去辅佐十二皇子当皇帝。 这是逆天改命,不可能成功,而且要付出沉重代价,长老们气的胡子直抖,为她为什么,她只说,他会是个好皇帝。私下底我去看她,再问的时候,她舔着唇上的血,说,他想要。 我追问她,我说他想要你的命你也给吗,凡人太贪心,如果有一天你给不了他想要的,你怎么办呢?再说他不是天命,一定得不到,何苦白费力气呢? 她沉默了一回,牵动锁链,又从伤口里磨一回,哗哗直响。半晌,她抬起头,笑容无奈而又甜美,她说:“没有办法了,我喜欢他,他难过,我也会很难过的。这一世他得不到,总有下一世,下下一世,我都陪着他。”

她亲口说出我最怕的答案,这才是她真正的理由,无关其他。我盯着她那两片娇嫩发白的嘴唇,不敢相信是她说出来的话,我感觉一字一句像刀像剑,一下一下把我砍了个粉碎,却还不能马上死去,拼成一个破碎的人形。  

媚儿最后还是去了,只是再没有与他生生世世的机会。

她剪了九尾,卸了法力,挫了仙骨,断了慧根,从诛仙台上一跃而下,神女之身,化为只有几百年寿命的低贱精怪,而且如果再也没有长长久久的寿命,像以前那样想着这一世不行,就等他轮回后,也许会大彻大悟的爱上她。没有改变的是她仍然一心一意地想做伴他一生的那个女人,纵使得不到爱。

三 那天我没有完成我的任务,回去同滟姬请罪,她窝在贵妃椅上挖一大块酥酪,叼着勺子口齿不清道:“钱呢?”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她摊开五根细嫩手指:“我的银票。”

其实这件事我没有办到,只要她不责怪,我是根本不在意的。滟姬能做天子,是天命,并不会因为我有没有杀这个人而改变结果,只是走了一种不同的路线。命运一向如此,你以为是你辛辛苦苦努力的结果,其实早已在出生的那一刻注定你的走向,无可改变,不必做垂死挣扎。但凡人总是堪不透,总有人愿意与命相争,媚儿也一样。  

然后之后发生的那件事,险些让我改变了一直以来的这个想法。  

皇城多雨,那天又是一场蒙蒙细雨。滟姬忽然召我过去,我赶到公主府,却不见她人影。宫人道:“帝姬在湖上。”

如此天气,在湖上?

果真在湖上。  

画舫飘在湖心,她从舱中探出半身,笑吟吟向我招手。进了舱,矮几上温了壶花雕。我拣起个冻石杯子,行礼道:“帝姬好雅兴。”

她在我对面盘膝而坐,抬手给自己斟了一杯,露出的皓腕比衣裳还要白上几分。——我才注意到,平日喜大红颜色的她,今日一身缟素。 她拈起高脚盏上一颗青梅,直视我讶异的目光,平静道:“古有青梅煮酒。”她望一眼窗外的天色,“今日天下该论一论英雄了。”

脑中电光火石,掠过一颗可怕之念,我脱口道:“十二皇子,动手了?”

她停了箸,静静看我,半晌垂眸左右看了看自己衣裳,方静静笑道:“骨肉相残,弑父杀君,如此盛会,只因我萧琅华身为女子不能亲临,实乃人生一大憾事。今日皇城无论谁胜谁败,滟姬都得穿这身孝服,不如提前预备好。”

她提这样森冷忤逆的谋反之言,没有一点惧色,眼中野心一览无余,毫不掩饰。

我转脸看向窗外,蒙蒙的雨色,黑云压城城欲摧,不远处的皇宫,也许正在紧锣密鼓的谋划一场玄武门之变,十二皇子有这个野心,也有这个能力,这个与她一奶同胞的哥哥在性格上与她惊人的相似,都有着超脱常人的冷酷无情与不择手段——帝王的必备手段。

但天子就是滟姬,。十二皇子不是,无论他与滟姬多么相像,他再怎么争取,在怎么想要,再怎么努力——不是就是不是,这天下不是所有人都能心想事成。  

滟姬在身畔斟酒,侧眸慢慢道:“我那个太子哥哥,真是跟他母亲一样,禁不得一点挑拨,我稍稍同他透露了几句十二皇子像想干点什么,他就稀里糊涂地赶去皇城了,真是蠢,想必下场会跟他母亲一样。”她眼中笑吟吟,仿佛只是讲一个无关紧要的笑话,我看着她恍若无事的面容,不禁去猜测厮杀的结果,太子和十二皇子都不死未来的天子,那这场政变,难道是以老皇帝的胜利收场?十二皇子是冠冕堂皇虚与委蛇,还是悍然捅破长驱直入?他不可能不给自己留后路,但他有没有给媚儿留一条后路?

悚然一惊,浑身彻骨冰凉。

滟姬捕捉到我微妙的面色变化,难以捉摸地笑了笑,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举杯示意。 我注视着蜜色酒液,一是无言,再次感到命运的无常,事态发展到如今,棋盘上的棋子仿佛脱离了弈者的控制,自行走向彼此的结局。结果是不可逆转的,十二皇子做不了皇帝,但媚儿的反戈能其多大的作用,这盘棋又有多少暗藏的杀机? 我一直不明白,狐本是最自私的生灵,否则我们为什么要打着匡扶天下的幌子窥探天机选择站在胜利的一方?但媚儿,偏偏改变了骨子里流传几千年的本质。  

雨声中,滟姬高高擎起酒杯,唇角勾起那种我所熟悉的,满不在乎的微笑,“陪我饮两盏吧,为这我无法主宰的天下。”

午时三刻,行斩的时辰,微醺的滟姬接到了探子的密报,她迷离地睁大眼睛辨认,然后一边笑一边读了出来。

听完这几个字,我手一抖,酒杯碎了一地。

十二皇子做了皇帝。

四 很多很多年后我回到青丘,偶然经过媚儿看玩笑用仙法改变了流向的一条小河,那时这条小河是族中那些酸腐文人流觞曲水用的,有时也拉媚儿作陪,令她不胜其烦,索性把河改成向上流去,当时此河势不可挡,水花四溅,如同瀑布,十分壮观,令媚儿颇为自得,但如今我再经过,它早已枯竭,龟裂的河床张满了裂缝,像饥饿已久的孩子的唇。我在惨烈的日头下作坐了很久,莫名想起很久以前死去的媚儿,原来这就是逆天改命的下场。

媚儿就死在“他”手里。

为什么?没有为什么。他想要她死,仅此而已。  

当真相骤然揭开,那一瞬的光明刺伤了媚儿的眼。她立志做他身边相伴终生的女人,却一直不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与另一个女人一生一世。

天下的男人,往往都喜欢把女人推出来,以想要得到她爱她作为侵略上位的借口,或是亡国灭种的托词。他们为自己披上一层多情的外衣,为的是掩盖勃勃的野心。但“他”相反,全天下都知道他渴望那张龙椅,是个不折不扣的野心家,殊不知他却是为了保护那个活在暗处的,不见天日的心上人。

这个女人叫薛茗,敌国的公主。 敌国亡国的时候,薛茗还只有十二岁,逃到这边来,无处可去,只好入了万花苑。十六岁的时候,她成了万花苑的头牌,也正是那一年,坊间开始流传关于她身世的传言。虽然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但也吸引了许多人来万花苑,在这个公主身上找乐子。另一面,已经归顺的敌国百姓被鼓动的逼着她殉国。她成了整个天下的笑话,谁都知道万花苑的头牌,那是个懦弱可笑背叛国家的公主,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有何尊严可言? 有时候我也想,凡人,尤其是许多凡人在一起,就是这么奇怪,他们人多势众,却逆来顺受地投了降,说什么识时务者为俊杰,而这个女孩子,她没有尝过国家给她的好,反而是这个虚无缥缈的祖国,让她家破人亡埋没风尘,而她只是想活下去,就成了通敌叛国。  

薛茗继续在青楼中苟活,无数次想到死,却终究下不了最后的决心。直到又一次夜舞,她遇见了独自借酒浇愁的十二皇子。从他抬起头,闻言款款地唤她过来的那一刻起,她突然明白了该为什么活下去。

我想他一定知道,以他的身份,想要光明正大的娶她,就只有做皇帝,只有做了那个最高的位置,才有绝对权力让全天下人闭嘴。我感叹他的深情,以人间的经验来看,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看上了一个女人,不能娶她,却又不想收她为妾,大抵就是所谓珍贵的爱了。可惜如此深情,对其他不爱的女人,就是如斯残忍。  

很长时间我都不知道,他究竟把媚儿当什么?护卫?侍女?还是少数可以信任的人? 也许那都算不上,否则怎么会那么轻易地起了杀心。  

薛茗难产,大出血,他从朝上赶过去,却没有去她的寝宫,而是回到了自己的宣室殿。媚儿正在巡逻,他拦下她,对她说:“把你的剑给我。”媚儿毫不犹豫地递过去,他拔出来,自然而然地刺穿了她的心口。  

他直截了当地对她说,“媚儿,这是最后一次了。”

这也是她最后能给他的东西了——属于妖的内丹,凡人食之,活死人,肉白骨。 他早有准备,否则他怎么能知道那把剑——那把剑是妖精自己炼化的神物,除了它,再没凡物能伤她一分一毫。  

媚儿死的时候,我在青丘。从青丘赶回凡间的这一路上,我想了很多,都是关于媚儿的,当我们还是小狐狸崽子的时候,就互相搂抱着取暖;我们喝着一口泉里的水,在同一座山上长大,促膝并肩抵足而眠。

我们是青梅竹马,却不是两小无猜。  

我翻遍了皇城的每一块瓦,没有找到媚儿;掘起了每一块地砖,没有找到媚儿;我甚至去了他的寝宫,媚儿活着的时候,他在哪里,她就一定在哪里。

我推开那沉重的朱红 宫门,眼前那和乐融融的场景刺伤了我的眼:“他”俯身逗着摇篮里的婴儿,榻上薛茗睡的安静,婴儿玉雪可爱,父亲言笑宴宴,但我看见的就只有媚儿的鲜血,铺天盖地,满室里回荡的都是媚儿银铃般的笑声,和最后撕心裂肺的那一声惨叫。

到最后的时候,她也心甘情愿,为他去死? 我茫然地往前走了两步,火盆里的炭火噼啪作响,他惊讶地抬起本来专注的眼,他在惊讶什么?杀人偿命,他不知道吗? “你是.......” 我提起那把长剑,剑身雪亮,泠泠如冰雪闪光,多少年来,这把剑一直伴我左右,从未离身,茫然抬手,出剑,见血封喉。

做过多遍的动作,自然得像挥动自己的胳膊,脑海中恍惚划过媚儿挥剑的身影,那是与我一模一样的姿势,那把剑是与我凑成一对的那把,在这冰冷的人间我们是唯一的“亲人”,却只有这把剑证明我们曾经那样亲密。  

在天上的时候,都说高处不胜寒,人间才有人情味,如今我在世上走了一遭,却不知情为何物。  

大批禁军涌入,我转身看他们,雪白的发,赤红的瞳。嚓,有护卫削去我一绺白发,我只是把剑拔出他黏腻的血肉。千军万马,喊声震天,我却什么都看不见,就只有媚儿,笑着的媚儿,她祸国殃民的绝色容颜飘在血光里,她脆生生的笑声像是魔咒版在脑中萦绕不去。

这个世界终于安静下来的时候,我杀了薛茗。在我分开薛茗与他的过程中,我看见了从门口走来的滟姬。

我才知道化出妖形的我原来也不是那么可怖,因为踩着修罗场血腥笃定的,一步步走来的滟姬伸手抱住了我。

我感觉她细白的手试探着抚了抚我的头发。我的剑掉下来。

她捡起来,抬起头对我说:“不怕。”

五 后来我在滟姬身边做了五十年的内阁大学士,直至她宾天, 在我们狐族,算是一个例外,妖狐这么多年混迹人间之所以鲜为人知,一是因为诸如妲己般的祸水死的都早,二就是如我这般的辅臣被鸟尽弓藏,这也是结局,在凡间的肉体死去,除了疼一疼,并没有什么损失,魂魄回青丘,还是长生不老的仙人。我等着滟姬动手,但她迟迟没有让我自由。  

很奇怪,她做皇帝很多年了,那声滟姬还是会莫名其妙溜出我的口。

四百年那场宫变后,滟姬掌控了局势,等分封各地的皇子回京已经晚了。她以镇国长公主之名临朝,扶持小皇子登基。五年后,幼帝病故,泰山封禅地挖出凤样玉石。宰相带头上书请求她称帝。次日,滟姬从珠帘后立起,伸出一只雪白的手,一扯,哗啦啦,珠子滚落一地,她身穿朝服的身影甫一出现,阶下群臣山呼万岁。

那年她二十八岁,但她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多年。

我在滟姬身边五十年,她收了许多男宠,却没有立任何一个为她的王夫。

她日渐苍老,我却年轻如初。她越来越不想让我看见她不再年轻的容颜。

她登基后两年,有人弹劾我为妖邪。她坐在龙椅上,漫不经心一抬手:“大学士,你是妖邪吗?”  我答:“臣不是。”  她说:“你们听见没有?他不是。”

她驾崩当晚,我赶去她榻前,她神志已经不清楚,我贴近她喃喃蠕动的唇,轻声问:“陛下?” 她凝滞的目光开始流动,她说,你靠近点。 我照做了。

她伸手揽过我脖颈,吐息微弱,吐字却清楚的字字诛心:“当年....是我告诉我哥,媚儿的内丹能做什么...也是我,买通了给薛茗安胎的御医...”

她带着,轻轻地,得意的笑,眼角滑下一滴浊泪,轻声道:“你不要怪我....喜欢了你这么多年....虽然我利用你...”

我凝神看她死在我怀里。

我还是回了青丘,那里才是我永恒的归宿。我像一个真正的神仙一样无情无欲了很多年。只是在如此漫长的时光里,我再也没有去过一次凡间。我怕再遇见什么人,再教我一遍这人间的情情爱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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