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前尘成噩梦，五载哀欢，匆匆永诀，天道复奚论，欲死未能因母老；
万千别恨向谁言，一身愁病，渺渺离魂，人间应不久，遗文编就答君心。”
蝇头小楷，白底黑字，这是一副挽联。
一双手颤抖着抚平挽联，抚摸着上面的字迹，泪珠洒落在纸上，手的主人慌了，想要拭去，徒劳无功，眼睁睁看着墨迹晕染开来。
“原来是她呀，呸，她还有脸来，他生前受她所累，死后也要让他不得安生吗？”
“那女人谁呀？”
“能有谁？陆小曼！”
01
“小观音”降世
陆小曼名眉，别名小眉，笔名冷香人、蛮姑。1903年11月7日，出生于十里洋场的大上海。据说这天是传说中观音菩萨的生日，而这婴孩又生得眉清目秀，白白净净，故家里人戏称她一声“小观音”。
陆家先祖本是常州樟村人士，祖父陆荣昌为避太平天国之乱遂迁居上海，小曼出生后，陆家又在北京定居。
父亲陆定，字静安，号建三，晚清举人，日本早稻田大学毕业，名相伊藤博文的得意弟子，历任南京国民政府司长、参事、赋税司长等职二十余年。
母亲吴曼华，江苏常州名门之女，多才多艺，擅长工笔画，书法精湛。
名门世家，绝世美貌，过人天赋，老天爷一样样的捧给陆小曼，在那个“重男轻女”思想严重的时代，似乎害怕小曼不能受到重视，在陆家一连生了8个孩子都相继夭折之后，上苍才让陆小曼姗姗来迟。
作为唯一幸存的孩子，偏又生的粉雕玉琢，聪明伶俐，加上幼时体弱，幼年和少女时代的陆小曼无疑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陆小曼从小锦衣玉食，父母将其视为掌上明珠，尽心栽培，加上自身天赋过人，聪慧非常，家庭的熏陶和优越的环境让“小观音”逐步成长为北京 城内数一数二的名门闺秀。
02
陆家有女初长成
9岁那年，小曼因贪玩没有做功课，一向疼爱她的父亲恨铁不成钢的掴了她几巴掌，幼小的女孩儿没有哭泣，出奇的冷静，反而发疯图强，闭门苦读，悟性又高，进步有一日千里之势。
15岁，入北京圣心学堂读书。圣心学堂是法国人办的贵族学校，名媛集聚的地方，小曼反而更加出彩，除了英、法文讲的流利，还会弹钢琴、绘画更是精湛。
一次，外国人到圣心学堂参观，看到墙上精致的油画，问是何人所画，校方告知是学生陆小曼，外国人当即支付200法郎，将油画买去。此事让小曼一举成名，受到校方和社会各界人士的关注。
17岁，因精通法文、英文，成为外交部的兼职翻译，所见所识的都是各国顶级要人，更兼她能诗能画，善音律，能唱昆曲，在外交部的三年，成绩不菲。
而陆小曼更非寻常女子可比，面对各国顶级要人，她沉着面对，不卑不亢，爱国意识极强。往往巧笑嫣兮间将那些刁难、嘲讽化为无物。
当法国的霞飞将军访问中国，见中国的仪仗队动作不整，步伐凌乱，出言嘲讽：“你们中国的练兵方法大概与世界各国都不相同吧，姿势千奇百怪！”
小曼听了，笑着道：“没什么不同，大概是因为您是当今世界上最有名的英雄，大家见了您不由得心情激动，所以动作乱了。"一句话不仅守住了中国人的颜面，更让将军在大笑之余对中国人改观。
她也不总是这么温和的还击，身为中国的一员，面对外宾露骨的恶意，这个小小的姑娘也会伸出爪子挠回去。
某次与外宾的节日聚会上，几个外国人为了取乐，拿烟透烫破了中国小孩的气球，惹得孩子哇哇大哭，外宾在旁哈哈大笑：“中国的孩子果然很胆小嘛！”。陆小曼不发一言，转身拿了烟头噼里啪啦将一堆洋娃娃的气球戳爆，同样在一众洋娃娃的哭声中不屑回到：“你们外国的小孩儿也不见得胆子有多大。”几个洋人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那时的陆小曼，正直最好的青春年华，鲜衣怒马，风头最劲的时候，她与上海的唐瑛并驾齐驱，有“南唐北陆”的美称。
名门之后，更兼文采斐然，天资过人，出奇的是这样的人儿竟然同时拥有绝世美貌，北平城的公子哥儿将陆家的门槛都踏破了，只为求娶佳人。
在那个年代，上至官员家的小姐，小到田里耕作的农女，全都要听从媒妁之言，遵循父母之命，不得违抗。
若是平常女子倒也罢了，然而这个敢和霞飞将军开玩笑，受过先进的西方思想教育的陆小曼却从未想乖乖当一个别人眼中的贤妻良母，她要追寻自己的爱情，某种程度来说，这种思想成就了她，也毁了她。
几十年后，一切伤痛都尘埃落定，当时和她同居的翁瑞午跟别人开玩笑，说：“你们晓得吗？小曼可以称为海陆空大元帅。因为王赓是陆军，我是海军少将，徐志摩是飞机上下来的，搭着一个‘空’字。”说罢哈哈大笑。
03
“陆军”
19岁那年，小曼奉父母之命嫁给王赓。
王赓，字受庆，江苏无锡人，1911年清华毕业后保送美国，先后在密歇根大学、哥伦比亚大学、普林斯顿大学就读，1915年获普林斯顿大学文学学士后转入西点军校攻读军事，与美国名将艾森豪威尔是同学。
两人遵循媒妁之言，从订婚到结婚，先后不超一个月，人称“闪电结婚”。这段婚姻虽然最初非小曼所愿，面对着新婚丈夫英俊的面容，她不是没有过憧憬的。然而，生性浪漫的她在这段包办婚姻中，犹如笼中的金丝雀，身心孤独疲惫。
王赓爱她，更爱家国天下，常因公务繁忙无法陪伴左右，早出晚归，周一到周六都只能工作，没有一点休闲娱乐的时间。
在小曼眼里，这个大她七岁的男人是不知疲倦的工作狂，是不通风情的大古板，是不知变通的兄长，唯独不是理想中温柔体贴的丈夫。
两人从未真正了解过对方，便急匆匆迈入婚姻，这向来是婚姻的大忌。
为了缓解婚姻带来的无尽孤独和空虚，小曼将眼睛投向外面的十里洋场，她开始与权贵千金、豪门阔太一起出去喝酒、打牌、捧戏子、跳舞唱戏。
步步生莲的舞步、软糯的昆曲将婚姻的不如意都发泄出去，小曼也越发地沉迷，既然在婚姻中找不到寄托，那么她理所当然的去追寻物质上的欢乐与刺激。
小曼在自己的日记中写到：“从前多少女子，为了怕人骂，怕人背后批评，甘愿自己牺牲自己的欢乐与身体，怨死闺中，要不然就是终身得了不死不活的病，呻吟到死。这一类的可怜女人，我敢说十个里面有九个是自己明知故犯的，她们可怜，至死不明白是什么害了她们。”
短短几行字，可以窥探到小曼不同于其他女性的离经叛道，她是个可以为爱情奋不顾身的女人，哪怕伤人伤己。而她与王赓婚姻的破裂已是必然，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抑或只差一个契机，而这个契机已经不期而至。
04
“空军”
陆小曼与徐志摩的相遇，是“恨不相逢未嫁时”。
徐志摩，字槱森，浙江嘉兴海宁硖石人，现代诗人、散文家，新月派代表诗人，1921年赴英国留学，入剑桥大学研究政治经济学。
两人最初的相识，多少有些乘人之危，彼时的王赓对于这个一同拜师于梁启超的同门师兄弟极其信任，两人相交多年，常常结伴旅行，故当自己繁忙之时，不能陪伴陆小曼心怀愧疚，就多次拜托徐志摩照顾，未曾想，自己亲手将小曼推向了别人的怀抱。
他们两个，一个是别有根桠富贵花，一个是山中高士晶莹雪。一朝相逢，便是干柴烈火，烈火烹油。明知于道德、礼教相悖。握着彼此的手却也顾不得许多了。
22岁，陆小曼与王赓离婚；
23岁，陆小曼与徐志摩于北京北海公园成婚。
他们的婚礼注定被后世铭记，不是因为新郎新娘是徐志摩和陆小曼，而是因为梁启超的一番结婚证词：
徐志摩、陆小曼，你们都是离过婚，又重结婚的，都是过来人了，这全是由于用情不专，以后要痛自悔悟。。。。我送你们一句话：祝你们这是最后一次结婚。
这火药味十足的证词亘古未有，虽然他们的结合获得了前夫王赓的谅解，但社会舆论，身边的亲朋好友并不宽容。这段婚姻，无人看好。
陆小曼一心追求爱情没有错，但她不明白一件事：往往有很多很多爱的人，没有很多很多钱；而有很多很多钱的人，没有很多很多爱。
婚后，他们也有过赌书泼茶的闺房情趣，两人心意想通，在文学艺术上同样有很高的鉴赏能力，每每徐志摩写完一篇文章都要先让娇妻过目，但凡小曼皱皱眉头，说上一个“不好”，便扔在一边不予发表。
再神仙般的日子，也要回归于生活中的粗茶淡饭。陆小曼生活一向奢侈惯了，虽然她爱志摩，但同样不愿在物质上苛待自己，按照小曼的要求，他们在上海租了一层楼，每月房租就有100块大洋，又雇了佣人养了车，加上小曼喜爱热闹，平日里和贵妇千金们举办茶话会，桩桩件件均是不小的开支。
为了满足妻子的花费，徐志摩在上海、南京、杭州甚至北平等地的几所大学同时兼职任教，不光如此，他还办了书店、杂志，并编辑翻译图书，一月下来也有不菲的收入，即使这样，他还是经常欠债。
一边是徐志摩的奔波忙碌仍入不敷出，一边是陆小曼的花钱如流水，两人的争吵渐渐多了起来，更糟糕的是，对金钱毫无概念的陆小曼不光不知收敛，甚至吸食起了鸦片。
“照理讲，婚后的生活应该过得比过去甜蜜而幸福，实则不然，结婚成了爱情的坟墓。志摩对我不但没有过去那么好，而且干预我的生活，叫我不要打牌，不要抽鸦片，管头管脚，我过不了这样的生活。我是笼中的小鸟，我要飞，飞向郁郁苍苍的树林，自由自在。”陆小曼曾向王映霞抱怨。
1931年11月18日 ，因着陆小曼昨日醉酒晚归，徐志摩耐心劝说，可躺在卧榻上吞云吐雾的小曼，压根儿听不进去。志摩见状气极，朝小曼大吼起来，发了小姐脾气的小曼顺手将烟枪掷向志摩，将其眼镜砸了下来。徐志摩彻底绝望，转身离开。
1931年11月19日，徐志摩所乘邮机在党家庄遇到满天大雾，误触白马山山头，机毁人亡，死状极惨，死前身上都带着陆小曼曾经的一幅画作，那是他最希望她成为的样子。
当笼子破碎，失去禁锢的那一刻，面对曾经千盼万盼的自由，笼中的小鸟才明白，她要的不是自由，而是无论何时何地都不放开她的那双手，如今，这双手被她亲手毁掉了。悲痛之下，大彻大悟，已是斯人远去，不可追。
05
“海军”
陆小曼与翁瑞午的相守是不爱但依赖
翁瑞午，字恩湛，吴江人。是清末历任桂林知府的名画家翁绶琪次子，幼承庭训，通晓国画。拜师于名医丁凤山名下，得到推拿真传，十八岁即享盛誉。
徐志摩死后，陆小曼一直与翁瑞午同居，达33年之久。陆小曼患有哮喘和胃痛之疾，疼痛之时呼天抢地，几次病发昏厥，皆由翁瑞午之手推拿救治而复原。
陆小曼对于翁瑞午的感情只有依赖，没有爱情，徐志摩去世后，她悔恨有加，身体每况愈下，身边所有的朋友都将志摩之死归罪于她，纷纷与其断交，人生的绝境中，唯有翁瑞午不离不弃，始终伴随左右。
陆小曼已经习惯了他的陪伴，无关风月。后来，翁瑞午穷困潦倒之时，胡适多次希望小曼离开他，否则就与她绝交，小曼不予理会，当时她对别人说：“瑞午虽贫困已极时，但始终照顾得无微不至，二十多年了，吾何能把他逐走呢？”
翁瑞午虽然纨绔子弟，但对陆小曼却用情至深，至死都在牵挂她，托朋友在自己死后照顾她，爱一个人就是忧她所忧，即便离世，也要为她的后半生铺好后路。
06
物是人非之后的洗尽铅华
纵观陆小曼的一生，徐志摩的死是一道分水岭，在此之前，她纸醉金迷，沉迷于靡靡之音，追捧戏子，从未看清自己。在此之后，她34年来一直淄衣素服，闭门谢客，拨开层层迷雾找回了自我，成为了志摩曾经最希望她成为的样子。
她重拾画笔，拜名师贺天健、刘海粟为师，短短几个月后，陆小曼就获得了不菲的成绩，已然能够与老画家的画作一同面世卖钱。此后更是节节高升：
1936年，加入中国女子书画会；
1941年，举办个人画展，展出一百多幅佳作；
1949年，有两幅画入选新中国第一次全国画展；
1955年，又有两幅画入选中国第一次全国画展；
1958年，入上海中国画院，成为专业画师；
此时的她，已经很难和曾经那个醉在卧榻，双眼迷离吸食鸦片的女子联系在一起，而写给志摩的挽联中“遗文编就答君心”，她无一日忘怀。
那时科技不发达，要想编辑文集，需得找到那些出版社、旧日好友等索要书稿，陆小曼亲笔书就一封封信，待得三五日对方回信确认，有时对方不肯给，就去亲自拜访索要。倘若要到了原稿，就亲手一字一字用蝇头小楷誊写，有时字迹不清晰，常花费大半时间仔细辨认。
此过程极耗心神，然而，陆小曼皆不在意，只是每每誊写文章之时，好似志摩仍然在她身旁，轻声细语地唤她：小曼。志摩生前有大量文章字字句句都饱含对她的爱意，曾经觉得幸福的事，如今都化作刀剑，字字扎心。
“将来等你我大家都老了，拿两本去印出来送给朋友们看，也好让大家知道我们从前是怎样的相爱。”
斯人已逝，唯留余恨。这一篇三千字的文章她抄了三天才将其抄完。就这样，陆小曼拖着病体一点点地做，一点点地写。
1936年，花了将近五年的时间终于完成初稿。由于抗日战争爆发，交给出版商后没来得及出版，等到抗战胜利后，书稿却找不见了。陆小曼急火攻心，一病不起。
1954年，陆小曼才接到出版商通知，书稿找到了。但由于政治原因，不能出版。
她小心翼翼地珍藏，盼着出版的那一天。直到临死，她有两个遗愿：一件是徐志摩全集出版，一件是与志摩合葬。
在她生前，有很多人向她求婚，包括同居的翁瑞午也提及多次，她都拒绝了，其他人给予的名分不是她想要的，她只想要一个身份——徐志摩遗孀。
陆小曼的卧室里，始终挂着徐志摩的大幅遗照，每日鲜花不断，如此坚持几十年直至她离世。陆小曼用余下三十几年的人生去怀念、忏悔与徐志摩五年的婚姻，这漫长的赎罪之路，她走得辛苦，也足够回报昔日情深。
如今，徐志摩全集早已出版，而她与志摩的合葬之日遥遥无期，徐家后人始终不原谅她的所作所为，拒不同意。
年轻时的她不顾世俗，离经叛道，为人侧目，过得轰轰烈烈。晚年的她将日子过成一幅水墨画，不工作的时候，她喜欢整天倚在床头，手里的烟枪换成了《红楼梦》和各类武侠小说。回忆起这一生的爱与痛：“过去的一切好像做了一场梦，酸甜苦辣，样样味道都尝遍了……我没有生儿育女，孤苦伶仃，形单影只，出门一个人，进门一个人，真是海一般深的凄凉和孤独。”
1965年4月3日，一代才女凋零，享年63岁，灵堂上唯一的挽联是由王亦令撰写：
推心唯赤诚，人世常留遗惠在；
出笔多高致，一生半累烟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