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年前,1931年11月19日,一架从南京飞往北京的小型运输机,在济南附近撞上山头坠毁。遇难者中,有写过“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的著名大诗人,徐志摩。年方34岁。
得知噩耗,梁思成,金岳霖几位好友风风火火赶往事故现场,做后事安排。林徽因本来也要去见徐志摩最后一面,可她那孱弱的身体与泪水涟涟的悲恸,哪个人会带她去?但她反复叮咛梁思成,一定捡一块失事飞机的残片,带回来,务必,务必。
带回的这块残片,悬挂在梁思成夫妇卧房的墙壁上。一连几天,林徽因目不转睛地盯着它,像捧读一部经典,想在其中悟出什么发现。可这块金属物件,却以粗糙的边角,暗淡的光泽,扭曲的造型,变成一把利刃,直刺她柔软的心肋,致使鲜血淋漓。又不时幻化出十年间浓缩成的图景,那般清晰亮丽,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伦敦康桥充满浪漫蒂克情调的相识,悄悄告别的黯然神伤。陪伴泰戈尔来访,一起登上的戏剧舞台。太太客厅与茶香相伴的倾心交谈。香山疗养胜地来来去去的身影。南行前的建议,“我和思成都觉得坐飞机不安全,你改坐火车吧。”得到的回答,“放心吧,我还要留着生命做更重要的事呢。”
呜呼,音容宛在,一切却如东逝的江水,已经化成碎波散浪,飘忽而去,把记忆冲刷得一片狼籍。
两个星期后,12月6日,林徽因抹去眼角的泪痕,拿起沉重的笔,手指颤抖着,写成了《悼志摩》:“徐志摩突兀的,不可信的,惨酷的,在飞机上遇难而死去。”为强调“突兀”,“不可信”,又说:“突然的,他闯出我们这共同的世界,沉入永远的寂静,不给我们一个予告,一点准备,或者一个最后希望的余地。”
一个“闯出”,一个“沉入”,恰如白与黑的对比,刺人目光,更刺人肺腑,无边的悲伤哀怨迎面而来,为文章,确立了主旋律一般的惨淡基调。
假如在徐志摩暂短的34年人生中,只挑出一个知己,一个知音,那不会是别人,一定是林徽因。写追念他的悼文,林徽因掌握着丰富的第一手素材,最有发言权,最有资格。
可是,人们会不会抱有这样的成见,哀悼,绝对是发自心窝的真诚,不必质疑。评价呢,对逝者,要有所讳,好话多说,实属人之常情,完全应该。但是,就私交甚密的知己知音林徽因而言,不可避免要参杂进浓重的个人色彩,少不了溢美之词,这样的盖棺论定,可能做到客观公允吗?
看人看物,本来就仁者见仁 ,智者见智,横看成岭侧成峰。有那么一点差异,都会认可,要是过于离谱,人们才不会买账。
“他这样的温和,这样的优容,真能使许多人惭愧,我可以忠实的说,至少他要比我们多数人,伟大得多。”
“他真的是个怪人吗?朋友们,不,一点都不是,他只是比我们近情,近理,比我们热诚,比我们天真,比我们对万物都更有信仰,对神,对人,对灵,对自然,对艺术。”
“朋友们,我们失掉的,不止是一个朋友,一个诗人,我们丢掉的是个极难得可爱的人格。”
评说徐志摩 的才华智慧,文学创作的成就,特别是对于发展新诗的贡献,与“伟大”捆绑在一起,没有哪个人摇头否认。而论及“人格”,不说其他,单就俗话说的私生活这一块,(这是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认定为“伟大”或者“极难得可爱”,好像觉得合不上茬口,有那么点硬是活活被拔高了。
不妨絮叨几句人所皆知的八卦,第一眼见到林徽因,徐志摩立刻为小美人神魂颠倒,不顾林父的严厉拒绝,还用与怀着孩子的发妻离婚的绝情手段,表示誓死追求林徽因的决心。最后仍未如愿,无奈娶了陆小曼。而陆小曼原本为有夫之妇,徐志摩实际上是拆散了一个家。林徽因与梁思成结为夫妻之后,徐志摩仍然私底下小动作不断,制造种种绯闻。等等。
凡此种种,徐志摩可以用他的名言“完全诗意的信仰”,进行解读。他另有独特的见解,慷慨陈词说:“须知真爱不是罪(就怕爱不真,做到真的绝对义才做到爱字),在必要时我们得以身殉,与烈士们爱国,宗教家殉道,同是一个意思。”看看,竟然把“真爱”和爱国殉道并列在一起,这倒是体现出“伟大”,可是,假如“真爱”纯属有违道德的私情,那又如何呢。
《悼志摩》写得情真意切,凄楚哀婉,行文散淡随意流畅,实属少见的美文,是对逝者献上的最好祭奠。至于我上面顺口提到的疑义, 或许正好反衬出林徽因这个奇女子具有的超越世俗的精神胸怀,曲高和寡,为常人不大好认同。从两人十年交往的轨迹中,可以得到证实的是,唯有这样的胸怀,才能与徐志摩激起心灵的共鸣,结为知己知音。
读者几乎有一种共识,这篇悼文能作得这样动人心魄,是因为造成这场空难的祸首,乃是林徽因。理由是,徐志摩匆匆忙忙搭乘这架运输机,是急着赶回来旁听林徽因给外国使节作的建筑学讲座,为之呐喊助威。究竟是不是这样?冥冥之中,人生命运藏有怎样的吉凶祸福,被安排了怎样的偶合机缘,深奥得恐怕谁也参悟不透。但是林徽因心里为了这个蒙上一层阴影,也在情理之中。
1935年,徐志摩遇难四周年的忌日,林徽因又写了《纪念志摩去世四周年》。四载春花秋月,洗淡了心头的悲怆,减弱了身边的孤寂,文字也跟着多了些沉静和亮色。
林徽因像是和徐志摩久别重逢,促膝交谈:“你并不离我们太远。你的身影永远挂在这里那里,同你生前一样的飘忽,爱在人家不经意时莅止,带来勇气的笑声也知识那么嘹亮。还有,还有经过你热情或焦心苦吟过的那些诗,一首一首仍串着许多人的心旋转。”
可是,統观全文,抒发生离死别的哀怨之辞,并没占据多少篇幅,更多的倒是对逝者离世后,社会上出现的怪异议论,引发的一腔愤懑郁闷之情的发泄。
林徽因沉痛地向徐志摩倾诉:“这四年中,说来教人难受”,“对你的赞美和攻讦由你去世一两周间,就纷纷开始了”,“有的疑问你私人的道德”,“有的每发议论,必须牵涉到你的个人生活之合乎规矩方圆,或断言你是轻薄,或引证你是浮奢豪侈”。
为了维护徐志摩应有的尊严,林徽因恨不得拍案而起,可身为一个弱女子又无可奈何,只能说:“你自己不在这里,做你朋友的,眼看着你被误解,曲解,乃至于谩骂,有时真忍不住替你不平”。
所以,这篇文章与其说是林徽因写给徐志摩的纪念,莫不如说是从心底向社会发出的呼吁,恳请舆论界的笔杆子,切勿咬住一个污点不放,无限上纲上线,手下留情吧。要记住,徐志摩这三个字,是个在现代文学史上,任什么手都是根本抹不掉的名字。
林徽因在文章最后,温情脉脉地告慰徐志摩:“你的诗据我所知道的,它们仍旧在这里浮沉流落,你的影子也就浓淡参差的系在那些句子中,另一端印在许多不相识人心里。”
这番话,是林徽因为徐志摩捧上的一瓣心香。而八十多年后,面对当今已经天翻地覆了的现实,林徽因这几句论断,依然闪烁着真理一般的光芒,让人赞叹不已。归根到底,历史才是最值得信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