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之下，怒火丛生 | 荐书

不信任滋生了怒火，怒火又反过来加剧了不信任感。种种乱象由此而生。最后留给我们的就是生活的本质：孤独。

一切的起因都是一桩凶杀案，凶手在东京郊外将一对夫妇残忍杀害。凶手山神一也作案后逗留屋内长达六小时，用被害人的血在墙上留了一个”怒”字后离去。案件的犯罪动机让警方困惑。凶手进行了微整形后潜逃，警方发布了全国通辑令。

此时，三地分别有三个来路不明的男子，逐渐融入当地的生活。房总渔港的田代、东京市区的直人、冲绳附近离岛的田中，三人各与通缉犯山神有某种程度的暗合。他们各自遇上了一个家庭。

生活在滨崎的爱子，母亲早逝。出轨了很有势力的男友，被抛弃后受不了众人指指点点，离家出走去了东京，遭到诱拐从事色情工作受尽蹂躏。警察解救她以后，父亲洋平将她接回小城相依为命。在封闭落后的小城里，爱子受到很多歧视。

东京的白领藤田优马是尚未出柜的同性恋，他一边小心翼翼地掩饰自己的性向，害怕公司和家人知道后可能展现出的厌恶和歧视，一边放浪不羁的过着声色犬马及时行乐的同志感情生活。

小宫山泉是个单纯烂漫的女高中生——除了妈妈有点不靠谱之外。泉的妈妈因为不断当小三被发现而不得已带着泉在日本各地东奔西走，这次她们来到了冲绳的小岛，泉期待着安定的新生活，享受着新朋友和可能萌芽的青涩恋情。

快要”坏掉“的爱子遇见了对人真诚温暖的田代，傲气又自卑的优马遇到了温和淡定的直人，可爱的泉遇到了藏匿于荒岛的田中。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展开。此时，全国通缉令的细节渐渐增多，三人都有与罪犯类似的地方，陌生的身份引发怀疑，一场关于信任和人性的考验开始了。

泉不相信妈妈可以给她稳定的生活；优马不相信哥哥可以接纳他同性恋的身份；爱子从心底不相信父亲认为自己可以获得幸福。信任并没有因为长时间的相处而日渐牢靠，反而正是因为自以为足够了解，才更加不信任。爱子报警检举了田代，优马对直人的消失无动于衷。

怒在信任破灭的时刻愈演愈烈。直人对优马说：“跟怀疑的对象说‘我在怀疑你’，其实就等于跟对方说‘我相信你’。说服别人的本质是说服自己。”我们无法掌控别人，所谓信任，是我确信你不会背叛我，我才决定相信你，而不是我决定相信你，所以你不会背叛我。讲清楚了“信任建立在什么基础之上”，吉田修一再往深一层——怒是不信任的表现。

按照正常推理小说，惨烈的开头之后会出现严密的推理、紧张的追踪、繁杂的线索，最后高潮迭起、真凶伏法、详述动机、控诉愤怒。这本书都没有。

书中描写的怒，没有声嘶力竭也没有刀光剑影，更多的是一种隐而不发的怒火。看完后你可能觉得这本书如同老火粥一样温吞。爱子对于命运屡次玩弄她的不甘，优马对于歧视同性恋的抗争，泉对于强奸她的美国大兵的仇恨，他们的遭遇都不公且凄惨，但说出来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个人的力量在社会大环境下显得那么的无助。作者多次借由书中人物向我们表达他自己对于这种无力的“怒”的看法：

前段时间我看了一个自焚的新闻，那种讨厌到要死的心情到底是什么样的呢？应该不是什么简单的“很不甘心，伤心或者可怜”之类的。他们应该是想说，“我是真格的，真的怒了”。但是，一定要通过死亡这种方式才能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对方吗？没有别的办法吗……可能没有吧。把自己真正的心意告诉对方肯定是最难的。真正的心意什么的，眼睛又看不见……

这些隐秘的怒气都是由于不信任而产生的。三个主角都有一个共同点：认为自己并不可能被爱。当有人来爱他们的时候，他们面对的是一次又一次对自己的拷问：我真的值得被爱吗，我能否相信这份爱呢？爱与被爱使他们产生联结，持续的交往构筑了脆弱的信任，外界考验来临，脆弱的信任迅速土崩瓦解。

辰哉为了保护泉被强奸的秘密不被田中泄露出去，义无反顾的一刀捅死了他。所有的怒气汇聚在这里爆发——对无法泉的自己的怒，对可能会对被强奸的泉的指指点点的社会的怒，对为非作歹的美国大兵的怒，对背叛自己、承诺过不会泄露泉的秘密的田中的怒。怒火爆发出来的后果是可怕的，

谁应该为这些怒火买单？

这是书里最有现实意义的一部分，作者通过描写这些隐秘的怒气揭示了日本社会中存在的问题，类比一下，国内也充斥着各种怒：倒在血泊里的医生，屡见不鲜的碰瓷诈骗，城管和小贩火药味的巷战，动辄得咎的恶毒的网络骂战……这些几近具现化的怒火向人们宣告着社会信任的缺失。大到医患之间缺乏信任、大众与机构之间缺乏信任，小到职场里同事之间缺乏信任，情侣之间缺乏信任。就连在路上看到一块钱你也要想着是不是有人设套不敢捡起来。不信任产生了怒气，怒气加剧不信任，不信任又将怒气越烧越旺，恶性循环。可能是因为我们比压抑的日本人更懂得宣泄，这些怒火也就看起来更加明显。在这样的情况下，怒火降到不信任的源头，我们终将为自身的不信任买单。

吉田修一还留下一个更为幽深的课题：孤独是不信任的结果。

全本书营造了一个深沉的氛围：怒火就像幽灵一样潜伏在你内心深处。在你脆弱彷徨、哪怕有一丁点怀疑的时候，就会突然跳出来，烧尽你所能给出去的微薄的信任。就像优马和直人分开后反思自己为什么没能相信直人的理由那样：

不仅是因为两人在一起生活了几个月。肯定也不是因为什么爱啊情啊之类的。如果非要说出个理由，肯定是能相信或者不能相信这种非常主观的东西。那么，这种主观又因何而生呢？或许就是自己有没有相信直人的自信。总之也就是自己有没有自信。不信任的苦果，就是推开爱你的人，拒绝他们的善意，拥抱自己无边无际的孤独。一份和枕边人样貌相似的通缉令看似是主角们悲剧的罪魁祸首，实则他们的结局在一开始就注定了：你不抬起自己的头，等待着你的永远就只有错过。

一本《怒》，就像是作者制作的一颗针对诸多日本社会问题的药丸，你看到的是颜色分明的怒火，里面裹着关于人性和信任的探讨，咬下去以后弥漫在唇齿间的，是苦得化不开的浓浓孤独滋味。现代社会的我们越来越难以和别人建立信任，不管交往长久与否。但我们又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维护这些必要的联系。这种不信任滋生了怒火，怒火又反过来加剧了不信任感。种种乱象由此而生。最后留给我们的就是生活的本质：孤独。

吉田修一并没有偏向某一方，简单粗暴地告诉你这个世界上没有信任，或者，这个世界上终将有信任。他把三个或喜或悲的故事讲给你听，不信任的结果有了：优马失去了爱人，泉再次离开了小岛。信任的结果也有了，爱子和田代有了新的开始。信任方式他也告诉我们：燃尽自己仅存的热情，拥抱幸福。平淡如水却浩如烟海故事汇集到一处，信任成了最后成了爱子口中的“回家，我们回家”——我们。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微信公号

文 / 苍井满

编辑 /翁倩 [email protected]